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的晉北平型關,風依舊刺骨。45歲的李保安用他的東風皮卡把記者帶到了地圖上幾乎找不到名字的喬溝。站在喬溝溝底,幾乎在一瞬間就能理解70多年前115師師長林彪為什么會把這里選作對日第一戰的戰場——僅能勉強容一輛汽車通過的土路,兩邊則是高達20米左右的陡崖,溝內沒有任何躲藏之處。
喬溝這條長10公里、寬不足10米的峽谷古道,西達雁門,東通京薊。蒙古騎兵正是由此進入中原。1930年代,它是靈丘通往太原的必經之路,也因此成為一千日酋的絕地。

給人民一個振奮
1937年9月24日夜,天黑得像鍋底。雨一直下,并引發了山洪。數千名20歲上下的小伙子半夜在雨中急行,標有八路軍番號的灰軍裝透濕。
“戰士們最希望的是天上多打閃,可以趁著瞬間的亮光放開步子往前跑。”這一夜,烙在115師686團司號員強勇記憶里,當時他只有14歲。擔心被洪水沖走,強勇過山溝時使勁拽住馬尾巴。他的兩名身體較弱的戰友就被沖走了。
晉北9月,夜間氣溫已很低(那年9月19日中秋節,平型關、雁門關一帶曾降大雪),數千戰士著單衣,走最難走的毛毛道,冒雨行進為的是趕到設伏地——喬溝。跨黃河進山西,30歲的林彪一路沉默不語。
1937年8月25日,陜北紅軍改編為第八路軍,轄115、120、129三個師。其中115師由紅1、3軍團和陜南紅軍第74師組成,師長林彪、副師長聶榮臻、參謀長周昆、政訓處主任羅榮桓。
“知天知地,勝可乃全。”林彪深諳孫子之道,戰前5天,他乘坐晉綏軍副司令孫楚派的車親臨平型關一帶進行偵察。他看中了平型關以東5公里白崖臺下的喬溝,“在這里設伏,條件不錯”。

先秦時期,平型關曾被稱為“瓶形寨”,金代稱“瓶形鎮”。顧名思義,這里的地勢像瓶子形狀,口小肚子大。喬溝就是瓶肚子。而不遠處的半山腰上,有座關帝廟(當地人稱老爺廟),就是瓶口。那天,林彪默默在關公像前站了許久。
林彪面臨的壓力是巨大的。
平型關戰斗前,1937年8月的陜北洛川會議上,毛澤東提出對日進行“山地游擊戰”。
對是否集中力量參與大型會戰,林彪與毛澤東有不同意見。毛澤東堅持“用游擊戰斗配合友軍作戰”,致力于建立敵后根據地;林則希望“給日寇一個打擊、給友軍一個配合、給人民一個振奮!”
如果不是林彪執意“相機襲擊敵之左側后,殲敵一部”,或許不會有平型關一戰。
對于出現可能殲滅日軍的戰機,當時渴望求戰的遠非林彪一人。副師長聶榮臻說:“打!為什么不打呢?利用這么好的地形,居高臨下,伏擊氣焰驕縱的敵人,這是很便宜的事嘛。”
在平型關打一仗的部署就這樣定了下來,并當即電告了八路軍總部。這一次,毛澤東同意了。
雨夜伏喬溝
1937年,喬溝兩側坡上是一塊塊的谷子地,長滿了未收割的莊稼。9月25日凌晨,戰士們單衣單褲趴在潮濕的泥地上,“忍著饑冷,像泥人一樣”,等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山西王”閻錫山重兵屯集太原,靜候他在日本炮兵學校的師兄板垣征四郎。一年前,板垣曾以關東軍參謀長身份前往太原“看望”閻錫山,并一路搜集情報。這次,板垣帶“鋼軍”第5師團攻太原,他沒有選擇經由大同的鐵路。板垣是個中國通,顯然知曉元世祖入關走的就是平型關古道。
林彪為什么一定要在24日夜冒雨設伏喬溝?“情報。”陳賡大將之子陳知建將軍介紹,當時共產黨對日軍的情報工作已小有成效。尤其是從靈丘傳回的情報,日軍25日要在凌晨出發,趕到團城與另一隊日軍會合。
天色微明時,日軍來了。參戰的115師宣傳部長肖向榮做了如下記述:“約摸八時半光景,遇著從小寨至老爺廟約五里路之間的馬路上,開來了敵軍載重汽車八十余輛,馬車百余輛,連接成一線。汽車上有約千名的敵軍,后面跟著少數的騎兵,押送著車輛,正由東向西,往東跑池輸送。”文章寫于戰斗第二天,這是中國最早的現場記載。
天氣是敵人。
林彪本來調動了115師4個團,因為大雨,只有3個團抵達設伏陣地。“來之不易的良好戰機,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出擊!”聶榮臻命令將士:“沉住氣,無命令不許開火。”
“我們武器差,要打贏必須距離三十米之內,還不能讓敵人發現。日軍會有一個班的尖兵(騎兵)在前面開路、偵察,發現情況打旗語,后邊就可以做戰斗準備,所以要把尖兵放過去。”八路軍研究會會長陳知建將軍說。
天氣也是朋友。
大雨沖刷掉行軍的痕跡,日本部隊竟沒有仔細偵察。林彪戰后總結,“敵人輕視中國軍隊,成了習慣,便由驕矜而疏忽,不注意偵察警戒。”
見時機成熟,擔任“掐頭”任務的685團團長楊得志的部隊打響了第一槍。
這支日軍雖然是輜重部隊,但同樣訓練有素,武器也占有絕對優勢。經過最初慌亂,日軍很快清醒過來,在兩名中佐的指揮下,利用車輛、溝坎作掩護進行抵抗。四五百人與686團反復爭奪老爺廟高地的戰斗,在喬溝伏擊戰中最慘烈。
林彪或許未曾料到,關帝廟前會成為最血腥戰場。
血拼關帝廟
關帝廟的爭奪,讓戰局變得頗為吊詭。
八路軍史料記載,“日軍部分人員搶占了老爺廟(關帝廟)梁,溝道內的日軍也隱蔽起來,不易發現。沖下山的第9連戰士反倒成了明顯的射擊目標,沖鋒受阻。3營營長鄧克明見此情況,命令10連壓制日軍火力,同時以11連沖下山去支援9連。在10連的火力支援下,9連和11連終于沖上了公路,與日軍展開白刃戰。”
“八路軍普通士兵打大仗有個十幾發子彈,打小仗才發三五發子彈。只有手榴彈是給足了的,一個人四枚。剩下就是刺殺,大刀、長矛。”陳知建將軍說,八路軍戰士子彈不多,似乎有一個不成文的原則:打三槍就沖鋒。
八路軍戰士手中的步槍大多沒有配備刺刀,只有舉起槍托和馬刀與日軍肉搏。“戰士們用刺刀拼,用槍托砸,槍砸壞了就抱住敵人廝打……”國防大學徐焰少將說,那時候,中國農民家的孩子營養普遍不好,十六七歲的小兵,大多還沒有上了刺刀的步槍高。他們就端著比自己還長的槍上陣拼命。而日軍單兵素質相當好,又吃得飽、臂力大。
八路軍史料記載,“9連150名壯士,最后只剩下了十多個人,連長劉炳才負傷,3個排長都壯烈殉國。全連干部除1個副指導員和1個機槍班長以外,其余不是負傷就是犧牲。11連的3排則幾乎全部犧牲。”
115師當時并不清楚此戰的對手隸屬日本陸軍第五師團第21旅,“敵軍的番號和進攻意圖,是平型關戰斗以后從繳獲的戰利品和作戰地圖上了解到的。”《聶榮臻回憶錄》中寫道。
這支日軍部隊編成于明治21年,兵源大都來自廣島地區,是中日甲午戰場和日俄戰場上的急先鋒。“當地民風剽悍,廣島是傳統武士道精神的發祥地,出過日本‘陸軍之父’山縣有朋等名將。”徐焰少將介紹。
日軍到死都不投降,有的戰士去背日軍的重傷兵,被一口咬掉耳朵;有的戰士為躺在地上的日軍包扎傷口,反被開槍打死。一個躲在汽車底下負傷的鬼子,見3營長鄧克明是指揮員,一個冷槍正中他的胸側。
“老爺廟前的土地都被鮮血染紅了。一個犧牲在高地上的八路軍戰士,腿被打斷了,腹部有一條很深的傷口,腸子都露在外頭,還怒目圓睜,雙手死死掐住一個拿槍的鬼子兵的脖子,怎么掰都掰不開。”八路軍史料記載。
在激戰和打掃戰場中,115師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聶榮臻痛惜不已,當即下令:頑抗到底的敵人,堅決消滅!
“幾乎每塊鵝卵石上都滴有血跡……河灘的每一個角落里,有一個死尸垛,十幾具日軍尸體碼成個半圓形,壘了尺把高。垛后還有尸體,身邊堆著厚厚的一層子彈殼。”時任687團副排長的程光耀回憶。
關帝廟里至今還留有拼殺的刀痕。關帝廟前的漢白玉碑上記錄著當時的戰斗場景:“我三營指戰員前仆后繼,浴血奮戰,全營連排干部大部分犧牲,原有140余人的九連僅剩10余人。副團長楊勇和三營長身負重傷,仍在指揮戰斗……”
李保安的家就在距離喬溝幾百米外的小寨村。他說,今天一條新修的柏油馬路在喬溝的北沿經過,從蔡家峪直通白崖臺山腰的平型關大捷紀念館。長達5公里的喬溝,現在已是人跡罕至的一條荒溝。“幾年前,專門來了一車日本人到溝里來祭拜過。”李保安說。
血戰平型關
李保安孩童時,家里還有幾把日本刺刀,“小時候我經常抽出刺刀亂耍。”多年后,刺刀也不知去向,現在他手中還有一個日本兵子彈盒,“皮有半個指甲蓋那么厚”。
“據戰地附近幾個村的當事人回憶,喬溝伏擊戰繳獲的戰利品特別是軍需物資很多,數百名老百姓幫部隊整整搬運了兩天。”4年前,靈丘小有名氣的抗戰歷史研究者高鳳山,登門采訪了當地90多歲的宋守堂老人。平型關伏擊戰第二天,宋守堂曾為115師往河北阜平運送槍支,“這一路共有50頭驢,20頭騾子。每頭驢馱槍(人們叫三八大蓋)10 支,每頭騾子馱16支,一位八路軍戰士負責跟押5頭牲口。”
2014年6月,臺灣高級將領郝柏村來到平型關戰場,沉思良久后說,“紀念館的歷史記載和臺灣留下的史實基本相符。”
1937年9月25日,響徹喬溝的槍聲,是自1598年露梁海戰以來,中國對日本的首次軍事勝利。勝利,鼓舞了全國軍民。9月26日,毛澤東致電朱德、彭德懷:“祝賀我軍的第一個勝利!”當天,蔣介石給八路軍總部發來賀電:“二十五日一戰,殲敵如麻,足證官兵用命,深堪嘉慰。”
曾任115師教導大隊大隊長的孫毅中將,在平型關大捷的當晚,和林彪、聶榮臻睡在一個土炕上。那一夜,一向沉穩、平靜、內向的林彪竟一夜未睡,從晚上9時進屋一直聊到天亮。“林彪說,今天打了勝仗,精神好,睡不著覺。聶榮臻也睡不著。林彪說,我原來還想多抓些俘虜拉到太原街上示眾,結果一個也沒抓到。”
1937年11月16日是林彪的父親林明卿60歲生日,湖北省政府贈送政府官印拼成的壽字中堂。黃岡的國民黨要人來林家大灣賀壽,祝賀抗日名將林彪的父親。這是林明卿第一次做壽,除林彪外,所有子女都在身邊。
平型關大捷,成了“一場最好的政治動員”。紅色根據地發展鼎盛時期,最大的中央蘇區人口也只有250萬人。除蘇區人民外,全國幾億人民對共產黨了解甚少,八路軍在平型關一戰成名,許多熱血青年紛紛投奔延安和八路軍部隊。
從1937年到1945年抗戰勝利,中國共產黨創建了晉察冀、晉西北、晉西南、晉冀豫幾塊山地抗日根據地,八路軍人數猛增到90萬人左右。他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前身之一。
這場戰斗是一場造就中國人民解放軍高級將領的戰斗。在1955年解放軍授銜時,決策、指揮和參加平型關戰斗的各級指揮員,有278人被授予少將以上軍銜,其中元帥3位、大將1位、上將11位、中將36位、少將227位。
1995年平型關大捷紀念館重修,紀念館坐落在靈丘縣白崖臺鄉的連渠山。館前的將帥廣場上,林彪、聶榮臻等10位平型關大捷參戰主要將領的雕像靜靜佇立,正好可以俯瞰老爺廟和昔日浴血的沙場。
平型關戰斗中556位115師烈士的遺骨,于1962年歸葬靈丘平型關烈士陵園。“這些烈士都是南方人,至今,只有76位留下姓名。”守護陵園31年的管理員李懷靜說。
國家民政部門先后在1995年和2005年,兩次在全國收集平型關烈士名單,希望聯系到烈士的家屬。唯一一位張文芝烈士的后代,從廣東韶關尋找到先輩的遺骨:張文芝,四川蒼溪人,犧牲時26歲。所有烈士的遺骨按27至36人不等,集中安葬于24個沒有墓碑的墓穴中,靜靜地長臥于松林之下。戰死沙場時,他們大都17至26歲。
(據《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