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和愛構筑天堂

從內心深處尋找自己

太陽躲在輕薄的云層后面，一些柔和的亮光灑落在初秋的樹葉上。綿綿秋雨剛剛經過這個城市，雨水和清涼讓空氣干凈得如同奇跡出現，而樹葉上的亮光也像綴上的珍珠，悠悠顫動。這是他們的和我們的城市，包含著偉大或者卑微的命運。

穿過城市有時也像穿過果園，綴滿廣告標簽的商業設施野草般茂盛生長，一片高樓恰如挺立的果樹，上面掛滿欲望、機會、財富、權力等金光燦燦的果實;那些道路，是一條條水渠，人如水進入大樓和商業設施的根部，在現實的每個角落落地生根開枝散葉或者被揮發被污染后排泄。我們無法逃避城市的安排，只能讓情緒在離開和進入之間徘徊。

穿行在城市，經過那些高樓，感覺奇跡不斷出現。昨天還是一片工地，零零散散的幾個人在工作，塔吊伸著懶腰，似乎看不到未來。今天，也許真的僅僅是過去一天，美輪美奐的大樓出現了，紅標語，紅地毯，妖嬈的男女，紛飛的紙幣。一些不算濃厚的霧霾聚在周圍，有時像是現代文明賜予的光環。資本力量最大限度縮短各種果實的成熟期。我們習以為常并且覺得理所當然，進而形成一種基于理性的判斷。

我們還是把高樓留在身后，暫時有一種輕松。路寬闊起來，空氣慢慢變得透明，天空高到了應有的位置。修剪過的綠化帶和精心排列的盆栽也帶給人清新的感覺。偶爾有車絕塵而去，留下一些令人欣喜的空間。不管目的地在哪里，這樣的行走本來就充滿奇妙意味。

這是一個包圍在城市建筑里的農莊，是城市背后的世界。丹桂、月桂，花開正好，點點分開，又擠在一起，輕盈，干凈，柔軟，出世入世之間，滿眼歡喜，就像夢見奇跡出現，醒來第一眼就看見了奇跡。桂香柔和清淡，綿綿密密地從空氣進入人的身體，進入臟腑和血液，進入內心，又混合著內心的愿望呼出來，依然飄蕩在空氣中。

果園枝繁葉茂。櫻桃、水蜜桃、枇杷、蘋果、葡萄、梨、柿，一片，一行，一搖枝，一展葉，都有一種擾動心魄的暗示。裹著防蟲紙袋的梨掛在枝頭，已經熟透的身體和仍然翠綠的樹葉似乎依依不舍，滿樹凝然。柿子慢慢鮮紅，疏疏落落的紅暈蕩漾在果園，有些亂，有些暖，仿佛一直都會在那里。老人說，討些下來，你們慢慢吃。他們把采摘稱為“討”，有一種發自內心、基于生活習性的謙恭。在寬闊的世界面前，也許只有那樣的謙恭才能讓人生活得心安理得。

一大片空地上，一群土雞吃飽玉米之后，三三兩兩散開，怡然自在享受生命快樂。小水塘里的魚群浮上水面，又嘩啦啦分開，驚起些水花和波紋。那些深黃、淺紅、粉白在渾濁的水里打開一道柔和隱秘的妖艷，讓人不由自主拿來釣竿。死亡作為一種悲劇，每天都在上演。就食物鏈而言，一些種群是另外一些種群悲劇產生的原因。問題是，死亡也許不是終結，而只是某種轉化。我們面對食物的優越感，出于占有和被占有的蒙蔽。

一片荷塘，初秋荷葉邊沿開始沾染黃色，但依然保持翠綠，安安靜靜地，和翠綠的水連成一片。藍天映在水里，讓我們得以隱約發現水的存在。兩三間房子在荷塘中間，荷葉在窗子旁邊慢慢浮起姍姍的影子。只是沒有雨滴穿過虛空滴落，沒有空靈的回聲彌漫出光陰的深意。留得枯荷聽雨聲，那是時間與自然法則對命運的安排，頹敗，憂傷，冰涼，到一種無比柔軟，無比清澈，萬籟俱寂的局面。唯其如此，才顯出心靈一瞬間戰栗的大幸福與大歡喜，顯出思想靈光乍現的大空間與大智慧。

我們坐在農莊的每一個地方，都可以毫無顧忌長舒一口氣。我們需要這樣清空自己。只有清空自己，才發現生活真實存在，自己真實的存在。一切空，佛經中的一個命題，“如霧亦如電，如夢幻泡影”的具象似乎也無法表達這個命題。慧能解釋說，那樣的空，就是一無所有而又包容一切。實際上，就是徹頭徹尾清空自己，就是對世俗生活徹底的覺悟。

基于“發現自己”的覺悟是一種內心的復蘇。在現實的城市生活中，快節奏的場景轉換讓我們更習慣接受最便捷的信息，滿足最淺近的欲望，表達最本能的認知，做出最基本的反應，而不是從內心深處發現自己，尋找真實的生活狀態。然而時光刀鋒必將輕易地剔除那些生活內容，可能什么也不留下，包括那個依附于外在的自己。

“人老了，老閑著，心里空空的，不找個事情干，容易生病。”建農莊的老人，一個退休多年的高中物理教師，已經七十多歲，依然在勞作中過著樸素的生活，體驗著實現和把握自身價值帶來的滿足和喜悅。這應該是經歷時光漂洗和刮削之后的一種真實生活。生活真實來自清空焦慮、煩躁、粗暴之后的內心真實，來自于對自身樸素的覺悟和發現。

然而生活的欲望多姿多彩，密切生動地聯系著過去未來，我們難以把握其產生的原因、過程和結局，也就難以找到真實的自己。該如何去把握呢？王守仁說，與生俱來的欲望是本體，天理即人欲，而表現在具體生活中即知行合一，知即行，行即知。他還說，一切在于心，世上沒有心外之事，也沒有心外之物。

認識自己，大隱于內心的寬闊空間，與城市鄉村沒有關系，與生死沒有關系。一切覺悟的都是幸福的。

在內心激起美的回響

初秋的陽光明亮、輕盈，一弦一弦，疏密相間，在小青瓦屋面上朗朗展開午后的時光。法國梧桐漸漸變黃的葉子在淡金的光彩里懶懶的舒開面容，蔥綠的招搖此刻顯出含蓄內蘊的韻致來。葉子上面，天空漸遠漸淡，那些空靈的藍潔凈寬闊，偶爾一絲云倏然滑過恍若悠遠的聲音。在寧靜的街區，坐在一把椅子上，輕輕閉上眼睛，世界纖毫畢現卻又空空如也。

這是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街區。一個普遍的說法是，十八世紀二十年代，康熙皇帝在位的最后幾年，一千余平定藏區叛亂的八旗軍人在此地建滿城留守，形成了一片等級嚴格、界限分明、體量宏大的街區。三百多年后，從兵營到貴胄居住地再到市民街區，滿城已經從富貴喧嘩的壯大消解為潦倒市井的微末。堪堪保留下來的幾條巷子破敗、雜亂、慵懶、骯臟，無所事事，茍延殘喘。

后來，一些人喜歡到這里喝茶、聊天，面對新秩序、新節奏和現代繁華之外停滯的時光，尋找想象中當年的閑散、單調和自由，力求在低處實現高處的念想。我所見到的，常常是，一扇搖搖欲墜的鐵黑色木門上結著淺淺的灰垢，兩行歪歪斜斜的粉筆字“喜歡的理由——簡單，簡單的理由——喜歡”;門里面，可能是茶鋪，可能是特色小吃店，可能是提供簡單食宿的旅店，也可能僅僅住了兩位白發蒼蒼的老人。

我們在殘破的門樓下喝茶。一方搖搖欲墜的小桌子，幾把吱呀作響的竹椅子，蓋碗，三花茶，一些繚繞的水汽，在藏青的磚墻外、蔥綠的苔蘚邊自成世界。我們的情緒直直后退，退到可以庇護失落與無聊的時光暗影里，騰出心靈空間，去裝載那些衰朽的古典、破敗的空靈，然后自以為得計。其實，我們從鄉村來，那些結滿蛛網的祠堂、荒草深處的陵墓、邊界清晰的習俗，無不是古老的文化遺存，只是當時我們的情緒，已經被出走的希望裝滿。

再后來，和大多數老街一樣，三條巷子被人們以文化的名義改造成商業街區。改造者力圖保留彌漫已久的文化氣息，將北方胡同與川西民居的特點糅合在一起，或修復，或改建，形成一片具體而微的仿古建筑群。青石板街道、青瓦屋面、木樓、回廊，顯出一種回歸的樣式。而無所不能的資本像《百年孤獨》里那個吉普賽人拖著的磁鐵，帶來了商業聚集，少許的傳統生活之外，是精致奢華的現代享樂。

陽光緩緩移動，營營市聲之外，甚至可以聽到陽光滑動的聲音，恍若一襲絲綢裙擺，翩翩躚躚拂過青石板上疊疊足跡。有人帶著陽光慢慢走，悠悠張望。有人坐在街沿的桌子旁邊，滿不在乎地喝一聽飲料或者啤酒。有人四處拍照，鏡頭里的人在幸存的老門樓、拴馬樁或者新牌坊旁邊漾出一臉盈盈的笑。

一切都合乎規律，一些物態消亡，新的物態隨之誕生。新的物態注定消亡，而更新的會誕生。新奇感總是輕而易舉地占據人的心靈。過去常常被短暫遺忘，但不是被取代。那么美的紅男綠女，那些匆匆或者閑適的腳步，都是街區最靈動的一部分，但這一刻和下一刻結果迥異。沒有新生就沒有腐朽，沒有美就沒有丑，市井人情的體味俗如浮塵、低若棄水，甘之如飴還是勉強應付，“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與其說“回到過去”只是一種假定或者模擬，不如說是一種預期或者探求，因為內心深處的情感、愿望、意志需要一種生動形象去映照。盡管于文脈傳承而言，現代的庸俗場景無處不在，以歷史體驗包裝生活場景的“修舊如舊”無疑只是一個看似很美的騙局，但是對于人本身，一切在內心激起美麗回響的事物都彌足珍貴。反過來說，基于情感和思想，對風景的享受不在于瞬間占有、自我放逐或者創造種種不朽的藝術，而是風景作為一種形象在內心激起的美麗回響。

什么東西才能激起內心美麗的回響？從純粹的自然景觀，到衰敗的人文遺跡，再到以現代化為特征的干凈、整齊，都為人所欣賞和接受。這些欣賞和接受中，顯然有享受的成分在里面。那些享受是不是美的回響？或者說，是不是有一個內心美感的形象化過程？第歐根尼坐在據說是裝酒的破木桶（一說是用來裝尸骨的陶缸）里，享受下午溫暖的陽光，內心充溢著幸福美滿。我們半躺在舒適的藤椅上，在同樣溫暖的下午陽光里昏昏欲睡，內心總有一只眼睛一如既往地睜開，充滿警惕。

在享受的迷霧里，警惕性也是一種適應性，與生俱來，要么麻木，要么強化，直到內心被迷霧充滿，真正地成為自己也看不清的“霧中人”。那么，風景之美又到哪里去了呢？

審美基于內心的情感而存在，因而美注定是一種心靈創造。那么，對美的享受程度必定取決于內心創造美的能力。問題在于，庸常的現實生活中，模仿往往比創造容易而且與創造似是而非、糾纏不清。常常是，一個人創造一種美，成千上萬的人去模仿并自以為樂在其中。當模仿成為一種慣例，模仿便代替創造本身，創造起于模仿、止于模仿，模仿即創造，創造力被淹沒、被偽裝、被玩弄。在這樣的前提下談美的享受，更多的是以外在的裝腔作勢、惺惺作態、自以為是去烘托內心的空洞和迷茫。而贊美、嘲諷、憐惜、陶醉、傾慕、滿足等等，有時成為一種同等性質的漠然調侃。

一次創造勝過一千次模仿。是什么傷害了我們內心創造美的能力？

正如我們在仿古街區追憶歷史是以自己的理解創建姹紫嫣紅的過往圖景，我們內心對美的創造體現一種虛實兼備的向往，虛而不妄，實而不呆。換言之，對美的創造力因為內心不斷出現的需求，經過一種基于自由的靈魂通道不斷上升。因而創造力的缺失，實際上是內心需求的缺失。

這是一個悖論，我們按照社會規則和生活需求不斷創造現實的一切，細致入微的社會規則和人際構架深深嵌入人的內心，現實需求由外而內替代內心需求，那么，內心對創造的需求便成為多余的事情。也許這是人本身無法解決的問題，因為幾千年的社會規則和生活需求始終存在并且不斷改造人本身。

自由和愛構筑天堂

雨從夜里一直下到天明。雨絲格外細、格外涼，還來不及看見雨，秋的涼意就已經進入心底。涼，不是寒冷，而是接近寒冷的一種空洞和慌張。雨密密匝匝在夜色里織一張網，一切聲音和形態變得虛幻而神秘，更加難以確定夜色里會發生什么。燈光很偶然掀開夜的一片小小衣襟，雨若銀絲，冰一樣地穿透眼神。那也許是一扇孤單的窗子，窗子空空如也，絕沒有偶爾晃動的影子，于是燈光自由自在地到雨夜里去了。也可能是溫暖的窗簾偶然拉開，靈光一閃，又倏然關閉，把雨和夜的世界留在生活之外。

當天光照亮大地，自成一體的雨夜還原成支離破碎的世界本身。不規則的樓房以超乎想象力的方式不規則地擺放在一大片土地上，各種移動新鮮呈現，旺盛的創造力造就一片生機勃勃的廢墟。樓房之外的土地和山坡半明半暗，像一句含糊的箴言。窗外最近的地方，那些草木依然有充足的綠色，雨水盈盈地，葉子和水一起汪汪地亮，就連有些淡黃的邊緣都顯得與季節無關了。但這顯然是靠不住的，樹下零星的葉落歸根便是明證。葉落歸根啊，很美的事情，生命對自然變遷的本能反應，哪里需要想象中的挽留呢。

大片大片的土地，稻谷和玉米已經收獲，留下谷樁和秸稈。新鮮的斷口，新鮮的秸稈，慢慢地在雨里將會變成黑色，直到被分解，成為土地的一部分。一個關于稼穡的輪回有了新的開始，這樣的輪回因為生命不知疲倦的轉換，為人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生命力。人的奮斗過程就是消耗這些生命力的過程。值得注意的是，如果不算上時刻存在的幻想與自我消耗，人和莊稼幾乎沒有區別。

天空陰沉沉的，一張灰白的臉，似乎沒有表達的需要。雨就從天空背后來，人類社會存在以前如此，以后也如此。人總要探求天空里面的事情。當科技讓宇宙慢慢失去懸念，一切由物質構成的命題站穩腳跟，礦物質、空氣、水、光變得清晰，想象成為一種不合時宜的態度。然而即便如此，想象編織成的信仰已經成為人性的一部分，在改造中遺傳，在遺傳中存在并充滿忍耐與希望。

雨停。大地很快發生變化。很短的時間里，濕漉漉的道路變得干燥，灰塵也隨著雨水蒸發了。一些人帶著孩子，一些人帶著小狗，孩子跑來跑去，小狗跟著撒歡。鳥在樹葉之間拋灑著明亮起來的聲音。風過來，一切簌簌搖動。生命沒有尊卑和存在的異同，一切都在享用存在的某一段的時間。而我們，心有不甘地信奉時間以外的東西。

我們不會放下那樣的念想，天空背后是不是天堂，大地深處有沒有地獄？人類歷史如此廣闊，卻沒有超越生與死、天堂與地獄的界限。宗教教義、個人信仰、源于科學的常識都對此做出過回答，這些回答總是首鼠兩端，難成定論。

克里希那穆提分析說，也許天堂并不存在，天堂之所以被虛構出來并為眾多人群篤信，是因為人類的生活已經成為地獄。事實上，宗教關于地獄的描述，古典文藝作品（比如《神曲》）關于地獄的想象，已經遠遠無法比擬現代社會生產的罪惡與險釁。也許每個人從生到死，總是充斥著沖突與爭斗。這些沖突與爭斗，或者來自內心，或者來自跟隨內心創建的世界。因而個人生活總是雜亂無章，充滿凡俗的艱辛。個人即地獄，即使許多個人行為被描述為美好的愛與幸福。

區域、部族、群落之間的爭斗與屠殺，所有政權的殘酷、冷漠和自以為是，總是構成人類最顯耀的歷史，從而挑戰人類存在的合理性。當沖突與爭奪成為人類本身從內到外的生活方式，人類始終無法擺脫自己創造的地獄，而死亡常常成為被艷羨的天堂。

這樣的分析未免顯得過于悲觀。問題在于，被標定的內心的美和幸福消耗，與被丑和不幸消耗，本質并無差別。于是沖突與爭奪、控制與被控制、消耗與被消耗只是某種現象，當現象成為生存感受的本源，人類所信仰的天堂的本質——自由和愛——仿佛不再存在。

我一直以為，自由是人類以及萬物存在的本源狀態和目的。生存的自由在于無意識狀態下的轉化，是對生死本身的升華。世界并不因為生死而延續，而是由有秩序的轉化去延續。從這個角度看，人類對死亡的恐懼是可以避免的。藏傳佛教有個說法，叫作“加持”某種力量，以戰勝恐懼和痛苦，從而達到理想的轉化即“涅槃”的境界。而被“加持”的那種神秘的力量，我們也可以理解為一種無意識的自由。

自由存在，愛即存在。愛不是一種快樂體驗，不是感官享受，不是付出或者得到，而是對共存的包容與寬恕，是一種思想之外的慷慨、謙遜、仁慈和敬畏，即對生命本身的慷慨、謙遜、仁慈和敬畏。我們因為欲望和消耗失去自由和慷慨，因為爭奪和控制失去謙虛與仁慈，因為殺戮、限制繁衍、強制墮胎等等失去責任和敬畏，自由和愛在這樣的內心構成的土地上難以開花結果。

康德說，“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日新月異，不斷增長，這就是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我對這句話的哲學分析缺乏興趣。我總是想，當康德真的凝望星空的時候，內心除了敬畏，一定會充滿某種難以名狀的哀傷，那也許是對自由的認知和對愛的感覺。

【作者簡介】王林先，1973年1月生，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現居成都。在國內各級各類報刊發表作品三百余件，部分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出版有《陽光里的河流》《平溪的早晨》《生命的光芒》等著作。

責任編輯""盧一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