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組詩）

舊""宅

房子在寫詩，而不是住在房子里的人

我感到震驚：我在這幢房子里住了二十年！

也許，一幢被廢墟環(huán)繞的老宅

一處荒涼的天井后院

一口被填沒的井

才真正目睹了我們的時代

當你走進空蕩蕩的房間

你可以看見：椅子在苦思冥想

房子受難，以成就

白日之偉業(yè)

一幢普通公寓樓，是門窗在經(jīng)歷春夏秋冬

而不是大樓進出的那些男女

他們理解的修辭學，不及

幾經(jīng)修繕的電表箱、樓梯扶手

大白天光線如此微弱

我起身去上衛(wèi)生間

聽見埋在墻內(nèi)的水管在嘀咕：往昔！往昔！

下雪天

下雪天

像愛的到來

風呼呼地吹

墻檐上一層薄雪。像她年輕時

可愛的佇立

傍晚天黑前，這雪

飄進家門：

燈光、暈紅、清純……

料峭的空氣

如同一場幸福的會面

——她在我的家人面前

漲紅著臉

愛有時是離開

愛有時是離開

我一個人在床上扇扇子

我們已有半年不見

今夜，我聆聽窗外

唧唧蟲鳴，仿佛一份祝愿

我相信她也會安靜祝愿

會把愛一個人時的

恍惚，在房間放穩(wěn)妥

床頭燈調(diào)暗

手指不自覺理理干凈的枕席

就像我起身，把手機、雜志

拿去另一個房間：愛

有時是孤單

運河之夜

這樣的夜晚

和運河平行。黑屋頂，白墻

暮晚加深的黑里

陽臺有晾曬的衣裳，暴風雨

遠遠吹來，但夜還很遠

河水的氣息被夾雜在駛經(jīng)的車輛

悶熱和涼爽之間

一條白色褲管被吹到天上

（那場雨可能要到午夜）

我有時甚至覺得房子在河上漂浮

前方是何方

河又在哪里

夏""日

一切在一個夏日里保存完好……

葉片上的童年。梧桐樹

微風的河灘

媽媽淘米時，撒落一地

白花花的大米。

有人迎娶，有人外出奔喪

異鄉(xiāng)的船只載來

陣雨撲打的黑夜之窗

太陽下街坊們一片惋惜之聲

風從小巷里吹來

一名嬰孩的哭喊——

我那時斷時續(xù)的一生，也在其中——

在那聲音的哽咽處

清晰地顯現(xiàn)

九""月

少女們松開肩上的發(fā)束

用烏黑、羞怯的目光詢問

聲音像杯盞

斟滿月光的青焰

沿河馬路，弄堂口的藤蔓

使每個過路人

臉上都有一層

神秘的柔情

啊，群山環(huán)繞著長江——

一代又一代

詩人的心智

使夜空清朗

我又回到往昔的年代，

我又看到如花似玉的女人——

一陣陣晚風

吹動她們輕柔的舉止

紀念沈從文

一個人推開他故居的門

群山在蟋蟀聲里入秋

街兩旁的石板地，晾滿

紅辣椒。月兒正圓

遺忘——舊時代的燈盞

照亮他的眼神

執(zhí)拗、明亮……

一本書的封面被掩上：《邊城》——

在一段流星般的文字里，孩子們

翩飛的蝴蝶

棲息在石墻縫隙

窗外，沱河的水，靜靜流淌

如磨損的筆尖

擱在長夜案頭

【作者簡介】龐培，1962年12月出生。1977年開始寫作，已出版散文集《低語》《鄉(xiāng)村肖像》《五種回憶》《少女像》等九部。被譽為20世紀90年代“新散文”代表之一。作品獲1995年首屆“劉麗安詩歌獎”、1997年“柔剛詩歌獎”。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文、法文。現(xiàn)居江蘇江陰。

責任編輯""盧一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