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桶本巴一郎,本州福岡人。兒時隨父遠洋中國東北,開辦滿洲東贏洋行兼做皮貨藥材生意。齊齊哈爾應算是他的第二故鄉。昭和十一年,即桶本十三歲那年春季,隨父赴嘉蔭收購皮貨,恰逢中俄刀客于黑龍江岸擺擂,桶本止步于前,但見中國武人刀影如風寒光四起,置對手尸橫刃下血濺擂臺,令人觸目驚心,不寒而栗。少年桶本自此仰慕中國劍俠立志于中國刀術。次年,赴天津武館習武,主攻宋代手刀技法,并將其功與幕府時期浪人之劍道秉承兼顧,形成了獨特的桶本風格。昭和十九年秋,桶本巴一郎年逾18,功力日漸純熟并在武館結識一李姓女子,該女哈爾濱人,曾就讀于滿洲女子中學,棄學后進入武館,意在傳承祖宗刀拳之法,苦習強國驅夷之武。桶本甚是崇尚與其深戀,正欲攜女回國開辦中國武館,卻聞日本關東軍進入滿洲,制造“九一八”事變,全面占領中國東北三省。對日僑而言,理應是一個利好消息,實則相反,中國局勢驟然動蕩,抵制日貨風生水起,采藥獵獸者亦不再與日商交易,更有甚者,日本僑民頻遭暗襲,頭顱懸于門檐街巷,令眾僑民惶惶不可終日。家父洋行日益衰落無法維系,關門落得清靜也罷,哪想日本擴充軍力,滿洲日僑青壯男性均無條件服兵役。父趁大批“開拓團”尚未移民滿洲之前,一家人傾其所有,深夜搭一艘巴西籍混裝輪駁于一小漁村偷渡回國。時夜桶本沮喪無比,如此這般匆忙離去,居然連一句道別之言也未曾給那李姓女子留下……
然而,國內征兵更烈,太陽旗下的大東亞共榮之軍歌嘹亮浩蕩,軍國主義思想已徹底洗腦于日本國民,舉國上下酷似一巨大瘋人院,戰爭狂熱之空前絕后,令人發指。
昭和二十年,桶本巴一郎被征入伍。廣見于世面的他要比國內青年冷靜得多,默默隨流而安之。其在京都陸校軍訓一年后,納入關東軍中島朝吾中將的十七師團序列。因少時習中國武術數載,破格提拔為刀術教官中尉軍銜,早先于關東軍陸軍作戰部任侍衛軍曹,后派往素有“幕府武士之魂”的第三十八青川聯隊,一邊帶隊傳授劍道操練將士,一邊待命駐防滿洲。該聯隊士兵均在津和招募,亦稱津和聯隊。
次年7月28日晚,十七師團接換防密令,登艦渡滿洲踏上進攻中國的戰爭之途。這一天,是桶本巴一郎投入侵華的開始,也是他良心倍受煎熬的開始。將士們在京都市民狂熱的歡送下,揮淚相別,大家邀桶本照相留念,亦顯得麻木不仁。一直以來,他對自己的歸屬地非常模糊,日本雖是他的祖國,可是它越來越像一個符號,反而對中國,少年時的那份特有的情感深深難忘,此時此刻,他是出國征戰還是回鄉,渾然不知。
當滿載軍人的艦船向西北方向行駛了一段距離后,突然南行,沿中國東海一路直下,后被告之,攻打上海。一場惡戰在即。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三日,日軍進攻上海防線,所謂“淞滬大會戰”拉開序幕。盡管中國軍隊抱玉石俱焚之決心殊死抵抗,最終宣告失敗。繼而日軍所向披靡,直逼中國六朝古都南京。之后,日軍各兵種沿華東一線向北挺進,欲與駐守中國東北地區的關東軍成南北夾擊合圍之勢,對中國實施全面占領。
時值該年9月秋季,桶本所屬津和聯隊沿隴海線向華中挺進,途中除有小股流散中國之兵冷槍騷擾外,均未遇到成建制的正面抵抗。攻打南京之戰斗在即,中國軍隊已然強弓末弩,戰事毫無懸念。華東戰場頻頻告捷,空中時有軍機低空撒下戰報,通訊標題醒目:
淞滬守軍潰敗;徐州防線被攻克,南京唇亡齒寒,武漢支那軍隊告急,汪屬六二兵團棄蔣倒戈歸順皇軍……
戰況條條鼓舞人心,日軍群情振奮,高呼天皇萬歲?;孟氩痪玫膶?,大日本帝國將在長治久安的大東亞共榮圈內,實現天皇倡導的“王道樂土”之夢想。到那時,也許大家就能回家團圓,娶妻生子賞櫻花了吧。東海岸的秋風側面吹來,似聞到了家鄉櫻花盛開的氣味。日軍腳踏翻滾如濤的層層稻浪,沿滬寧鐵路徒步北上,有人不時掐一把稻粒放在嘴里咀嚼,米漿滿盈,對家鄉津和的思念甚是洶涌,一路放歌,捉雞宰羊,砍殺無度。
唯獨桶本與眾不同,行進之中,眼觀六路謹小慎微。成長于中國的他深知華人性情剛烈不屈,輕舉妄動者必自毀,因為此前從日軍《戰地快訊》中讀到一則消息很是震撼。此訊這樣寫道:
……進入支那以來,皇軍所向披靡,支那軍隊節節敗退,潰不成軍。然八十五師團、六十旅團進攻華北連連受阻,究其主因,乃西北軍大刀隊馬家之“破鋒八刀”所為,固使我輝煌于幕府之武士劍道戛然于此,若探其魔器之密,需迅解馬家“破鋒八刀”。目前,我軍已探析生產馬家刀之巢穴,近日將予以徹底清剿,戰果在即,后事將陸續報道……
因而,桶本一再告誡大家,中國軍隊民眾非我想象之懦弱,千年傳于子孫的唐宋神刀遠高于我軍之劍道,亡奴同仇敵愾,藏龍臥虎,望諸君小而慎之,務必不可粗心大意。
何為“破鋒八刀”?出于對戰刀的特有敏感和偏愛,桶本一直把這張印刷粗糙的《戰地快訊》細心疊好揣在懷里。地圖顯示,水蓮溝地處西北溪南縣東北處,此刻,桶本所部正走在此縣境內,心想,倘若能與馬姓中國刀人,打上一擂,不乏幸事呀。
29日那天清晨,部隊行至一條清澈水溪旁,大家停歇下來,紛紛卸下兵器輜重,俯身獸飲取壺灌之,有人還脫了襯衫,沖洗身上的汗鹽,非常放松地享受著異國之水,誰也沒有感到絲毫的不祥征兆。突然,一個蒙面大漢從一草叢中豹躍而起,高舉一把青龍偃月刀,吼聲如雷劈將過來,口中高喊:“迎面大劈破鋒刀!”
赤裸悍漢最先殺向毫無戒備的栗原,此時他正跪地翹臀伸頸暢飲,刀從右頸部劈至左胯,瞬間分作兩半,血濺半尺,栗原身首兩處當場死亡。接下來大漢快速收刀,再次大喊:“掉手橫揮使攔腰!”再劈向欲持槍應對的西村,他同樣也閃躲不及,被齊肩砍掉一只胳膊,那胳膊離體后掉落在田埂上,如一興奮至極的蟒蛇翩翩起舞,其狀慘不忍睹。
眾兵猛醒,憤怒大喊端槍刺之,然而大漢刀影纏繞,酷如一股光的旋風,將其裹進一個高速運轉冷風呼嘯的鋼體之內,刺刀一經接觸便會斷成兩截。顯然,大漢為拼命而來,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口中依舊念念有詞:“橫掃倭寇敵難逃……”
憑借少時天津習武記憶,大漢的刀法桶本略知一二,屬清代義和團傳授下來的手刀纏頭裹腦之技。其弱點在于猛而不銳,兇而不持。桶本大喊一聲:“閃開!”拔出戰刀迎上去。因已摸透敵方刀法,與大漢幾個來回后,對方便力不從心,咒語一般反復誦念:“跨步挑撩似雷奔,連環提柳下斜削……”
大漢刀法被桶本一一破之,口訣密語越來越弱。畢竟他已砍殺多時耗能殆盡,最終被桶本虛晃一刀致大漢撲倒在地。桶本不想殺死他,如能生擒無疑是個不可多得的活教材,與之繼續比拼,可將纏頭裹腦之術及口中秘訣細數分解,授之于將士加以應對,減少傷亡,不再糊涂而死。然而事與愿違,士兵憤怒難以抑制,不等桶本阻攔,一擁而上,亂刀猛刺……
對手斃后,揭開面罩,發現他竟是一個六旬老者,胸前刀刻著兩個流血的大字“報仇”,頓時讓人不寒而栗。
有人把西村的斷臂從田埂上找回來,血淋淋的傷口沾滿泥沙,軍醫拿出一瓶酒精沖洗截面,看上去就像沖洗一塊下鍋的肉。西村疼得不斷哀號。
“要是有足夠的麻藥就好啦,也許能給他縫上去?!避娽t無不惋惜道。
但大家都知道,就算縫上去也不過是留個全尸而已。西村喊叫不斷:“我不能死,讓我回家吧,我的孩子才五歲,我老婆……我不能死。媽媽……”
聯隊長松本青川走過來,命桶本解除西村的痛苦,桶本拔出手槍,卻怎么也扣不動扳機。聯隊長惱怒地給了他一拳,親自對準西村的頭顱開槍,西村一下安靜下來了。
桶本很壓抑,渾身隱隱顫抖,他不明白為什么要到這里來殺人、來送命?不是給中國人帶來文明和幸福的嗎?可是他們為什么對我們懷有如此深仇大恨?
桶本四下尋找兇器,麥田齊腿深,在一群嗜血蠅云集之地他找到了它。這是一把不太標準的仿北宋楊家鍛造手刀,刀柄與刀身連接處,刻有一個楷體的“馬”字。桶本心中不由一驚,莫非悍匪口中秘訣就是久而聞之的“破鋒八刀”!因連續的劈砍抵擋斬截,刃迸口缺沒了刀形,然而當他刀握在手時,一股久遠的中國刀法瞬間從少年的記憶中喚醒。按捺不住內心的振奮一聲吶喊,蹲襠貓腰,推掌抽刀,展翅騰空,奮力劈倒河邊一棵粗如手腕的槐樹。桶本一番癲狂刀舞,使部隊壓抑的氣氛稍稍有了緩解和放松。日本人都好收藏、喜拍照,有人將死者扶起與之合影留念。
青川拿過刀看,搖頭蔑視道:“一塊鐵片?!睂ν氨菊f,“帶上它,等部隊休閑時,你好好給大家教幾把,別看鋼質低劣,敵人刀法不可小視。這個老者值得敬佩,好好埋葬?!?/p>
一股焦煳味道飄過來,有人開始焚燒栗原和西村的尸體,將骨灰帶回國。
桶本將大刀插入身后行囊,解下備鍬埋葬老者,拋土葬尸,噬蠅轟然擁刀而來,難道尸魂化蠅附刀不成?他避蜂一般匆忙奔至河邊,將刀浸入水中,撿河石咔咔鏘刀,鏘聲慌亂好似惡魔追趕……
隊伍繼續北進,軍中再無放浪笑聲,一律成品字隊形搜索前進,大家走得躡手躡腳,偶有風吹草動,便顯得驚慌失措。田地里再嗅不出一絲稻香,天空陰霾密布,枯樹烏鴉哀鳴,呼嘯的北風裹挾黑色硝煙和尸臭籠罩了曠野。然而,這僅僅是噩夢的開始。
正當津和聯隊行至江北萘草一帶時,突遭中國新編暫十五軍八十二師、滬第二十九軍獨立五師殘部圍堵包圍。中國軍隊驟然四起,似早有埋伏,數萬之眾,高舉大刀撲將過來。大刀寬如鍘鐵,寒光凜冽,喊聲若海嘯獅吼地動山搖,將津和聯隊死死圍困。
戰斗一直持續了兩天一夜,電臺炸毀,中小隊之間通信中斷,后續無援,千余人不抵中國軍人輪番刀陣一次又一次覆蓋。持刀者均同一姿勢將板刀豎與胸前,如一面鐵甲擋彈折刺,而日軍一槍刺過便被大刀撥開,敵趁勢舉刀過頭猛烈劈下。日軍傷亡巨大。中隊長伊藤次郎在突圍中陣亡。松本青川扔下殘余,剖腹自盡。僅30余人突圍成功,津和聯隊全軍覆沒,其慘烈非日軍之想象……
此役繼徐州、沂口以來,日軍再遭大刀滅頂之災。第八天,青川殘部與八十二旅團會合。日軍十七師團津和聯隊番號取消。
昭和二十一年八月十五日《朝日新聞》:
萘草之戰,支那二十九軍令皇軍飽受其苦,第十七師團津和聯隊傷亡慘重。重創于我大日本皇軍之器乃支那軍大刀也,直至我東洋武士刀脆若秸稈……朝野上下驚呼一片,感慨自鐮倉時代鍛造之術飛速發展至明治造兵以來,皇軍經久不衰的劍道輝煌不復存在。皇軍兵敗喜峰口,奇恥大辱,教訓慘重,還望我軍取夷之長以制夷,必將“勝不驕,敗不餒”之訓深入軍心,一以貫之。
萘草之戰,亦被中國媒體大肆渲染,據稱《申報》著名報人史量才慷慨解囊,轉送馬家鑄造大刀萬余把,分發于中國軍隊各路將士。更有甚者,一名叫麥新的音樂人據此譜寫《大刀進行曲》一首,以“獻給二十九軍大刀隊”為副標題,廣為流傳中國長城內外。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二十九軍的弟兄們。抗戰的一天來到了,抗戰的一天來到了。前面有東北的義勇軍,后面有全國的老百姓,咱們二十九不是孤軍,看準那敵人把他消滅,把他消滅,沖啊,殺!
此歌愈加成為鼓舞中國軍民斗志對抗日本軍隊的精神象征。
從中國軍隊俘虜口中得知,為應對善刀作戰的日軍,中國軍隊總結出一整套抵擋日軍的規范套路在軍中推廣,特別對清末義和團“纏頭裹腦”手刀之技加以升華和凝練,形成了最具當下實戰之力的絕招“破鋒八刀”。其操作要領主要是,遇敵時右手握刀,自然垂于身體右側,默念“破鋒八刀”口訣。當敵方以刺刀猛烈突刺時,迅速以刀背于胸前猛力磕開刺刀,順勢將刀從背后繞頭一周至右上方,而后雙手舉刀,盡力劈下,力道猛時可以將對方左肩至右肋一分為二。此招將防御與進攻融為一體,不給對方絲毫的招架之機……
身為日本刀術教官,卻不能為天皇盡忠盡責,桶本倍感恥辱。
二
在桶本待命的第三天,突然有傳令兵走進桶本帳營,高聲傳令:“八十旅團藤中次雄少佐命原青川聯隊中尉教官桶本巴一郎速到作戰部?!?/p>
桶本不明兇吉,緊隨傳令兵一路小跑,心跳得很厲害。旅團作戰部安置在一座廟宇內,佛像祭臺完整清潔,香爐里繚繞著香煙。少佐篤信佛教,清瘦硬朗。此刻他背對桶本,站在一個長方形山地模型桌旁與幾名軍官運籌帷幄,桶本站在門口不敢輕易靠近。少佐對軍官道:“溪南縣水蓮溝晝夜鍛造冷兵器,為支那軍補充軍備一事早已為我所知,只因華中戰事日漸吃緊,無暇顧及而一時擱置,目前其毒瘤規模逐漸壯大,必須立即根除刻不容緩。這事我已安排奈良聯隊主戰,你們隨時配合?!鄙僮粢娡氨揪煤蜷T口。下令散會。
幾名軍官行禮后,與桶本擦肩走出。
桶本跨一步上前舉手行禮,大聲道:“少佐閣下,原青川聯隊中尉桶本巴一郎前來報到?!?/p>
藤中少佐用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上下打量桶本。桶本的高大健碩令他很滿意:“知道我為什么找你來嗎?”
桶本筆挺站立道:“暫時還不清楚,閣下。”
少佐從桌上拿起一張電報稿遞給他。
奈良聯隊電告藤中少佐:支那軍一馬姓刀術教官在水蓮溝傳授祖傳刀法"“破鋒八刀”攻防術,危害盛大,速將其斃之或活捉?特令。
桶本看后,抬頭挺胸道:“少佐閣下,我能做什么?”
少佐道:“我在《朝日新聞》看到過有關你怒殺支那兇猛刀客的新聞報道。因而從京都軍校調出你的檔案,戰前你一直擔任刀術教官,很好。我還聽說你少時長在滿洲通華語,習中國武功登峰造極,是嗎?想不到我軍中尚有如此人才,未被重用,是我的失職。”
“閣下過獎,對支那武功我只略知一二,皮毛而已。”桶本嘴上這樣說,心里很舒服。
“不要謙虛。前日,你斬殺了一個刀術精湛的支那之敵,同時還破解了他們的刀法和套路,這說明支那大刀絕非堅不可摧,大家都對你的武功大加贊賞?!?/p>
桶本挺胸立正:“多謝少佐夸獎,我會努力殺敵?!?/p>
少佐嘆一口氣繼續道:“進入支那以來,皇軍屢吃該國大刀之苦,我軍將士損失殆盡,武士道精神黯然失色……你過來?!彼淹氨編У阶鲬鹕潮P跟前,手指一個長城圖形,將奈良聯隊所在的位置指給他,該隊駐扎于晉冀交界長城西段一個叫劉家河的地方。距劉家河15公里處就是水蓮溝,該村擅長白刃,中國軍隊所持大刀均為該村馬家鐵匠鋪鍛造?!皳f明朝李自成用刀亦產此地。其傳人馬樹貴系支那軍刀術教官,祖傳刀功授之于支那士兵日漸純青,對我軍危害極大?!?少佐說,“……明晚,奈良聯隊將對水蓮溝進行清剿。馬樹貴將為郎三正孝部囊中之物。不過,擊斃他很容易,重在取此人之術為己所用。你懂華語,對中國刀術有研究,所以你此行之目的,主要是及時傳授我軍如何防御破解中國刀術之魔法,特別是要解開那個‘破鋒八刀’之鬼術,扭轉皇軍在華中窘困局面,還我武士刀之公正。你明白了嗎?”
“明白,閣下!”桶本深吸一口氣,倍感責任重大。
“我已電告奈良聯隊,一旦捕獲,將速派刀術精良人員前往他處。120余公里,兩天之內你務必趕到。”
藤中少佐在一邊講述,桶本的眼睛卻盯在沙盤模型上,有些靈魂出竅,感嘆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異國的山水,若有人想對它想入非非,有可能會成為他的葬身之地。
“你在聽我說嗎?”少佐見桶本心不在焉,厲聲問道。
桶本一激靈,抬首挺胸:“在聽,少佐閣下?!?/p>
少佐上下打量他,看到他身背著一把怪異的中國冷兵器:“你背的是什么?”
桶本拔下大刀雙手捧給少佐看,謊稱繳獲于一個武功高強的中國兵之手。
少佐握住刀柄,看到了刀身上的馬字,道:“馬家刀!冤家路窄呀?!?/p>
刀上的血腥刺激了少佐,他聳了聳肥厚的鼻翼,道:“這刀殺過我們的士兵,是嗎?我嗅到了?!?少佐字字如錘。
桶本心一沉,本不想重提恥辱之事,可是少佐在等待他的回答。
“中士小澤栗原君,下士西村君,陣亡于……此刀之下……”
“馬樹貴之流所為?”少佐再發問。
"“不是,一個老者,深伏稻田,突然躍起,我們應招不及……此老者雖刀法精湛功夫了得……但他偷襲皇軍,乃小人之舉,我等已將其殺之……”
桶本磕磕碰碰地回答完,等待回音,卻不見少佐說話,小心抬眼,見少佐滿目疑懼地凝視著手里的大刀,右眼下部的神經拉動著浮腫的眼袋細微抽搐。他用拇指試刃,眼瞄刀背,翻來覆去地端詳,指骨敲擊刀面,發出啪啪嗒嗒鐵皮聲,不禁搖頭。本想看出些莫測之名堂,卻令其失望,一直對中國刀持有的那份神秘瞬間蕩然。他舉刀,用力剁在案桌上,刀刃淺薄地嵌在木頭里:“它太鈍了?!?/p>
“是的,閣下?!?桶本討好道,“支那刀材質低劣軟如鐵片,遠不如我們皇軍的刀劍鋒利……”
藤中蠻橫地打斷":“可就是這么笨重的家伙,殺了我們訓練有素的士兵,也正是這樣一把破刀,殺得你們青川聯隊片甲不留。為什么!為什么這樣一把破鐵片,在支那人手里鋒利無比!”
桶本無語。
“這個問題,如果連你也回答不上來,再也不會有人能說出一二了?!?/p>
“不過……”桶本抬頭道,“此刀優點也很多,刀面寬,刀盾合一,單握或雙持均可,臨敵時,輾轉連擊,疾速凌厲,身轉刀往,刀隨人轉,勢如破竹……”
“夠了!如此殘器被你妄加吹噓,皇軍威嚴何在?”
話音剛落,淺淺嵌在木頭里的大刀咣當一聲掉在地上,震得屋子上方幾尊佛像塵土下落。
桶本不敢再說話,低頭無語。他心里非常難受,日軍太崇尚武士道精神,太夸大東洋刀的能力了。正因為如此傲慢輕敵,才在戰場上傷亡慘重。在當今飛機坦克已經得到普遍使用的歐洲戰場,本已西化的日軍卻依舊故步自封,仍以武士刀強化和激勵軍人的作戰能力,動輒拔刀相斗且刀戰頻繁,不承想卻給了裝備落后的中國軍人可乘之機,不僅彌補了他們武器落后的不足,且揚其之長。那些死去的無辜士兵,天皇知道嗎?日本百姓知道嗎?然而有目共睹,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刀戰不管持續多久,終將要成為夕陽暮鼓淡出戰爭舞臺。
少佐似乎看出桶本凝重的心思,鄙視地看他:“你在支那生活多年,想必對這塊土地是有感情的吧?”
“不,閣下!我血管里流的是大和民族的血,效忠天皇是我的神圣使命?!?/p>
少佐很滿意他的回答,拍著他的肩道:“到那里以后,加緊操練,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支那刀匪馬樹貴,你們可以很好地交上一手。據我所知,那里的支那軍也是圍殲你們青川聯隊的主力之一,此行也是你為死去的青川將士們復仇的好時機。重要的是,盡量爭取那個支那教官馬樹貴及其家屬,明白嗎?”
“明白,少佐閣下。”
藤中少佐看一眼腕上的表:“你盡快行動吧。”藤中次雄拾起地上的大刀,“別忘了這個,讓官兵們都看一看,支那軍刀不過是一些破鐵片。”
桶本接過大刀,行禮后走出指揮所。一路走去,冥冥之中,他好似與馬家有某種天注定的不解之緣。感嘆戰爭讓人類變得如此荒唐不可理喻,此行,他真要與馬樹貴拼個你死我活?戰爭注定要讓他死于刀下?他越加感到身后大刀的沉重,但愿身后的刀不再是鬼魂附刀,陰魂不散……
三
就在桶本趕往劉家河當日,即9月1日晚,奈良聯隊突襲水蓮溝告捷。
清剿前,郎三正孝聯隊長約法三章:“一,生擒支那刀人馬樹貴,其毫發不可損也;二,優待其家人,盡早將其刀術為皇軍所用;三,保護好村內所有鍛刀鑄劍等設施,為我專家資以研究依據……”
聯隊兵分兩路。一路由郎三正孝親率日軍一個中隊及郭參謀的皇協軍手槍排一部,蹚過拐把河實施正面包圍;另一路由松島小隊長及皇協軍一個連百余人從村南進入水蓮溝村,兩股力量形成南北夾擊之勢,切斷該村駐扎的兩支部隊后路,繼而殲之。
皇協軍原本屬國民革命軍某師一部,抗戰爆發后變節附逆,歸順汪偽政權成為當地一支親日武裝。該軍地詳人熟,日軍若沒有他們寸步難行。此刻,郭參謀陪伴郎三正孝,兩人各騎一白一棕蒙古瘦馬走在隊伍中間。郎三原有的東洋馬,在淞滬會戰中被炸瞎雙眼,此坐騎為郭參謀所供,其脊骨似犁笨拙如牛,令郎三很不舒服。
行至村邊,郎三止步舉鏡觀望,命所有士兵隱蔽進村。計劃先由皇協軍勸降,盡量避免強攻。
這是一個彩霞滿天的清晨,太陽尚未出山。士兵秀夫四郎緊跟在哥哥身后貓腰向村里推進。夜色剛剛退去,風清月淡下的晨霧繚繞著已經蘇醒的村莊,米香隨晨霧淡然飄游。樹下,有男女孩童圍坐在一起吃飯,與樹影柵欄重疊,看似仙境一般安靜和曼妙。再往前走,一條小溪光波閃閃,一老婦溪邊洗衣棒槌咚咚;有簫聲和歌唱隱約而至。忽一只大鳥從樹上撲棱著翅膀倉皇飛走,直嚇得秀夫內心一顫,它也驚動了洗衣老太,老太抬頭一望,依舊專注她手里的活兒,唱歌的是女人,凄婉纏綿……
畫面太美,秀夫四郎似乎忘記了正在打仗,一種頹廢的思鄉情緒溢滿全身。此情此景似乎也感染了郎三聯隊長,讓部隊從側面繞老婦而行。大家一面悄然潛行,一面細聽那隱約傳來的簫聲吟唱,似聽出幾分哀怨和國仇家恨。很快,秀夫就改變了對郎三的看法,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殺人惡魔,繞過老太并非部隊不忍打擾,而是另有抓捕任務。
哥哥在前,秀夫在后,身邊是芥川主持,這個神職人員一路默誦佛經。無論走到哪里,哥哥都會走在秀夫前面,他那寬大骨骼和披掛各種軍械的軀體,一直都是弟弟遮風擋雨堵槍斷刀的堡壘。進入中國以來,哥哥無時無刻都這樣提醒他:秀夫,一定要活著回去。父母要靠你。但戰爭無法揣測,不以人的意志轉移。
戰斗打得非常激烈,這個早晨,水蓮溝的一切都改變了。
四
此刻,馬家大院照例來了很多持械軍人和武工隊員。不過,今天人們并非前來操練習武,教官馬樹貴召集大家緊急會晤,商量部署該村軍民盡快轉移事宜。連續多日的功傳武練,特別是自《申報》大肆宣揚后,早有風聲走漏,恐遭日偽掃蕩。昨日崗哨發現似有密探在村頭張望,哨兵喝令駐足,其奪路奔逃,放了幾槍沒打著。危險在即,會議決定即刻熄爐停操,命駐村國軍八十二師二營余部和縣大隊民兵武裝攜村民迅速轉移,化整為零,各自為戰,打擊敵人。
馬樹貴的預料雖然準確,卻沒有想到日軍行動迅速,更沒想到日軍專為“請教”馬教官而來。淞滬會戰負傷的馬樹貴傷愈原本重返前線,卻接上級指示留村開辦培訓基地,這一留便達數月之久。
馬家本屬江淮一大戶人家,上溯百年,祖傳鍛刀蘸火秘訣馳名長城南北。家譜亦載,咸豐年間,有祖上歷任晉冀都督朝廷五品帶刀侍衛等職。馬曾祖父文武兼備、公私兼顧,鹽商茶行散落于燕趙各地,故馬家百年來,財糧豐厚人丁興旺。而院內錘煉爐火常年不熄,不時招迎武林強手擺擂切磋,善武習刀之風經久不斷名聲遠揚。光緒末年,祖父及叔伯阻抗列強,均為義和團小刀會組織者及同盟會成員,引得官府砍殺而遭滅門之災。朝內但凡連嫡染族者均被逐出府外,馬家元氣大傷,被迫攜家人重返故土。民國十年,馬父憑借祖傳馬家鍛刀術,在水蓮溝為軍火不足之北伐部隊補充冷兵器械,待家業逐漸恢復時又逢日寇入侵,馬母因病早逝。長子樹貴雖刀功拳腳青出于藍,但其崇尚新民主主義思想,性情激進,不堪亡國之憤,棄學從軍,慨言:“國無寧日,家何繁榮?”鼓動家父授祖傳刀功密法于將士,捐家產于庶民,故導致稍有興意的馬家產業再度衰敗。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高門闊院內刀兵鏗鏘,家傭忙碌,騾馬數十余。“破鋒八刀”訣號在水蓮溝上空久久回蕩:
迎面大劈破鋒刀,掉手橫揮使攔腰。
順風勢成掃秋葉,橫掃倭寇敵難逃。
跨步挑撩似雷奔,連環提柳下斜削。
左右防護憑快取,移步換形突刺刀。
……
眾兵民散后,家中雜事繁多不能一走了之,馬樹貴先命村民骨干熄滅爐火掩埋鋼坯,再安排家傭牽騾馬攜老幼抗屬隨部隊盡快撤離,自己和妻陶素珍及女傭阿霜暫留家中處理少許遺留事宜。院中,尚有兩匹高頭駿馬和一只母羊,馬是夫妻兩人坐騎,因此他們不怕掉隊,母羊是他們未滿周歲孩子的飯碗。幼兒生下后陶素珍奶水不足,孩子吃不飽就會鬧,搞得馬家上下整日緊緊張張頗有微詞:城里女人實在是中看不中用。幸好母羊產奶,幼兒尚且安康白嫩。陶素珍祖籍東北亦曾習武,原本姓李,因父入山為匪,故投奔姨家,改姓為陶,后從軍為某軍醫院護士,此次陪夫回水蓮溝養傷,兼生孩子。
馬樹貴留下來主要銷毀上級傳來的文件,藏匿家中幾件祖傳文物和一筆為數不大的財產。財物大都用于軍訓開支和一些家用打點,幸好有了這點祖傳遺留,尚能使馬家為抗日救國盡綿薄之力。妻在里屋也是忙得不可開交,做姑娘時,出門一口小皮箱便打理得干凈利落,如今身邊添了孩子,嬰兒用具單棉褥被一大堆,尿了屙了都得收拾。分娩后她胖了,原來的旗袍甚至軍裝都穿不成了,此時孩子在哭,應該是餓了,便吩咐阿霜去擠羊奶??粗贻p的阿霜端了木盆去牽羊,心里正想著把穿不成了的衣物送給她。突然,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從院外咚咚咚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叔,嬸,俺娘要生了,她在地里扒紅薯,扒著扒著,肚子疼得厲害,倒在苞谷地里直哼哼。一條小腿都出來了,俺娘疼得要死了……”女孩叫小鳳兒,是馬樹貴的大侄女,十四五歲,長得亭亭玉立,此時大汗淋淋一身土,沒了姑娘樣子。
身為醫護的陶素珍,接生這類事做過幾次。斷定孕婦難產萬萬拖不得,她順手把奶瓶遞到女傭手里道:“你把奶瓶灌了快跟我走?!鞭D身匆忙回屋,對丈夫說了一聲,便吩咐阿霜裹襁褓收拾包袱。丈夫說:“還是把孩子放下吧?!?/p>
妻邊將幼兒綁在阿霜背上,邊對丈夫說":“孩子餓了。我們邊走邊喂吧?!?/p>
馬教官抬頭看妻子,疲憊表情間掩不住內心復雜和焦慮,他騰手掀開襁褓看了一眼孩子,孩子小嘴正不停地吮吸著虛無的奶水,陡升一個父親深藏心底的柔情,道:“完事后別再返回,盡快跟上大部隊,我隨后就到?!?/p>
妻說:“我知道了?!闭砩像R。馬樹貴拽住妻子,拔出她腰間的勃朗寧手槍,看了看彈夾里的子彈,又重新插入妻子的牛皮槍套里:“萬不得已不要用它?!?/p>
“放心吧?!眱扇苏f著話,做了個潦草的擁抱,陶素珍隨小鳳、阿霜匆匆出門。
本以為他們很快就會團聚,萬沒有想到再次團聚,竟是生離死別……
當馬樹貴把一個裝有首飾等細軟的瓷罐深埋于馬廄后,突然聽到屋外幾聲清脆的槍響,這是勃朗寧手槍特有的聲音,直覺告訴他,妻子可能出事了,緊接著,院外他的馬發出一陣驚懼的叫聲。
他摘刀挎槍正待出門,一個身穿筆挺國軍制服的年輕男子從門外走進來。最初他以為是二營干部返回來有事相告,但此人站在門口笑而不語。
“哪位?不約而至,如此粗莽?!瘪R樹貴說。
"來人笑說:“馬同學,久違了,突然登門拜訪有失禮節噢。”
馬樹貴正眼看去,一張白凈儒雅的臉似曾相識,細看,在那副金絲眼鏡的后面,他認出來者。此人姓郭,少時曾與馬在縣城一同上私塾兩年,后留學東洋便不知去向。吉兇不測之日此人鬼魂一般突然出現,預感鬼子已逼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馬樹貴二話不說,立刻拔槍頂在他的頭上。郭忙鎮定道:“馬君休怒,讓我說完話,你再動武也不晚?!?/p>
馬樹貴怒視片刻,挪開槍口冰冷道:“那就聽聽郭兄為何事而來?”
郭先點了一支煙,輕松一笑:“老同學脾氣依舊未改,讓來客站著說話,可不是馬家大戶的做派噢。叫花子門前討杯水喝也不至于這樣吧,況且我也是一個少校參謀……”
馬樹貴嗤鼻一笑:“少廢話,想喝水缸里有。說,日本人叫你來干什么?”
郭參謀收斂笑容正言道:“馬教官名揚四海,近日又廣招天下各路抗日豪杰大興武會,眼不容東洋武士之劍道。可知皇軍眼里也容不下沙子,好在郎三正孝聯隊長海納百川,今日親臨府上,想與你一同切磋馬家博大精深之武功……”
“出去!”馬樹貴再次舉槍,“我現在就可以一槍打死你,只嫌血臟了我的屋子,現在出去還不晚!”
郭參謀臉一變:“敬酒不吃,罰酒恐怕也沒得喝了!我說不動你,皇軍說……”
突然一群日軍舉槍沖進來。馬樹貴手起槍響,一個日本兵仰面倒地,血成泉狀噴濺在郭身上,郭大喊后撤。涌入者匆忙退出,馬樹貴槍指郭的胸口:“念是中國人暫不殺你,滾!”說罷,抬腳將他踹出門外。
門外,馬樹貴的眼前呈現出一副令人窒息的場景,數十名以土黃軍服和烤藍槍械為主調的日本士兵站滿馬家那熟悉而清潔的大院;黑色皇協偽軍們烏鴉一般散落于房上屋下,這一切均靜謐無聲,很快,幾把橫在眼前的刺刀上幾只嗡嗡作響的嗜血蒼蠅將他拉進現實。馬樹貴獨立中央,仰首看天,說道:“郭參謀,你告訴他們。不是要切磋嗎?正好,刀剛磨過,省很多力的。來吧。”"說罷他慢慢豎刃,默讀“破鋒八刀”擺開陣勢。
郭參謀被踹痛苦尚未散去,這時他才艱難拔槍欲射,卻遭日軍厲聲喝止,只得高聲叫罵:“姓馬的,你不仁皇軍也不義,你隨意殺人是要償命的?;受娙舨粩r著,我讓你一家老小都去見你馬家祖宗……”
馬樹貴正欲開刀,突聽山羊叫聲,接著是嬰兒的哭鬧,接著一個熟悉而脆弱的聲音傳過來:“樹貴,把刀放下吧?!?/p>
他循聲看去,大腦轟然,晨霧中但見妻子懷抱孩兒立于眾敵之間,宛若亂墳黃岡上棲著一只落網的護雛翠鳥。小鳳和阿霜也被捆在馬車上,他一直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一貫善以果敢處置險境的他全無可施之計,代之而來的宿命感死死扼住神經中樞,自嘆不該讓她單獨走開。
原來,當日軍摸進村時,聽到有嬰兒在高粱地里哭鬧。孕婦已將孩子生下來,陶素珍攙產婦正欲離開,鬼子已走到跟前。陶素珍掩護孕婦先走,自己掏槍阻擊。她打空了槍里所有子彈后,日軍蜂擁而上。郭參謀認出她是馬樹貴妻,感嘆老天開眼,對日軍說蛇打七寸,抓了她,馬樹貴就好辦了。日軍豎拇指贊同。
“放了他們,欺凌婦孺非男人所為?!?馬樹貴垂刀泄力,無力道。
郭參謀道:“馬樹貴,你不要以卵擊石,皇軍今天不取你性命,你殺了皇軍,正孝聯隊長依舊以寬容之心善待你。你看,你老婆孩子毫發未損,奶羊都給你牽著呢……”
這時,一個日本軍官抬手止住郭參謀說話,笑容可掬走上前來。用雙鷹一般的眼睛看著他,自始至終拄刀靜立一言不發,郭參謀身后提醒道:“太君留意?!?/p>
這是一個面孔精瘦留有絡腮胡須的中年人,如果他脫去軍裝,與本村農夫別無二樣,但那雙渾濁深邃的眼睛里卻放射著滅絕人性的光芒。他拽下一只草黃色手套,把那筋骨凸凹的手伸過去,他當然知道自己的手絕不會被對方握于掌中,他把手落在對方肩上,下暗力試一把對手身骨。而后嗚嗚呀呀說了一通。
郭參謀小心翼翼地上前:“這是郎三正孝聯隊長。太君說,百聞不如一見,馬教官不僅健壯俊朗而且智慧超人,用如此失禮的方式請馬教練出山,大環境所致委實無奈,日中交戰,省去諸多禮節在所難免。今來別無他意,請馬教官前往劉家河,將家傳刀法與大和劍道合二為一,同建東亞共榮,問你意下如何?”
這個民族敗類說什么馬樹貴一句也沒聽進去,他只是兩眼緊盯著日本兵中的妻子和她懷里的孩子。為了妻兒,他將身上所有武器扔在地上……
馬樹貴被五花大綁,扶他上馬時,他看到幾個日軍將一具尸體抬出院去掩埋,這是死于他槍下的那個日本士兵。一個瘦弱的小兵跟在身后泣不成聲,這士兵還是個孩子,這讓馬樹貴感到,即使禽獸也為血肉之軀,悲痛沒有國界……
五
俘獲中國刀神馬樹貴損失甚微,令郎三正孝聯隊長大喜過望。倘能獲取俘虜身藏絕技,破解邪惡刀法一二為我所用,這對減少在華作戰部隊的傷亡及弘揚東洋劍道意義深遠,對他本人軍職的晉升亦順理成章,但這一切都要看俘虜聽話不聽話。不過,有其骨肉在手,會好辦得多。只是覺得捉拿如此這般輕巧,讓他覺得此人并無謠傳那般神奇可怖,亦未必能達到以夷制夷的預期效果,消除軍中談刀色變之恐懼心理。當然,此時斷論為時尚早,師團委派的熟知大刀性能的專家已啟程。一切將其押回劉家河后,對“破鋒八刀”剖析分解或擺擂,方見雌雄。
此刻,這個曾就讀于早稻田心理學系的日本軍官,不時勒住臀下有些亢奮的蒙古坐騎,靠近五花大綁押在另一匹馬上的馬樹貴,斜過一雙自詡擅長潛入他人靈魂走廊的眼神,窺探就擒者的內心。俘虜的表情是麻木的,但內心的煩雜和焦灼卻沒有得以很好地掩飾,他不時轉過頭看一眼老婆和孩子,剛毅的輪廓暗顯擔憂和自責。郎三正孝不由得意,這是他希望看到的。
在這支大獲全勝的隊伍中,當屬郭參謀最為忙碌,成功捕獲馬樹貴的喜悅已將被踢的疼痛沖淡。日軍如講信用,到劉家河后,他可得到一筆可觀獎賞,最重要的是有望加入日本國籍,這不僅能抹去漢奸的恥辱,還可免去國人懲處。不過,在他盡心效忠于日軍鞍前馬后的同時,卻發現一個日本士兵情緒異常,此人為陣亡者胞弟秀夫四郎。他與別人有所不同,胸前用白布帶掛著一個木箱,里面是哥哥的頭顱,其身軀已永遠埋在了陌生的土地上。進入中國以來,一直都在照顧他的哥哥突然沒了,這讓他痛不欲生,槍扛在肩上,右手卻攥著一把雪亮的刺刀,目光一刻也沒有從束縛于馬上的馬樹貴身上移開。雖然明知死亡是戰爭的必然,當噩運瞬間降臨時依舊如五雷轟頂,此時仇人就在眼前,又怎能壓得住仇恨的火焰,他要尋機殺了他。他幾次靠近仇人,試圖將刺刀插進仇人的心臟,都被郭參謀擋住。小兵對郭參謀同樣憤怒,他曾對郭道:“哥哥被你喚進去,他死了你活著出來了,中國人一個鼻孔出氣。”郭參謀奈何不得小兵的魯莽,策馬行于郎三正孝聯隊長身旁,沖他耳語。
陶素珍的馬被打死在高粱地里,此刻她懷抱嬰兒騎在一頭灰色毛驢上。毛驢是自家的牲口,熟人熟路,與往日一樣邁著有節奏的小碎步,忠心耿耿地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驢的肚帶上拴著一只母山羊,毛驢很溫順,山羊也很溫順。唯一不爽的是,兩只牲畜被一個皇協兵用一根繩子牽著,毛驢帶著山羊幾次試圖鉆出揚塵喘口新鮮氣兒,都被陌生老兵粗魯地拽回來,毛驢憤怒昂頭,發出特有的高亢吼叫。
驢叫驚醒了陶素珍懷里的孩子,她從包袱里取出半瓶羊奶塞進孩子的嘴里,孩子尿了,她抽濕墊干,在驢背上她把這一切做得一絲不茍。她已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她被捕的那一刻,日軍驚呼她的美艷。爭相用相機拍這個中國少婦,饞涎她的象牙脖頸、高聳的胸脯。憑丈夫的性格他是不會輕易屈服于敵人的,只因為她和孩子才放棄抵抗。即便如此又能怎樣?不過,從日本人對丈夫的特別“待遇”來看,只要順從他們,或許會對一家人網開一面。順從吧,為了他們的孩子。然而,當夫妻二人雙目相碰,那一瞬間,她讀懂了丈夫的眼神,日軍就算放過所有,又怎能放過美艷女人?對孩子的照料也許很快不會再做,在母子離別前,她要盡情享受骨肉之情。孩子吮了幾口奶后又睡了,可憐的孩子哪里知道,戰爭將把一家三口推向絕路,噩夢將至,母親心肝欲碎。
郎三正孝勒住馬,命隊伍停止前進,他翻身下馬拔出戰刀,命令一個軍人出列。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身為奈良聯隊軍人,只因個人得失便殺仇泄憤無視大局,實乃我日本皇軍奇恥大辱,他本想揮刀送此無視軍紀的敗類于天堂,但見他負殯在身,輕易處置恐軍心不穩,舉起的刀轉向,以刀背將士兵擊倒。就在他施以拳腳時,西邊突然響起密集的槍聲。
郎三一愣,這應該是從西面進村的松島中隊遭遇了中國軍隊,這個判斷剛剛做出,電臺報務兵小跑過來遞上電報:“支那土軍火力兇猛,速支援。松島。”郎三一心陶醉于戰果,差點把他們忘了。
郎三果斷命一小隊及郭參謀的皇協軍押送俘虜速返劉家河,他帶領其余士兵火速增援松島中隊。急切中他不忘被打士兵,對鼻血不止筆直地站在原地的士兵道:“給你立功機會可免你處置。跟上部隊。”
原來,企圖包圍中國軍隊的松島中隊剛一進村,便與將要撤離的八十二師二營隊伍及縣大隊撞了個正著。本以為對付一些刀矛土雷的農民武裝易如反掌,不料他們個個兇猛。他們先用擲彈筒轟開一道高墻,欲從缺口攻進一間石房做抵抗,哪想到屋里埋伏著二十多個持刀手,松島小隊匆忙應對,卻難以招架上身赤裸手握大刀的中國人,他們揮刀砍殺,席卷殘云……
郎三正孝馳援受阻,途中遭到了玉米地里的冷槍射擊,返回村后又被一陣連環土雷襲擾。趕到戰場時,中國軍隊和縣大隊早已撤離。松島一個小隊全軍覆沒,被一個個砍死在一處巨大的石磨旁,五十多具尸體招來幾十條餓狗的撕咬,見此情景,郎三一聲咆哮,拔刀砍殺吃紅了眼的野狗。就在此時,一個日偽皇協軍跑步前來說,在村邊一叢林里,數百村民尚沒有來得及撤離。這一下,讓這個日本軍官氣順了很多。他們將男女老幼三百余人趕到一個麥場。皇協軍告訴日本人:這些村民都是抵抗者的妻妹、父母和孩子。日本人讓他們在一小時之內交出中國軍人,不然全部根除。午時,無一人前來投降。日軍開始屠村,三百余名男女老少無一幸免。奈良聯隊一手制造了“水蓮溝慘案”。
六
桶本趕往劉家河非常不順利,本可搭火車到達車站,若正常半天即可,孰料連日來鐵路被拆火車被炸,他只有徒步。中國人幾乎全民皆兵,沿途不斷遇到阻攔盤查,化整為零的八路軍武工隊防不勝防,分不清他們到底是村民還是軍人,好在他通華語,幾經化裝,冒險穿越,在當地一支親日地方武裝的護送下,終于在五月二十八日正午到達劉家河,這比預期到達的時間整整晚了八天之久。此時,奈良聯隊的幾處碉堡已處于成百上千的抗日游擊隊層層包圍之中。
秋雨綿綿,中國秋寒較日本早很多,幾只麻雀躲避在雜草中抖動浸濕的翅膀,突然發現身邊有人匆忙逃離。桶本潛伏在草叢中凍得瑟瑟發抖,僅與中國軍人咫尺之隔,許久不敢輕易靠近奈良聯隊。環視前方,幾座碉堡北鄰長城,西靠崮垌山脈,與正面之敵形成一個死角,戰事對奈良非常不利。蒙蒙細雨籠罩著一座座孤伶碉堡。
早聞中國長城雄偉壯觀,但見它蜿蜒如龍掩映在秋霧與槍炮的硝煙中,因飽受戰爭摧殘部分已經倒塌,甚是可惜。南端一條河流僵硬東去,沒有水,河床裸露,卵石凸凹,岸上枯葦任硝煙舔舐,蘆絮紛飛。再看那滿是硝煙的荒涼曠野冷槍不斷,四處飄揚的青天白日軍旗,他便深刻感到,此行的任務還有意義嗎?奈良聯隊為何不突圍?中國軍隊為何不進攻?難道雙方都在等待援兵嗎?倘若中國人南北夾擊,奈良聯隊就完了。
趁雨霧濃郁和槍炮的間隙,桶本縱身一躍跳進戰壕,沿壕溝弓腰前行,戰壕兩側裸露著樹叢根莖,滲出一層透亮的露水。日落的天空被戰火替代后依舊明亮,大地染得光怪陸離。槍彈不斷從頭頂劃過,他幾乎是半趴在水溝里前行,他要盡快找到聯隊指揮所,會見那個神秘人物馬樹貴。
為防敵軍爆破手暗襲,士兵們都已撤出堡壘,此時正在戰壕里進食,寂靜無聲地吃著飯盒里的玉米蒸飯,腮幫子鼓脹著。他們已被中國軍圍困五天之久,誰也說不準這是不是最后一頓午餐。不時有冷彈打在塹壕外一棵衰敗無神的老槐樹上,刺啦啦冒白煙,淺黃色樹葉落到士兵們的頭上。大家看上去心情很糟糕,似乎很不耐心地等待著一場赴死的戰斗,有的卻很淡定,一副盡早魂歸故里的麻木神態。一個士兵嘴里哼著一曲北海道捕魚歌,他正在用刺刀專心做一雙筷子。突然,一聲噓噓鬼嘯由遠而近,都清楚這是什么聲音,大家迅速抱頭匍匐在泥土里。炮彈在陣地前沿炸開,氣浪把這個做筷子士兵掀出陣地,一條腿留在戰壕里,士兵躺在戰壕外的雨水里大聲慘叫……沒人敢救他,狙擊手就在對面耐心地等他們露頭,也沒人敢開槍為他解脫,怕引來二次炮擊,傷兵的叫聲太慘,讓人心碎。他躺在血水里,一點一點痛苦地死去。有人說,這是中國軍隊第一次打炮,有可能是援軍到了。
桶本繼續前行,壕塹盡頭便是碉堡群,旁邊搭有一個馬廄,幾匹馬被炮聲震得驚慌失措地拼命竄動,馬鞍備在身上,隨時都有被使用的樣子。眼前出現一座矮堡,門口有一挺機槍和兩個哨兵把守,似有俘虜在此關押,恐為馬樹貴等人。另一門洞有士兵進出,門檐上寫有“解壓室”字樣,清楚那里應該是被強行抓來的慰安女。桶本上前,哨兵橫槍阻攔。桶本道:“本人為八十旅團藤中少佐所派,前來會見支那俘虜。”
哨兵說對不起,無聯隊長命令誰也不可探視。桶本憤怒揮臂掌摑,哨兵依舊橫槍挺立。奉命嚴守乃軍中鐵律,除非打死他,否則桶本是進不去的。再說桶本一身邋遢的中國農夫打扮,又怎得哨兵信任?好在牢窗不高,透過鐵條,昏暗中他只看到一個盤發女性,光線穿窗而進,恰好打在她蒼白清秀的臉上,猛然覺得她很面熟,特別是嘴角那顆黑痣。
“這個女俘是誰?”
“報告長官,此俘虜為馬樹貴妻陶素珍?!鄙诒卮?。
“她丈夫在哪里?”
“我只負責看押這個女人,別的不清楚?;卮鹜戤??!?/p>
桶本滿懷狐疑地走進主堡一層的聯隊指揮所,見幾個尉級軍官圍著一張地圖研究部署。大家見他進來猛一驚,眼前分明站著一個中國游擊隊員,特別是身后那把大刀。他匆忙上前行禮報到:“原津和聯隊中尉教官桶本巴一郎,前來奈良聯隊報到。”一口的京都口音讓大家釋然,便無意理他,就連軍銜比他低的人也懶得給他敬禮。一直以來,深受幕府時期浪人熏陶的奈良人慣于自恃清高,不過,此刻在他們殘存的傲慢中卻夾雜了些許的茫然乃至惶恐,大概都已經知道日本帝國輝煌殆盡,末日可數。
在郎三抬頭之際,桶本雙手遞上介紹信。
郎三正孝鄙視地看他一眼,疲憊的目光中含有憤怒,桌邊幾個軍官眼光也很冰冷。
郎三正孝提刀走向他,沒有接信,站在他面前,用審問的口氣問:“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在八月二十六日就已從八十旅團出發了,120公里路,你走了整整八天,沿途風景不錯?支那女人也不錯,是嗎?你貽誤戰機,為天皇蒙羞,應剖腹效忠才是,還跑到這里來干什么?”
“我愿接受隊長任何處置,”桶本不敢抬頭,依舊捧著手里的信件,“不過,鐵路遭嚴重破壞這您知道,我只能徒步。但沿途所有道路均為反日華人所控,無論男女一律解帶盤查,本人屢次化裝潛伏尚通漢語才得以脫險。另外,本人一直藏手雷在身,一旦敗露隨時飲彈效忠,與支那之敵同歸于盡……”
郎三正孝吐出一口氣,對方解釋雖過牽強,至少沒有給他火上澆油,其實他心里知道,華中大部城鎮已不再為日所控,中國各戰場日軍亦窘境不堪,特別是鐵路被切斷后,補給中斷彈藥銳減,鐵路乃馳援救兵的唯一通道,上級若再不及時緩解劉家河之困,奈良聯隊就完了。他不再說什么,粗暴地接過信件。這是一封藤中少佐的親筆信,他態度有所改善,悻然念道:“……昭和十六年,京都陸校第五屆刀術教官,精通宋代手刀及隋唐青龍偃月之利器……”他看一眼桶本,輕蔑地明知故問道:“你專程來會那個支那武術馬教官?只可惜我們把你苦等一場?!?/p>
“非常抱歉?!蓖氨臼掷⒕危瑓s聽出對方另一層意思。
郎三正孝陰冷道:“你來晚了,那個支那教官已經死了?!?/p>
桶本睜大眼睛:“不可能,怎么會這樣?這可是藤中少佐最為重要的一次部署……”
"郎三眼望屋頂:“都結束了,簡直就是一場噩夢?!?/p>
桌上電話響起,報告中國軍隊正在調集炮兵企圖炮擊我方陣地,是否先而摧之?郎三下令摧毀它。接著門外便響起隆隆炮聲。爆炸聲很近,顯然是敵方打過來的。
郎三匆忙提刀赴前沿陣地,臨走時道:“你既然來了,就去勁剛史村小隊那里繼任他的職務吧?!彼钢欢哑栖姺?,“正好,他死后的軍服武器還在這里?!?/p>
"桶本依舊不信他會違抗少佐之命將俘虜殺死,急切道:“……解析馬樹貴刀法意義很重要,請正孝隊長三思慎行,碉堡外圍之敵刀功強硬又是窮兵末路,為減少傷亡,防刀之事不可小視。如果那個支那兵還活著,一定是個很好的活教材,我完全有把握對付他,到那時殺他也不晚……”
郎三正孝止步回頭,大怒道:“閉嘴!你這個廢物。藤中少佐也太天真了,惡戰在即,哪里還有時間操練習武,況且那個支那教官本就是一個剽悍頑固的家伙,他又怎會教我們武功?我們太天真了,他多活一秒都是禍害?!?/p>
桶本不敢再說話,低頭不語。
少頃,郎三正孝調整了一下情緒道:“我并沒有違抗少佐的命令,我們等你不及,四日前已與他擺擂臺較量過,結果你就不用問了,勁剛史村被他殺死了,簡直就是一場噩夢。他埋在河灘上,你要是不信自己去看吧?!?/p>
“是!”桶本行禮后,抱起幾件軍服欲走。
“慢著,勁剛小隊在我左邊五百米82號碉堡掩體里蹲守。勁剛君陣亡后,數天來士兵斗志消沉,你過去好好整頓一下。支那軍正在增援,我們計劃明天下午突圍?!?/p>
"“是!”桶本再次立正行禮。
郎三戴鋼盔正欲出門,一個日本軍曹突然進來報告,在陣地前沿抓到一個中國人,從身上搜出一份信件,道:“俘虜說要見最高指揮官,將此信送達?!?郎三接過一張皺皺巴巴浸了雨水和血的紙,字跡飛揚跋扈,他一時看不出所以然,便遞到桶本手里讓他念。
郎三正孝聯隊長:
目前處境你理應清楚,你的對面,國民革命軍第八師三十七團及縣游擊隊一千余人已將你密而圍之,你行將滅亡。但我們圍而不攻尚在給你機會,盡管你一手制造水蓮溝慘案血債累累,但若能保證我八十二師少校教官馬樹貴妻兒及六名水蓮溝女子性命無恙,我們將網開一面,保你不死……
信未讀完,郎三正孝奪過去撕成碎片匆匆出門。軍曹在他身后問那個俘虜怎么處理,他腳步不停粗暴地道:“怎么處理你清楚。”軍曹便拔出戰刀。
桶本隨軍曹一同走出地堡,不遠處一個被炸壞的炮輪上綁著一個俘虜,他上身裸露,下身浸泡在被血染紅的雨水里。一個皇協軍看守著他。他想,這應該就是那個送信人。
軍曹向俘虜訊問時,北海道口音太濃重,搞得桶本對所處方位一時有些迷亂,皇協兵為其做翻譯。訊問中,俘虜艱難抬頭,目光咄咄,面部青腫刀痕累累,腫成一條縫的眼里沒有一絲恐懼。他看上去超不出二十歲,嘴巴緊閉,只有在用刑時槽牙會嘎吱作響。
軍曹將軍刀擱在俘虜的肩上,發問:“我再問你最后一次,對面部隊有多少人,都有什么武器配制,是否都使用大刀?”
皇協軍翻譯:“皇軍問你呢,風火臺里的國軍有沒有大炮,他們都有大刀嗎?”
俘虜沉默不語。翻譯見軍曹舉刀,忙上前慌張地說:“大兄弟,你嘴動一動吧,少吃點苦。”
俘虜咕嚕了幾句。翻譯說:“他說那里只有一個排的中國軍隊,沒有大刀……”軍曹憤怒地道:“我知道你想尋死,沒這么容易,你們中國有一種刑法叫凌遲,我會讓你慢慢地死……”
軍曹解開繩索,拖俘虜沿戰壕朝炮樓走去。桶本上前提醒軍曹:“要講規矩,兩軍交戰不殺來使?!?軍曹嗤鼻。
桶本無奈,加之有任命在身耽誤不得,換上軍服和佩槍后,便沿坑道前往勁剛小隊。行至一坑道低矮處,眼前出現一條枯河,掃視河畔,想確認敵教官馬樹貴是否真的埋在這里。河邊的確有一座新墳,為看究竟他越出戰壕,一排子彈擦著頭皮飛過去,驚飛樹上一大群麻雀,他匍匐前行下到河灘。墳修得很好。
他剛爬出河堤,突然聽到有人在高處叫喊,聽得出是日軍在用華語喊話,循聲望去,他頭皮一陣發麻。只見一具無頭尸體被繩子拴著一只腳從碉堡頂上倒垂下來,血尚在流淌,染紅了碉堡石壁。喊話者華語生硬,卻十分清晰:“……支那軍官兵諸位,有好消息予以奉告,你方武術教官馬樹貴及其妻兒和六名水蓮溝女子均完好健在,但倘若你們頑抗,此信使便是馬等之下場,也是你們的下場……”
對面機槍響起來,打斷了尸體腿上的繩索,一同墜落的還有那個喊話的日本兵。那根被打斷的鉛灰色繩子與中國軍裝一色,應該是死者的綁腿布。
七
除幾名機槍手外,勁剛史村小隊均已全部撤出4號碉堡,隱蔽駐扎在河邊一處依山傍水的磚窯內,磚窯與掩體相連,四通八達。雨停了,太陽鉆出烏云,血色夕陽灑滿曠野,一群烏鴉低矮盤旋。窯里的黑暗讓桶本一時很不適應。隱約聽見一個士兵在低聲哭泣,但立刻戛然而止。看到一個軍官走進來,能站起來的都從地上站起行禮,昏暗中桶本潦草回禮,小聲說解散,士兵們便都坐下了。他在原地努力眨了幾下眼睛,才看清楚里面的具體情景:煤油燈下有人在本上寫著什么;有人擦拭槍械,彈夾槍栓刺刀等散落在草席上,散發著熟悉的槍油味。墻邊有兩個傷兵倚墻熟睡,分別傷的是腦袋和腿,傷腿高高擱在一挺機槍上,還有一個傷兵躺在一張門板上,腹部裹著厚厚的繃帶浸透了血。十幾個人窩在沒有天窗和通氣口的磚窯里,臭氣難聞,一支失去指揮官的隊伍,顯得紀律渙散。
士兵們看桶本,眼里充滿好奇,很快他發現看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掛著一塊暗紅布條的大刀??奁氖勘娡氨咀哌^來,迅速擦一把臉,筆直地站在地窖一角,看上去像個孩子。軍隊不許士兵流淚,其懦弱表現會造成軍內情緒不穩,若被軍官看見會受嚴厲懲罰,他站在那里屏住呼吸,只等長官懲處。
“沒事了?!蓖氨九囊幌滤募绨?,“想家了吧?”
“他哥哥幾天前陣亡了。”有人在一邊說。
桶本嘆口氣,正眼看小兵,問他叫什么?小兵回答叫秀夫四郎,和哥哥秀男正吉一起在奈良當兵:“家中只有母親、哥哥和我……”
桶本無語,經過數次殘酷會戰后,他能感到大多日本士兵,再也沒有進攻南京時那么忠烈和勇猛了,他們的心頭仿佛罩上了一圈無形的魔咒,時時刻刻被詛咒煎熬著。
桶本環視一周道:“諸君,從今天起,你們勁剛小隊由我指揮,還望大家多多指教,只有同心協力,我們才能走出困境,戰勝支那軍。小隊目前還有多少人?”
“加上3名傷員,一共14人。”一個軍曹回答。
“比我想象的要好,以后會有兵員補充的。”
桶本的就職演說還沒完,一個昏迷中的傷兵大聲夢囈,臉色通紅,像是在發燒。
“衛生兵呢?”他問。
有人對他說:“早就沒有藥了,上午衛生兵試圖出去找些草藥,一直沒有回來。他是刀傷,前天被支那刀手馬樹貴砍的。他一口氣砍倒我們八個人,武藝高超……”
桶本扼腕:“我要是能早到幾天就好了,不至于死這樣多人?!?/p>
聽到有人打呼嚕,桶本也忍不住打哈欠,他已有幾天沒有好好睡覺了。
“大家都睡吧,明天還要打仗。”
桶本找了塊空地和衣躺下??墒撬惶?,一閉眼,八年前的中國女友李珍便浮現眼前,他感到那個牢里的陶素珍很像她。他還記得他要回日本的那天,他告訴她要回日本了。她轉身就走了,似在抹淚,她顯得那么弱小,孤苦地走在兵荒馬亂的街上,風吹散了她的頭發。他幾次都有了沖動,想要立刻去追趕她,他一定能追上她,擦去她的眼淚,撫摸她的長發,跟她說,如果愿意,帶她去日本,做他的老婆吧。可是他是個十足的懦夫……
他干脆不睡了,掏出僅剩的幾支煙,兇猛地吸著。他有眼無神地看著墻邊的大刀,煤油燈下,它一下又一下地泛著陰暗的光,有如死者不瞑之眼?;仡櫼幌挛缢娝劊瑥哪欠鈩窠敌派峡矗袊婈犨t不進攻只因馬樹貴妻陶素珍尚在我手,目前她已然成為奈良聯隊的一張牌,這張牌怎么打,似在決定著奈良聯隊的命運。不過,憑郎三正孝的性格,加之罪不可赦的水蓮溝慘案,魚死網破的結果似成定局。
有幾個人也沒有睡,他們正借一盞馬燈做著自己的事,見桶本盯著那把刀發愣,覺得這位新來的長官還算和藹,便大著膽子問:“長官,那把大刀,是從支那軍手里繳獲的嗎?”
桶本嘆一口氣,有些神不守舍說:“是啊,一把鬼刀。”
一個士兵說:“我們可以看一看嗎?”
他就遞過去。
“真沉。”士兵接過去掂量著,大家相互傳看,聽鋼音試刀刃,敲敲打打一番,均失望地搖頭,神秘感斷然消失。但也有人看出了名堂,一個中士頗有見解地說:“……照我看,我們是輸在它的寬度上,這刀往支那兵的胸前一擋,便形成一個盾牌,咱們的槍刺扎不到致命的區域,敵人倒不下,咱這一回合過去了,機會就讓給了人家。前天那個支那教官就是這樣把咱們的人一個個砍死的……”
“不要胡說!”長著一臉胡子的軍曹立刻厲聲呵斥,“天皇賦予我們的力量是戰無不勝的。一把支那刀,叫你們一蹶不振,皇軍的尊嚴哪里去了!”
他這樣一說,大家便都不說話了。
后來,在大家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桶本逐漸知曉幾天前聯隊與馬樹貴擺擂的一些細節。
八
在押解馬樹貴回劉家河的第五天,奈良聯隊對派遣的所謂劍道教官遲遲未到失去耐心。加之日軍各個戰場頻頻失利,欲報水蓮溝之仇的中國軍民亦對劉家河刀槍相向……故不能因一中尉刀手的莫名延誤坐以待斃。
那天早晨,劉家河陽光普照,一個臨時比武擂臺隆重搭建在了河岸邊上。劉家河地處隴海鐵路冀西豫北的一片丘陵地段。先后兩年中,日軍沿鐵路在此筑堡五座,挖塹壕數余里,堡群均為鋼筋水泥結構,塹壕深達兩米,建有練兵操場百余畝,攻防兼備。所謂隆重,也不過對操場做了一些花哨布置:場正中架起一尊碩大戰鼓,兩名赤臂武士頭纏白布持槌立于兩旁。太陽旗及汪偽青龍旗夾裹著一條銹黃色橫幅在風中飄蕩,似招魂靈幡一般作響,一溜墨跡泛濫的楷書鋪展開來:
恭請中國刀手馬樹貴與皇軍共討劍道弘揚大東亞武術精華。
除以土黃色調為主體的軍隊之外,部分親日媒體亦圍場待之,幾個汪偽政要地方土豪林林總總應邀而來……但是,郎三正孝很清楚,這個支那刀客并未歸順皇軍,答應打擂只因其妻兒命握他手,在缺少高超刀技者之下的匆忙擺擂,其負面效果乃至傷亡的可能大大存在,今若把握不好,這歡慶之日就會變味。因而,嗅出幾分血腥氣息的郎三正孝尚在暗中嚴加布防。命各小隊及郭參謀所屬皇協軍荷槍實彈,布陣于操場四周。為防俘虜遭劫,沿鐵路一線層層設卡,兩挺掛彈重機槍保險大開,分別架于遠處高地及炮樓內,緊張地觀察塹壕以外動向,一切就緒,只等開場。
此時,馬樹貴身上的繩索已被解開。但也僅僅讓他放松了一下筋骨,便又換上了腳鐐和手銬,對這位被視為虎豹的戰俘,日軍不敢心存絲毫大意。盡管即松即綁這一小小過渡,他也倍感輕松,至少能在屋里走動了。他提鐐銬走到窗口,秋風夾著一股田野上的麥香氣撲面而來,群鳥啼鳴劃過藍天,幾粒糞便溫熱地掉在窗臺上。嘴角一挑,他純凈地笑了一下,直至背后傳過說話聲,方感自身處境。
“……老同學,若不出差錯,今日應該是你歸附皇軍之日,當然也是您與妻兒家人團聚的好日子。你看,外面的陽光多么明媚,似在召喚生命的復蘇,和家人在一起,太美好了……”郭參謀一副面具式笑臉,背手站在不遠處蓄意煽情。他帶了一群人為馬樹貴安排食物、飲水及一桶熱水和毛巾:“吃飽后擦把臉,咱們就可以上場了。”
馬樹貴沒有轉身,兩眼專心看著兩只飛蛾在陽光里嬉戲,他一言不發,對于日寇漢奸的意圖他了如指掌,因而沒有什么可以說。飛蛾飛走了,他轉過臉,表情冷漠,這表情讓郭參謀不知他在想什么。馬樹貴走回來,坐在屋內土炕上??吹綔責岬娘埐?,不由撩起食欲,于是拿起一個饃大口吃起來。菜里居然有羊肉,鍋里有肉湯。
郭參謀坐到一張衛兵搬過來的藤椅上,今天他一身皇協軍軍裝。射進窗內的一縷陽光將他們分成兩界,他一邊得意地看著對方大口進食,一邊告其注意事項:“今日出場,主要以兩國友邦共建大東亞共榮為主題,勿動真刀真槍。僅與日本武人以輔導或切磋,點到為止,我們以往兩敗俱傷的慘劇太多啦!”他又說,“太君怕你身體虛弱,特意殺羊給你滋補……”
郭參謀說得正起勁,馬樹貴忽然說話:“我妻兒可好?家傭阿霜、侄女小鳳可好?”
郭參謀隨口說道:“你就放心吧老同學。均安然無恙,他們都等著您一同回家鄉水蓮溝呢。”
“讓我見她們。”他斬釘截鐵。
郭參謀難堪地一笑:“不著急,吃了飯再說?!?/p>
馬樹貴似乎很聽話地又吃起來。
看著馬樹貴的吃相,郭參謀大有一番欣賞的味道。少時曾因欺辱女生他沒少挨馬的拳腳。馬處處仗義行俠,身邊總有膜拜的男女簇擁左右好生令他妒忌。然而時代變了,此時此刻,這個彪悍一時的硬漢卻被一頓糟糧剩食擺弄得服服帖帖。他一邊欣賞一邊說:“馬同學,盡管你我信仰不同,但心是相通的,尚不談你我同學一場且也都是中國人。盡管前日一見面你便粗暴對我,沒有關系,鄙人不在意,宰相之肚若不容是非小過還怎么混?但重要的是,我們誰都不愿看到馬家刀法在你身上就此斷代,所以說,無論神刀利劍是效忠國家還是傳授夷人流于海外,都將是馬家刀一次難得的傳承和發揚。聽到窗外的鼓聲了吧,中外記者云集于此,機會難得呀?!?/p>
馬樹貴將最后一口飯咽下去,又端起水瓢喝了一口,真爽,數天來,他終于吃到一頓飽飯。他回對方話:“我乃血肉之軀凡夫俗子,此時什么國家祖傳都微不足道。只要你們保證我妻兒性命,所提任何要求我均答應,前提是你們要講信用?!彼f的是實話,他實在不想因為他而使得妻兒鄉親飽受無辜摧殘,“叫我妻兒過來吧?!?/p>
“這個嘛……”郭參謀為難道,“皇軍的安排是在比賽以后……”
他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起來:“若是這樣,你就送我去刑場吧?!?/p>
郭參謀頓感無奈,他是奉命前來請馬樹貴出場的,此人若耍性不出門,把一大堆中外媒體晾于場外怎擔當得起?他匆忙出門向郎三聯隊長請示。過后,馬氏丈夫妻兒三人便在日軍碉堡里相聚。
馬樹貴見陶素珍緩緩走過來,他滿懷歡喜地迎上去。可是陶素珍毫無表情,面似灰土,兩眼呆滯,她不驚訝也不痛苦,懷抱孩兒一步一步,如無魂的紙人一般。
“素珍,你這是怎么了?”他這一喊,才使得陶的眼神有了些許活氣兒,她張口說話,緩慢、冰冷:“奶羊沒了,他們把它殺掉吃了。”
馬樹貴心頭一緊,頓感不祥,孩子命拴在羊身上,他抬手觸碰妻懷里的孩子,手一抖,那已是一具再也暖不熱的尸體。陶素珍又說:“他們把全村的人都殺了,一群禽獸、魔鬼……”她恍若無數冤魂附體,復述咒語……
馬樹貴五臟俱焚。突然一陣作嘔,哇地把吃下去的所有食物全吐出來。
數日以來,陶素珍一直與水蓮溝一同抓來的七八位青年女子關押在一起。從她們口中得知,在馬家人被俘次日,奈良聯隊血洗水蓮溝,將未及時撤離的村民共三百余男女老少集體屠殺……
家傭阿霜、侄女小鳳及抓來的水蓮溝三個女子,遭日本士兵輪奸,陶素珍只因身份特殊,暫時幸免,據說上面要來大官,她另有“重任”。
從此開始,馬樹貴再沒說一句話,他將口腔里所有的牙齒都深刺于唇舌之內,汩汩血水一口又一口,吞進肚里……
一陣鼓響過后,郎三正孝手提戰刀率各隊士官日偽政要在席間就座。其實他知道這一場遲來的比武,給日漸衰退的日軍帶不來任何實際意義。但旅團長一再督促,他只好大張旗鼓照辦,諒藤中次雄少佐不再有說辭。然而,當馬樹貴一出場,便大大挫傷了郎三正孝的自尊,有記者已開始拍照。太丟人了,一個手持木刀戴鐐之人又怎能與皇軍比武,奇恥大辱!他令身旁通信兵速傳郭參謀。
郭參謀一路小跑過來,尚未站穩,便遭郎三左右開弓:“切割死虎乃屠販營生,一桎梏者登場干什么?”
郭手捂辛辣熱臉道:“閣下,鄙人并非忽略此事,只因其兇猛無比。我們要牢記其宗旨,今日僅為切磋解析敵刀之技,絕非比武打擂,如此松綁,后果不堪……”
“閉嘴!速解鐐銬,還馬家刀于他?!?/p>
馬樹貴鐐銬卸得并不徹底,他的脖子、腰部和腳上都套上了麻繩,郭參謀名曰僅為防其逃跑,這點得到郎三允許,其實與鐐銬無二。盡管日軍對馬樹貴如此折騰,他始終神色木然,逆來順受,似乎完全喪失了攻擊能力,然而偏偏他的味覺出奇敏感,一股股腥膻味兒尚在腸胃持續翻滾。
一個士兵手捧一把大刀膽怯地靠近他,遠遠擱在一邊。馬樹貴緩緩走過去,在刀前站了幾秒鐘,這是一把他用了十幾年的青面花紋豹柄唐刀,久違了。他彎腰拾刀在手,隨即,一股無形的液體自刀刃傳導到他體內,只覺得骨骼發出爆裂的碎響,多少年來他深信刀內儲存了祖父的神魂,通過特有的手掌紋路傳導,注入并打通于馬家后人的靈丹二脈……
迎接他的第一個對手是第四小隊長勁剛史村,此人赤臂而來,垂有四條布簾的軍帽戴得非常端正,古銅色身板肌腱畢現,他先在閃亮的刀背上澆了一瓢清水,水珠跳躍一滴不沾,寒鋼與陽光撕裂一般碰撞,聲音可聞。之后,勁剛扛刀而上,走到馬樹貴對面,躬身抱拳先鞠一躬,然而對手看似并無應招之意,仿佛依舊陳夢未醒,松弛懈怠地渾然佇立。直到勁剛舉刀過頭劈殺而來的瞬間,他僅僅微抬右手,兩刀相碰,火花四濺,雙方均反彈數尺。勁剛掃一眼手中刀劍,僅此一碰,武士刀便切入敵刀背不少,卻鋒刃不卷,這一削鐵似泥般地接觸,使勁剛史村士氣大振,完全忽略了對手那深不見底的沉靜,舉刀前進,再前進,攻擊!
馬樹貴遭到重擊后,手掌震得發麻,這有些反常,他低估了日軍的實力,他開始后退,致使勁剛站到了中心位置,嘶!勁剛再次進行了上劈下戳的雙重突襲,這一虛一實的重擊讓馬樹貴一個踉蹌險些倒地,緊接著,噗!馬樹貴腹部中刀,防御崩潰了。他恥辱地單膝跪地,鮮血灑在黃土地上。
場外頓時唏噓一片。郭參謀惋惜一嘆。他不由偷看一眼郎三正孝,見他挑起一個嘴角,晃動幾下滾圓的頭顱自語道:“我們小題大做了。”次雄少佐曾告知他將親臨現場并邀請軍政高官前來觀看,望加緊籌備隆重舉辦,致使他一直以來如坐針氈不知從何下手,一再借口所派劍道專家未到位,倉促不得。
萬萬想不到勁剛的勝利太快了,大名鼎鼎馬姓悍匪不過一只畫虎不堪一擊,讓這場比賽很不好看。殺死他——!嘶喊聲充塞整個操場。馬樹貴依然跪在那里,血流不止,由開始的單膝變成雙膝,繼而坐在了地上,血似要掏空他的胸腔,他不行了。
勁剛并未陶醉于一時得利,反倒隱約覺得正蒙受著某種蔑視,若讓他相信此人這般無能,那他絕不是馬樹貴本人。入華以來,與中國軍數次短兵血戰,讓這個下級軍官刻骨難忘,那些似被妖魔附體的大刀隊均出自馬家“破鋒八刀”。眼前這個“八刀”傳人在耍什么花招不得而知,他用生硬的華語厲聲喝道:“壯士,請起!”
馬樹貴無力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氣,一股腥膻再次翻滾上來并噴涌而出,這是一口鮮血,血水浸透了胸襟和手里的大刀。他的目光很柔軟,環視四周,眾人虛幻在沸騰之中,日偽軍、媒體均發出嘲弄失望的聲音。他回頭,看一眼垂刀的對手,他似乎是在有意尋死。
臺下,正襟危坐的郎三正孝臉色很難看,他曾想過一千種血腥結局,唯獨沒有想過竟是這樣。他招手叫過郭參謀:“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不是馬樹貴本人?”
“是本人無疑,不過此人在賽前就有自殘行為,加之數天重刑關押體能消耗很大,況且他已受傷……”
倍感掃興的郎三正孝很不甘心就此收場,道:“他老婆不是也很能打嗎?”
郭立刻理解其意:“是的沒錯,此女亦出自武道之家,乃巾幗豪杰。我這就請她出馬。”
頃刻,幾個士兵將陶素珍押上前來。她舉目一看,見丈夫癱臥于血泊如一只待宰羔羊,不由沖他喊叫一聲。
一片嘈雜中,馬樹貴隱約聽到妻一聲微弱呼喚:“樹貴,站起來。”這讓沉沒在深不見底渾水中的他猛然一醒,緊接著身體上升浮出水面,大口喘息之際,再次聽到妻的聲音:“破鋒八刀!”
勁剛也被一片嘈雜搞得很不耐煩。側眼見一個清秀女子即將登場,恰如一桌宴席又添佳肴,既然如此,那就盡早清場吧,于是他提刀逼近對手,取敵頭顱。
瞬間,馬樹貴與敵手已咫尺相隔,只聽嗖——!敵刀光影掠過,橫掃而來,他一偏頭,凜冽疾風灌入脖頸,嚓——!武士刀削去了他一大塊頭皮,借風刀之力,他驟然騰空而起。就在勁剛一刀過后,尚未回身再舉二刀,他的半個身體已亮于馬樹貴面前。但聽馬樹貴一聲吶喊:“連環提柳下斜削——!”一刀劈下。然而,刀僅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風與鋼的音樂彩虹,對手毫發無損,他卻再次迎面倒地。這是他身上繩索被人拖拽所致,未等敵手撲來,他奮力翻身,再次吶喊:“掉手橫揮使攔腰——!”一刀將身后繩索砍斷。直刀沖向勁剛史村,對手同樣高舉戰刀迎風撲來。
馬樹貴高喊:“順風勢成掃秋葉,橫掃倭寇敵難逃!”就地一個滾刀翻,讓對手撲了空。也不知怎么,突然,勁剛感到身體左右搖晃,兩腿沉重無比,舉刀之手迫使刀尖撐地,以免身體倒下,低頭一看,只見兩支腿骨插在土里,踩高蹺一般地走路,回頭一看,他的兩只穿著皮鞋的腳齊刷刷留在身后。只聽他啊的一聲慘叫,撲通倒在地上,驚天動地一般在地上打滾,慘叫聲令所有人驟然失語,心驚膽寒。馬樹貴走過去,并沒有補刀,只挑起勁剛落在地上的軍帽,不緊不慢地擦拭刀上的血。他掃視四周,目光如炬。
郎三正孝刷一下站立起來,他所預料的血腥場面到底還是來了,憤怒與亢奮促使他血液上涌,他拔出戰刀用力一揮,獸吼一聲,身邊四個日本兵端刺刀齊聲高喊:“八格——”沖了上去。四狼圍一虎,緩慢地逆時針旋轉,片刻,四人憋足力量再次高喊一聲,一起猛刺過去,他們扎空了。對手躲在了刺刀之下,只聽他:“跨步挑撩似雷奔,掉手橫揮使攔腰——”一只鬼魅之手瞬間抓住了一個士兵的皮帶,就勢一蹚,一人被騰空蹬起,刃頂腹部,只聽刷的一聲,胸膛大開,肝腸血肺蓋頂而下,剩余日軍毫不退縮,更為兇猛地撲將而來。馬樹貴再次高喊:“左右防護憑快取,連環提柳下斜削——!”迎槍劈下,再殺一人。"當他面對最后一個瘦小的日本兵時,突然感到手腕發軟,感到對方有些面熟,這張稚氣面孔讓他想起被捕的那一天,少年胸前的一個尸骨盒……
面對倒下的一具具尸體,郎三面容無了血色。郭參謀汗浸前額,熟知貌似平靜的郎三內心正波瀾萬丈。這血腥廝殺若不及時得以截止,郎三不知又要拿多少中國人性命做補償,于是他冒死跑上操場,大張兩臂橫在中間:“樹貴樹貴,且慢且慢,偏了,走偏了,全亂了。今天我們主要以友好切磋為主題,如此殺戒大開,有失道義呀……”
馬樹貴收功豎刀。有人趁此空隙,擁上來搶救傷亡者。
他聽到妻在喊:“樹貴,殺寇鋤奸滅家賊——!”
但他并沒有遵妻指令斬除這個鐵桿漢奸,他站下來,很是虛弱地冷冷看著說話人。道義?水蓮溝,日軍生靈涂炭,百姓如羔羊一般被他們以屠為樂,講道義了嗎?你身為中國人,不知廉恥與狼為親混口飯吃倒也罷了,可你卻與日本人一道操屠刀殺同胞。不殺你這民族敗類天理難容……!若在平時,馬樹貴會把這番話說得抑揚頓挫。但他舌爛喉燥滿口陳血,此時也只有以刀代言更具說服力??墒且膊恢趺矗瑢Υ巳怂麉s抬不起刀來。因為他是中國人,還是因為他曾是自己的同鄉同學……?他不知道。就在猶豫之時。躲在郭參謀身后的小兵突然發起進攻,咿里哇啦大概說了一些為哥復仇的話猛刺過來,馬樹貴一閃順勢將郭參謀擋于面前,刺刀從郭參謀身后貫穿至前胸,他目眥欲裂不想倒下,大張著嘴想說話,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小兵用力過猛,一時拔不出刺刀,馬樹貴一刀將槍砍斷。抬腳鎖喉,將其踩在腳下:“我不殺你,好好送你兄弟回家……”
當第三撥日軍端槍上來時,馬樹貴出人意料地掉頭跑了。日軍乘勢追擊,但追到一半,頓時大悟,只見他直奔一個機槍陣地。未等機槍手回神,已是刀起頭落,只見他調轉槍口,對準人群扣動扳機,槍聲乍起,人群大亂。但他并未打出多少子彈,便被碉堡上的機槍擊中,上百發子彈傾瀉在這個中國軍人的身上……
九
半夜,桶本突然被大叫聲吵醒,睜眼看見幾個士兵將一個傷兵拼命摁在床上。
“怎么回事?”桶本問?!八艿胶艽蟠碳?,精神變得異常。”有人回答。他起身過去,看到狂叫的傷兵把腹部繃帶撕開,腸子全部流出來,散發出一股腥熱的悶臭。
桶本陡然產生出一股無比的厭惡,怒道:“真是太窩囊,不要管他,赴死應是他最好的選擇!”"桶本這樣呵斥,大家便都住了手。這是他到這里來所發出的第一個命令。傷者瘋了一般跑出去。
不一會兒,外面傳來一聲沉悶炸響,這是日軍通常配制的二八式手榴彈的獨特的聲響,用這種方式效忠在軍中屢見不鮮,剖腹若一時死不了,便會借助手榴彈加快結束進程。
“他叫什么?”"桶本有些后悔剛才粗魯的命令。
“芥川龍蒼,機槍手。奈良寺廟里的一個僧人,都叫他芥川主持?!笔掷锾嵋煌五〇機槍和一個挎包的秀夫四郎對桶本說,“在水蓮溝,芥川用機槍射殺了一大群兒童和婦女后就變得沉默不語,比武那天,支那刀人馬樹貴砍傷了他又奪過機槍,射殺了我們不少人……這是他的槍和挎包?!?/p>
"桶本接了挎包,里面有死者的一部相機,幾個膠卷和一本筆記本。筆記本寫得密密麻麻。字里行間,感到這個神職人員一直以來默念佛經,帶著宿命和消極的心態透視血腥世界,一行文字這樣寫到:
……此行于亞太各國,實現大東亞共榮,建王道樂土之家園美哉妙哉。然此愿非他國之意,人心不從,何須迫之,戧害生命?僧乃心懷慈悲而來,卻行殘忍殺戮之獸行,長此以往,如何面對佛祖?阿彌陀佛……
“機槍給我吧?!蓖氨境话阎袊蟮?,所有武器甚至軍服都扔在了路上,他準備使用這挺機槍。接槍后卻見秀夫四郎兩手空空:“你的槍呢?”
秀夫四郎說在與馬樹貴拼刺時,槍被對方廢了,他說與其交鋒的五人中他是唯一沒有被砍死的人:“……那個支那教官認出了我?!?/p>
桶本長嘆一口氣。
他將機槍還給四郎。四郎說:“沒有子彈了,一支空槍。糧食也沒有了?!彼麄兠媾R的形勢空前嚴峻。
天邊呈現魚肚白,桶本叫醒大家清點槍支彈藥,待命突圍。話音剛落,突然,門外槍聲大作。敵人開始發起進攻了。與此同時,桌旁的電話響起來。桶本操起電話,郎三正孝命令道:“支那軍開始總攻,突圍計劃不變,我帶二中隊和五小隊沿拐把河向西突圍,你隊留守配合突圍,三小時后撤離。你懂華語,速將陶素珍及其支那婦女押上碉堡主樓,向支那軍喊話,阻止其進攻……”
一陣稠密炮聲后,電話斷了。他命令士兵出門,沿戰壕一字排開盡全力阻擊敵人。他向女犯關押地匍匐而去。桶本記得牢房離一處馬廄不太遠。煙霧中他看到馬廄已被炮彈炸塌,戰馬四散驚逃,尚有一匹馬的韁繩卡在一棵樹杈上,馬圍著樹直打轉,越繞越緊。
牢獄已無人把守但依然緊鎖。他取下身后大刀用力砍開門鎖,密不透風的室內一片漆黑,一股怪味撲面而來。
屋頂吊著一盞昏暗的馬燈。五六個“勞軍女”窩在一處鋪滿稻草的草席上。唯獨陶素珍躺在一張門板上,身下鋪了軍棉被,身上蓋了軍大衣,門板下前后撐著兩塊結實的方木,這使得門板很結實,陶素珍兩條胳膊從棉大衣里伸出來,與身體垂直向左右伸直,手腕上的繩子把她固定在嵌有鐵樁的方木上,同樣,她的分得很開的兩只腳踝上也綁了繩索,如此牢固的床,把一個中國婦女捆在上面,可能是怕其自縊,當然還為了更好地宣泄獸欲。他走到幾個女性面前,她們麻木而膽怯地看著他,都知道進來的日本人想要干什么。他沒有時間對她們說什么,指著門說:“你們快走吧!”
她們一驚,這個日本人會說中國話,而且要放她們。她們猶豫著,面面相覷不敢相信。“快走,你們的部隊就要打過來了,日本人不會輕易放你們的……”
女人們半信半疑,開始蹭著墻邊向門邊挪,一個女人停下來說:“求你把素珍姐也放了吧?!彼俅未蠛埃骸翱熳撸 睅讉€女人瞬間消失在門外。
他靠近陶素珍的時候,一股氣味彌漫開來,他發現氣味來自她身邊的一個襁褓。桶本解開捆綁陶素珍的繩索,她絲毫未動,依舊保持著被捆綁的樣子。她是柔軟的,這種柔軟不可以用楊柳來比喻,不單是指的身體,她的目光,還有她的脖梗和腰肢,一個備受折磨的女子又怎么可以挺直起來,她只想尋死,因而,她看上去相當柔軟。他扶起她,長時間的捆綁,使她難以站立,她靠墻撐了一會兒后,似乎漸漸恢復了一些活力,并能看出潛藏于身體的內在功底,她正眼看他,無力道:“你想怎么樣?”
女人一開口,讓桶本更加確信她就是十年前一同學藝的那個李姓女子。
“放你走?!蓖氨菊f。女人只是看了一眼敞開的門,似乎并無太多反應。她低頭看一眼地上的襁褓,彎腰把死嬰抱起來,無力問道:“你為何要這樣做?”
桶本嘆一口氣:“我也應該算是半個中國人吧,還因為,你很像我八年前認識的一個人,她叫李珍。”
只見她眼睛一亮,瞬間又滅了。
走出門外,槍炮聲越加猛烈。正午的陽光里,桶本看到她的皮膚泛著溫暖的黃色光芒。桶本爬出塹壕,將那匹纏在樹杈上的馬解下來。牽馬過來時,女子已將死嬰綁在背上,盡管她十分虛弱,依舊十分嫻熟地翻身上馬,她回頭正正地看了他一眼,拍馬而去……他一愣,更加確信她是八年前的女友,他想立刻跨馬追趕陶素珍。他一定能追上她但他哪有那樣的勇氣?
潰散的奈良殘部集中于晉冀以北的一個小村莊。聚集后也只有幾十個人,有一半是傷員,就連郎三聯隊長,小腿也被大刀砍去一塊肉。山間陰雨凄厲,電臺在戰斗中被打壞,他們人地兩生不知要逃向何處,有人看見一個山洞,大家聚集在了洞里,洞子很深,似與某處貫通,空氣尚還流通,傷員傷口大多在惡化,腥臭無比。
人員住定后,郎三派人出去聯絡友軍。但是,幾天下來杳無音信。第三日,中國軍隊將山洞包圍。郎三把能動的士兵召集在身邊,下達了奈良聯隊最后一戰命令:“戰死或剖腹,你們可以選擇。”
武器彈藥均已告罄,雨下個不停,有人走出洞外,不再躲避中國軍人的冷槍和炸彈。尋找食物成為士兵的首要任務,他們連小土洞也不肯放過,摳出老鼠蜘蛛等統統吃掉。一些傷員高燒不退,請求殺了他們,郎三拖著傷腿親自動手,屠宰牲畜一般。
洞里士兵所剩無幾,死亡成為眼前唯一主題。唯有郎三手里的刀依舊寒光凜冽。郎三赤背靠巖壁,開始擦拭軍刀。桶本知道,他要向天皇告別了。無望的窺視驟然讓自己產生出一種無端的反叛,也許這可能是桶本覺醒的開始。一個聲音在回蕩:我不能就這樣死去。然而,在郎三那陰影很濃的帽檐深處,一雙銳利的眼睛盯上了他,郎三慢慢站立起來,一瘸一拐地向他走過來,桶本匆忙立起。
郎三表情令人恐怖:“為什么不執行我的命令?”他要殺他,“把你的大刀拔下來,我要和中國刀決戰?!?/p>
“隊長,我不是中國人?!?/p>
“你,拿刀!”
桶本只好取下背上的大刀,大腦突然一片空白。這把刀,從繳獲它那天起就沒有再磨過,數日的風蝕雨浸,表面已結下一層淡薄的霜銹。
他太脆弱了,桶本只是輕輕一撥,他手里的刀就落到地上,“殺了我!”郎三大喊。桶本沒有猶疑,一刀砍了下去……
中國軍隊逼近山洞,命洞里日軍繳械投降,不然將炸毀山洞,桶本巴一郎,脫下白色襯衣挑在槍刺上,高舉雙手走了出來。他是奈良聯隊唯一繳械投降的人。
【作者簡介】尹德朝,曾在《十月》《當代》《上海文學》《作家》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百余篇,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并轉載。出版有長篇小說《沙潮驟至》、短篇小說《鹽堿往事》《血嘯風城》《輪回》等?,F為克拉瑪依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盧一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