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小腳裹住的記憶

我對春節的記憶大部分與姥姥怎么置辦年貨有關。這是一項大工程，每年農歷十一月底就開始了。姥姥家在東北，在姥姥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就纏了小腳。小時候，我每天都看著她在家里忙碌，那雙嚴重畸形的小腳挪著碎步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姥姥做的菜色香味俱全，對我而言，看她下廚就是一種享受。

姥姥十七歲就嫁給了姥爺。姥爺是個學究，而姥姥卻大字不識幾個，直到五六十歲才開始讓我和表姐教她認字。20世紀二三十年代日本占領東三省之前，姥爺家是滿洲里的望族，生活方式在當時絕對算得上洋氣。我記得看過幾張老照片，是這老兩口坐在松花江邊悠閑地喝下午茶。姥姥和姥爺經常聊起俄國人，哄我睡覺的時候，姥姥經常給我講俄國人的故事。她總說，白俄人好，紅俄人不太好。萬一我不聽話，姥姥就會嚇唬我說：“再不睡紅俄人就要來了！”然后，我立刻乖乖地把眼睛閉了。

臺灣冬天吃的東西和現在我們在北京吃的基本差不多。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區別，就是姥姥姥爺在臺灣還能弄到正宗的北京風味和哈爾濱風味實屬不易。在臺北每年姥姥都把酸菜缸洗干凈、批量采購大白菜的時候，我就知道冬天要來了。接著，姥姥就會把那口大缸、木頭蓋子和幾塊大石頭變出一缸地道的東北酸菜。

20世紀50年代，臺灣好吃的東西很多，有些甚至比現在北京賣的味道更正宗。讓我印象最深的，是臺北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店賣的芝麻醬燒餅夾醬肉和酸梅湯。這家不起眼的小鋪賣的都是姥姥和姥爺特別想念的各種京味兒。棒子面和小米等各種糧食品種繁多，棗、柿餅、桂圓肉、蓮子、白果和金橘、嘉應子等果干琳瑯滿目，大料、花椒、肉桂、鹵鹽等調料一應俱全。去這家店，做菜用的東西基本一次都能買齊，但千萬別買了東西就走，一定要慢慢逛、慢慢聊，否則就少了很多樂趣。商店老板的歲數和姥爺差不多，也是從北京來的。姥爺常去這家店找老板，一塊兒吃燒餅夾醬肉、喝酸梅湯。這些熟悉的吃食勾出了他們的饞蟲，也勾起他們對北京的思念。

姥爺算個好廚子，拿手菜就三道。在臺灣生活那么多年，他能在家里做飯的次數掰著手指都數得過來。所以，每次知道姥爺下廚，大家都搶著報名來吃。姥爺的拿手菜之一是魚翅。因為人們割魚翅的手段太殘忍，我從來不吃這東西。但我知道姥爺做魚翅挺費功夫的，至少要三天。先得把魚翅整個泡了，再一點一點地把外面的那層皮撕下來，處理得特別精細。我其實從來沒吃過姥爺做的魚翅，因為當時年紀太小。雖說魚翅沒吃上，但是我也沒虧過。姥爺每次做魚翅都用雞來熬汁，汁熬完了，魚翅上了，雞就歸我了。

姥爺最拿手的菜是燒羊肉。羊肉切塊，一定要大，燉好以后肉塊還得有兩寸見方才行。燉熟后，把肉撈出瀝干，拍上一層薄面下鍋炸。炸過的羊肉外層焦脆，里面軟嫩，最后回鍋澆汁，就可以上桌了。

姥爺做的最有意思的一道菜是脆皮烤菜花。這是他們以前在哈爾濱常吃的東西。我不確定這道菜是不是從俄羅斯傳過來的，當時在東北很流行。但在臺北做脆皮烤菜花可就沒那么簡單了，因為做這道菜需要烤箱。那個年代，烤箱去哪兒找啊。為了做這道菜，姥爺還專門做了個簡易烤箱。其實就是個鐵盒子，旁邊掛個盤子，盤子上放上燒得通紅的煤。烤的時候不斷添煤，直到菜花烤熟為止。姥爺最厲害的地方是沒有溫度表也能憑感覺把菜花烤得恰到好處。《1896年芬尼法默原版烹飪書》里也提到過用炭火爐烘烤的方法，幾乎跟姥爺的DIY烤箱原理一模一樣。我只記得烤好的菜花外面是一層金色的脆皮，里面香濃細膩，非常美味。

在臺灣，每到冬天，家里人都特別盼著過年，好像我們在北京東總部胡同的大院里一樣。但在臺灣過年還是和北京不太一樣，因為氣候完全不同。如果你從來沒在亞熱帶經歷過冬天，肯定不知道每年的這幾個月有多難熬。臺灣的冬天是濕冷的，沒有暖氣，那種濕氣能滲到骨縫里去，人壓根兒暖和不起來。所以，一到冬天，我家會用一個大盆盛四分之三的沙子，里面加燒紅的煤取暖。這個土暖氣同時還能當香熏用。家里人吃完橘子，會把橘子皮扔進盆里，然后滿屋子都是橘子皮的清香。

在臺灣，我家大概從過年前一個月就開始置辦年貨了。有些東西是別人送的，像茶葉、餅干、年糕和火腿等，其他的則是我們自己買的或做的。過年以前，家里除了要積酸菜、腌咸菜以外，還要做香腸、臘鴨和臘豬頭。香腸晾在院子里，我有時會偷一根，插在筷子上，用廚房外面的煤爐烤著吃。如果不幸被姥姥發現，我撒腿就跑，她就在后面追我。每到過年，我都想念姥姥，腦海中反復出現她跺著小腳追著我跑的樣子。不論到哪兒，只要看到掛著的香腸，我都會懷念在臺灣度過的那段日子，想著想著就會有點傷感。說是傷感，其實是一種鄉愁。很多和我家一樣從大陸遷居臺灣的家庭，都希望自己的年過得和在大陸的時候一樣，但大家心里都很明白，海峽對面的那個家已經回不去了。

每年農歷臘月初八的早上，姥姥廚房外面的煤爐上都會有一大鍋臘八粥。沒錯，就是我偷偷烤香腸的那個煤球爐子。這鍋粥天天都在爐子上熱著，差不多要吃到過完年。粥是越熬越香，那個味道我到今天都忘不了。每年臘八我都特別想念那鍋粥，因為這么多年來我再也沒喝過比那更好喝的臘八粥。

臺北家年夜飯的主打每年都是涮羊肉和姥姥積的酸菜。除夕當天好多親戚都會到家里來吃團圓飯，椅子總是不夠坐。我覺得，年夜飯最重要的不是吃什么，而是怎么吃。年夜飯經常是得有人站著等，分撥輪著上桌吃。經常年夜涮羊肉是踮著腳吃的，邊上會有一兩個麻將桌，好多人迫不及待上桌，玩搶椅子決定誰有座，然后沒搶到椅子的人就埋怨搶到椅子的人打牌手臭。對我來說，杯盤相碰、孩子嬉鬧和麻將搓動的聲音才是過年的聲音，而離開臺灣之后，這些聲音再也沒在我的耳畔出現過。在臺北住的時候，過年有喜氣，人們會和身邊的親朋好友在一起，也許這是遠離故土的人用另一種語言互訴流落他鄉的惆悵。

除夕晚上十二點是餃子上桌的時候。餃子的形狀像元寶，預示著來年的財運。這種彩頭當時對人們來說很重要，因為國內戰爭剛剛結束的幾年里在臺灣掙錢很不容易。我媽媽姊妹四個，有三個嫁給了空軍飛行員。到1957年，這三個人的丈夫由于飛機失事兩死一傷，活下來的那個從腰以下全部癱瘓。對很多臺灣家庭來說，過年會觸碰他們心底的傷，但不知道那段歷史的人卻不會察覺。這是每個人都該珍惜的日子，當親人還在身邊的時候，沒有什么能比和他們一起慶祝更溫暖、更幸福。

每年大年初一，晚飯的主角都是紅燒蹄膀，當然還有好多其他的橫菜，比如蒸板鴨、我經常偷吃的香腸、香酥鴨、干燒鯉魚，如果運氣好的話，還有姥爺最拿手的燒羊肉。姥姥信佛，弄了這么多肉菜，殺生作孽，所以一般會吃齋三天。我從來沒見過姥姥念經、燒香和打坐，但她確實心中有佛，一直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信奉。姥姥去世前不久，我才找到她信佛的“證據”。她給了我一個小銅盒子，里面裝了一尊小小的佛像。

我今天才發現，自己關于臺灣的記憶竟有那么大一部分被春節和姥姥占據。小時候，我就知道姥姥是全家人的黏合劑，把大家攏在一起。姥姥為這個家辛苦了一輩子，有她在，大家心里就特別踏實。今天，我的這種體會更深刻，因此也更想她，懷念我在臺北生活的時光。對大陸人來說，那時的生活總讓人有些恍惚，甚至仿佛是停滯的。人雖然到了臺灣，心卻留在了大陸。盡管家里沒人說想要回東總部胡同，但是很多生活場景和細節都讓大家覺得好像仍然住在那個四合院里。過年的時候，這種感覺尤為強烈。過年雖然歡喜，但和在海峽那頭的親人團聚已成了一種奢望。一家人唯有在食物中尋找慰藉，感受片刻見不到的老宅，在熟悉的味道里回到記憶中的北京。

1977年，姥姥在多倫多去世。但我總覺得她不曾離開過，她準備的年貨和她那雙在臺北院子里追趕我的小腳在我的記憶里永遠那么生動、鮮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