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倆這次又因為什么?”當楊剛左手口杯,右手牙刷,沖進消防隊的宿舍時,不出所料地看見倒地的床鋪。而宿舍的兩人正大眼瞪小眼,個頂個跟發怒的公牛似的??粗麄?,楊剛再次頭疼起來。
這兩人,一個叫張浩,一個叫唐克,都是楊剛剛當上班長那年進來的。打一開始,兩人就是出了名的不和,幾乎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最嚴重的一次,竟差點將趕來勸架的老隊員的鼻梁給砸斷。為了他倆,楊剛沒少操心,可禁閉也關了,檢討也罰了,甚至還專門將三人的小隊拆分開來,卻啥用處也沒有。而令楊剛格外驚奇的是,這兩人若是不打架的話,關系倒是格外鐵。
此時,楊剛瞪視良久,見兩人一個愿意先說話的也沒有,頓時也惱了,罵罵咧咧地走出去:“丫的,老子容易嗎,整天跟著你們收拾!老子再過25天就退役準備結婚了,也不讓老子安生安生!”
估摸著楊剛走遠了,張浩忍不住問:“你不讓說,可這事遲早得露餡。到時候怎么辦?”
唐克鐵青著臉,取出藏在身后的手機,看著那條刺眼的短信:“剛子,我們分手吧。我等了你5年,從你去當兵就開始等,我實在受不了那種擔驚受怕、聚少離多了。不要等我了。杜歆?!?/p>
唐克忽然很后悔一時手欠,拿楊剛的手機玩游戲,而后又順手點開了剛接到的短信。
兩人正在頭疼,廣播里忽然傳出了要求緊急集合的命令,而首先被點名的就是楊剛所在的小隊。
“哪里又著火了?”張浩詫異道,“這都快11點了!”
“塘沽!”楊剛進來丟下口杯,拽了外套出去,催促道,“你倆也快點,宿舍回來再收拾。鎖上門就是,我給你們瞞著!”
“還不知道誰幫誰瞞著呢!”張浩小聲嘀咕一聲,不出所料被唐克殺氣騰騰地瞪了一眼。
“你又鄙視我!”張浩說。
唐克說:“路癡沒人權?!?/p>
“你丫的!”張浩憤憤然,卻無話可說,因為他的確路癡,第一次跑越野的時候,他居然逆行了上千米,一時被隊里傳為笑談。
刺耳的鳴笛劃破了安靜的夜晚,耀眼的紅燈轉瞬蓋住了水流般的華燈。楊剛剛到天津港,一位負責人匆匆趕了過來:“我也不知道是誰報的警,只是有的集裝箱里還裝著危險品,我給你們指路?!?/p>
因為堵車,還在半道上的唐克通過對講機一聽這種情況,心中就“咯噔”一下,急忙囑咐楊剛:“小心點,情況不對就趕緊撤?!?/p>
楊剛朗笑道:“放心吧,都演練多少次了。滅了火,老子還要結婚呢,肯定會沒事的!”
作為第一梯隊的楊剛小隊頂著火光沖進了火場,而唐克所在小隊此時距離天津港還有一段路程。
楊剛進去的時候,露天倉庫周圍全是火光和煙霧,根本分不出具體的著火點在哪里,而水槍也很難起到作用。他只能鎮定地指揮眾人,用水槍、泡沫等一樣樣試。
“咦?”旁邊一個新兵忽然驚叫一聲,“那邊的箱子好像要著火!隊長,噴不噴?”
楊剛瞥了一眼,果斷同意:“噴,先降降溫!”一部分士兵掉轉噴頭,將水澆在集裝箱上。
楊剛又瞥了一眼,喃喃自語:“怎么老是不滅?不太對啊……”忽然,他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大叫,“不好!全都撤出去!”
隊員們不明所以,但還是陸續向外撤去。然而,已經晚了。
在路口卡了5分鐘后,唐克心中的不安越發難耐,他實在等不及,索性拉開車門跳下去跟交警一起疏散聚集的車流。就在這時,遠處的碼頭方向忽然騰起一團火光,繼而就是巨大的爆炸聲,唐克抬頭,眼前忽明忽暗,耳朵有一瞬間的失聰。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憑慣性趴在了地上。
值得慶幸的是,他們離爆炸地距離足夠遠,只是被波及。
他趴在地上,任耳朵嗡鳴半晌,才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吶喊:“剛子——”
然而,回應他的是一聲更劇烈的爆炸以及漫天的火光。
他不知道的是,此時,天津港附近數棟小高層已經殘破不堪,寬闊的停車場上,千余輛汽車被燒得只剩下了骨架,而爆炸的中心地帶更是在火焰中化作了一片焦土。
就在爆炸發生的那一刻,楊剛一把撲上去,將最小的新兵壓在身下,臨終前只來得及說了一句話:“你不能死,你比我小……”
唐克怔愣片刻,才從喉中發出一聲極響的哽咽。
消防車的司機茫然四顧,喃喃問道:“咱們,還去嗎?”
唐克狠狠擦了把淚,厲喝道:“去,當然去!咱們是消防員,咱們不沖,讓誰沖?”
消防車里靜寂無聲,半分鐘后,司機才大吼一聲,猛踩油門,順著剛騰出的路面奔馳出去。
唐克平靜了一會兒,掏出手機,給張浩發了條信息:“在嗎,兄弟?”是的,兄弟。不管他們曾經鬧得再兇,他們都是異姓兄弟。
“在,咋了?”此時,留守在消防隊的張浩因為“兄弟”二字很開心。難得啊,原來那個嘴硬的貨也有服軟的一天。
唐克輕笑一聲,即便是處于如海潮般的悲傷中,他也能通過文字想象出那個二貨的神情。他猶豫了一下,快速地打字,似乎要將悲傷宣泄出去:“我電話打不出。剛子走了,犧牲了,死了。”
“哐當”!張浩手機落地,第一反應是,那貨是在報復!他顫抖著撿起手機,飽含著怒氣與恐慌地回信:“你放啥屁!你在哪兒?”
因為信號的問題,唐克沒能及時回,張浩度秒如年,忍不住又發了一條:“你在哪兒?”
一分鐘后,唐克回:“我在車上,去塘沽?!薄疤凉帘??!鞭k公室里,剛掛了電話的隊友忽然轉頭向大家匯報道。
張浩“嗷”的一聲跳起來,手忙腳亂地撥電話,但是卻只聽到忙音。他使勁擦了擦手心的汗,抖著蒼白的嘴唇打字:“你給我個電話?!碧瓶苏砗醚b備,嘆了一口氣,還是回了一句:“我裝備都穿上了,就我一個帶手機的。”
“你丫的,唐克!”張浩咒罵一句,不依不饒地要求,“那你明天回來后給我打個電話,一定!”
唐克覺得有股暖流在緩緩滋潤著他蒼涼的心田,他覺得,似乎有必要留下遺囑:“我回不來,我爸就是你爸,記得給我媽上墳?!?/p>
張浩本來想罵他晦氣,想說“你自己的爸,你自己回來照顧”,然而卻鬼使神差地回了句:“你爸就是我爸,你小心?!?/p>
當著所有留守隊員的面,張浩順著墻壁滑坐下來,抱著手機哭成一團。隊友們默默看著他,心里都很難受,也發出了極輕微的抽泣。最先沖進去的隊員,不僅有張浩的兄弟,也有他們的兄弟。
漫漫長路,唐克頂著蜂擁的人群,向著火光前進。
以前,唐克常常嘲笑張浩逆行,然而這次,他也開始了人生第一次執著的逆行。
張浩想說,兄弟,你是最帥的,哪怕是逆行,也依然如此。
黎明的時候,塘沽爆炸的消息擴散開來,張浩接到消息,有進醫院的消防員看見了楊剛的父親和杜歆守在醫院。張浩趁著交班的空當,趕緊趕去了那家醫院。
一進醫院大廳,他就震驚了。
混亂一片的醫院大廳中,杜歆身著潔白的婚紗,流著淚站在不妨礙人群的地方,默默地看著廳門。而楊剛的父親,就坐在杜歆身后,看起來卻像老了好幾歲。
張浩默默走過去,十幾步的路程,他卻像走了一個世紀。
“楊伯伯?!彼麧晢玖艘宦?,看看杜歆,卻不知該如何稱呼,只能安慰她,“放心吧,他會沒事兒的?!?/p>
“我不要‘沒事兒’,我要他能活著見我!”杜歆哭著搖頭。
“你跟剛子……”張浩心中有股怨氣,簡直不吐不快。
杜歆掩面哭泣:“我就是婚前恐懼癥……我沒想跟他分手……”頓了頓,她又悔恨道,“我是個壞女人,我讓他走都走得不安心!”
張浩心中仿佛一塊大石落下,同時又覺得無限悲涼。他猶豫了下,掏出了楊剛的手機,遞過去:“他還沒來得及看,就出發了?!?/p>
杜歆捧著那部熟悉的手機,“哇”的一聲哭開了。
張浩轉頭看看楊伯伯,張了張嘴,謊話卻怎么也說不出。
誰承想,看似寬厚木訥的楊伯伯卻忽然擺擺手,嘆道:“你也不用費心思了,我知道他回不來了。他是個消防兵,我有這個覺悟。我就是……來看他最后一眼……”說到最后,老人哽咽著落淚。
張浩捂著嘴,強迫自己將哽咽咽回肚里,怔怔地看著滿是血跡的醫院,眼前越來越模糊。
“浩子……”忽然,一聲極輕的呼喚,拯救了瀕臨崩潰的張浩。
他轉頭望去,防護服上血跡灰塵凝結成一團的唐克疲倦地站在不遠處,沖他艱難地一笑:“我回來了。”頓了頓,他又道,“我爸,還是我爸?!?/p>
張浩怔愣半晌,才飛撲過去,狠狠抱住他,大哭道:“兄弟,我們再也不吵了?!?/p>
唐克沖欣慰望過來的楊伯伯和淚眼婆娑的杜歆一笑,點頭:“我們,永遠都是兄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