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打我記事兒起,過年就不是一個人的事兒。
爸媽是知青,所以我出生在東北的小縣城。那時候過年,爸媽要背著給姥姥、姥爺準備的大米、白面、豆油,還要拎著我,一起擠上回城的長途汽車。天沒亮就要上路,天快擦黑了才抵達。一路的盤山道,十幾個小時的冰天雪地,只有在中途休息的時候,爸媽才會帶我下一次館子,點一盤溜肉片兒,讓我拌著米飯吃,他倆看著。燒柴油的長途車里冷得很,有時凍得我直叫喚。爸媽就把我抱到司機座位旁的發(fā)動機蓋子上取暖,不停地搓手給我焐臉。
那時候,我不懂什么是思鄉(xiāng)心切,也不知道爸媽的年貨包袱里裝的什么,只知道,每年下場大雪之后,爸媽就要帶我回姥姥家,路上能吃上一次溜肉片兒拌米飯。一年一次。
在我七歲的時候,爸媽帶我離開了小縣城,回城里生活。爸媽都是老師,回城之后有好長時間沒有工作編制,于是他們承擔了照顧姥姥、姥爺和一大家人飲食起居的活兒,媽媽管全家人的洗刷縫補,爸爸管一日三餐。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爸爸給全家人做了二十幾年的年夜飯。
我上大學那會兒,正叛逆。雖然也是離開家去省城上學,但總覺得還是不夠遠。寒暑假時不時地都要玩耍幾天再回家,感覺看著校園蕭瑟的景象挺美。有一年,過年前,姥爺病危。我急忙趕回家,全家人都直勾勾地看著我,眼里有說不出的悲憤交加,只有爸媽沒正眼看我地忙前忙后。我是姥姥和姥爺帶大的,等姥爺后事料理完,全家人才坐下來吃了一頓像樣的正月飯。家里有個規(guī)矩,每年菜上齊,都是我爸這個做女婿的先舉杯。這一年,我爸嘆口氣說:“今年,人不齊了。”
從此,就算天上下刀子,我也得在年三十前一天趕回家。
后來,我到北京工作,離家一千八百多公里。
從那時起,我才開始上桌和大人們一起吃飯。以前都是帶著舅舅們的一群孩子在另一桌吃飯看電視。漸漸地,舅舅們的孩子都一個個長大上桌,開始跟大人們推杯換盞。我也漸漸習慣了春運前后的各種緊張,就算咬碎牙也要給家里人帶點兒像樣的年貨,不為別的,只為讓他們覺得我的生活過得去,讓他們安心。其實,每年回家也許就是為了那一桌酒菜,家常醬肘子、家常蒸肉、家常紅燒鯉魚、家常涼菜、家常溜肉段兒……都是東北家常菜,都是我爸二十幾年的手藝,也是全家人都習慣的、不能少的年菜。
今年,是我來北京的第十個年頭。以往跟爸媽交流只是平日往來的幾通電話和我每年一次的返鄉(xiāng)探親。我本說不清家鄉(xiāng)哪里好,也許只因那里有家人。這十年來,爸媽從沒一起來北京看過我,爸對北京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年前他送我時,我眼里的那種彷徨不安。今年,經過跟家里親戚商量,讓爸媽來北京過個年。一樣的家常菜,一樣的年三十,只是今年讓他們休息,我來轉鍋臺。爸媽為了避免我遺傳圍著鍋臺轉的命運,嚴禁家里男孩進廚房。可是人哪能抵得過命,吃著吃著也就學會了。爸爸過年宴席上的保留曲目,我也學會了一兩手。菜單跟往年爸做的年菜差不多,只是稍加了些我的想法。當然,不管怎樣,爸媽都覺得好,這也是他們頭一次嘗到我做的飯菜。
趙麗蓉奶奶演過一個電影,名叫《過年》,當時還拿了東京電影節(jié)的大獎。戲里面,全家人都踏著風雪趕回家,熱熱乎乎地吃飯喝酒打麻將。其實在東北過年,真就那樣兒。
酒足飯飽,鞭炮燈籠,又是尋常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