我對明月的記憶定格在采訪那天下午。我剛要走入她在大理古城人民路上段的店里,只見她捂著肚子跑出來,見到我,說肚子疼得要命,要回家服藥小憩。兩個小時后,她若無其事地在店里做著刺子繡,跟我說是頭一天外感邪寒。所以我總覺得明月敏感得有些神秘,但她平時做的是一件最樸素簡單的事——用大白線大針腳在藍布上繡紋樣。
板藍根染的藍布,顏色很有厚度;針腳分明的粗針白線繡出的幾何紋樣,簡單樸素。這是刺子繡最眾所周知的模樣。現代人多以為刺于是日本的傳統民藝,但是刺子的起源就是最平常的衣服的加固和縫補——在脖子、肩、肘等部位用粗線反復刺繡,增強布料的耐磨性;抑或是在破陋的地方把補丁打得有些紋樣,漂亮一些。所以刺子從一開始,就是一種樸素的、平民的,甚至無國界的形式。
明月今年四十有余,她常和女兒說的一句話是:“是藍染養活了你。”20世紀80年代末,因為學校在云南進出口公司大樓附近,有專門銷售出口工藝品的商場,明月便耳濡目染地和藍染結了緣。二十出頭的她,有一次從外貿工廠拿來一塊白匹自己做扎染,那時扎一米是兩塊錢,那塊布足足有12米。扎染考驗的是匠人的指力和眼力,如果結扎的部分稍有松動,染出來的紋樣就會失焦。人生第一塊扎染是在電視機前“聽”著世界杯扎出來的,到了還是沒能完成,交付師傅代其收尾。最后的結果是,由于扎得不夠緊,染出來的是殘次品,還扣了錢。
明月鐘愛藍染,她覺得,藍是中國服飾的一個基色。
大理因為藍染而出名,也吸引了許多日本的訂單。大理的工廠也生產刺子,在電腦上畫好圖案,制成型紙或膠版,在上面打好孔,鋪在染好的藍布上,涂上面糊,再按照淀粉在藍布上留下的紋樣刺繡。明月前些年代理這樣的工廠產品,但問題在于,如此的生產方式完全抹殺了工人的靈動性,因為僅僅是按著型紙規定的針腳繡就可以了。況且,大理的工廠不如日本,從不保留產品的底樣,就是一直悶著頭往前走,卻不知是否在朝著一個更好的方向走。明月看到了諸多的問題,希望改變這樣的格局,于是在一年半以前,走上了刺子藝人的道路。
刺子是一門說難也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的手藝。藍底白線,所有人看了都覺得可以做出來,但里面的講究實在很多。首先,材料的選取對成品的效果十分重要。明月所用的線,多為線體飽滿的手捻棉線。這樣的線厚實,本身具有較強的立體感,繡好的衣服經過多次洗滌后,棉線會起很有質感的絨毛;而對白色線的選擇也需挑剔,不同材質和工藝的線會呈現不同的白色,雖然十分靠近,但色溫間的細微差別可謂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明月手頭上有不少的線,每繡一件衣服用什么線,都需要仔細考量。
針腳是刺子的基本功,沒有型紙膠版規定出的死板的間距,針腳的大小和規整程度則反映了刺子藝人的性格和熟練度。明月的針腳十分勻稱,看不出明顯的手工痕跡,而這也是明月所追求的一種呈現方式,即不刻意強調手工的成分。她知道自己做的終究是衣服而不是手藝,沒有必要刻意強調雙手的存在感。而這樣的謙遜也體現在她的設計上——跳脫的紋樣適可而止地用在小范圍內,而大面積的刺繡一定要用比較溫潤融洽的樣式。明月不想太強調刺子,太強調設計或者工藝。她希望自己的衣服讓人覺得舒服,可以“穿得出去”。
作為一名刺子藝人往往要涉足紋樣的設計,而設計也是明月最看重的一點。她注重頭腦對作品的駕馭,不喜歡雙手機械性地工作凌駕于思想。從事了一年半的刺子創作,明月也在逐漸摸索設計上的方向。從最簡單的直線紋樣到流暢的曲線;從中國的文字到具象的形狀……明月在嘗試各種設計,像個尋路人一樣找尋屬于自己的道路。她潛心學習傳統的紋樣,卻不愿拘泥于傳統苛刻甚至刻薄的約束。如果說風格的變化是內心的折射,明月一直在不懈追求的是一種松弛的自由。
現在每日在家穿的就是明月做的一件刺子,純棉的布料十分厚實。交錯重疊的正方形網格藍白交錯,虛虛實實,若隱若現。踏實的針腳樸素不張揚,而幾何抽象的設計又頗具現代感。厚重的棉線增強了棉布的肌理,手感上的厚實變成了心里的穩妥。我期待著這件衣服在日日的穿著和一次次洗滌之后的變化,而這也是手工之美、自然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