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相似，情短藕絲長

楊果，字正卿，祁州蒲陰人。金正大甲申年登進士第，性聰敏，美風姿。避亂河南時娶羈旅女子，后登科，歷顯仕，竟與偕老，不易初心，人以是稱之。有《西庵集》行于世。

暮色濃郁，采蓮女蕩著小舟載歌而歸，將入了夢的鴛鴦驚醒。月光灑了一地，楊正卿在江樓獨臥，本想早些入睡，卻輾轉難眠。樓外隱約有亡國舊曲，隨商船在江上輕輕搖曳，一切恍如昨日。

楊正卿年幼時父母早逝，雖了無依靠，但也長成了滿腹經綸的才子。那時年少，想施展抱負，怎奈國破家亡，不得已羈旅他鄉，郁郁寡歡。后來只要正卿稍一回憶，就像吃了苦瓜般，嗆得眼眶里有熱淚涌出，不自覺地低吟“傷心莫唱，南朝舊曲，司馬淚痕多”。

腦中徘徊的仍是那不知亡國恨的商女，思及故國已灰飛煙滅，滿腔愁緒像一道鎖鏈，在孤寂的夜里扼住了他的喉。

正卿猛然間驚醒，一身冷汗，窗外涼風襲來，夾雜著淡淡香氣，就那樣直直撞進了一雙墨玉般的眸子，她抬手撫平他的眉頭，輕聲喊著：“正卿……”語中的擔憂一覽無遺，自從正卿開始每晚做噩夢，她就這樣守著正卿，已是許久未曾好好歇息了。

正卿隱約能看見她眼中星光，一點點落在他心間，驅散了其中云翳。

正卿順勢拽住她的手，捧在手里寬慰：“無事，只是夢見以前在江南的日子了。”她一聽，露出孩子般的神情，眼巴巴地纏著他講些舊日往事。正卿輕笑著斜睨她一眼，終究是心頭一軟，同她絮叨起江南的鴛鴦鳥、采蓮女和江上的畫船。

過了半晌，正卿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熟睡的容顏，明明都是千篇一律的往事，她倒是百聽不厭呢。

她是楊正卿的妻。當年正卿跑去河南避亂，同客居他鄉的她一見鐘情，那時她輕顰微笑，正卿只覺她賽過西施，無端浮在心頭，怎么也揮不去。

他們相約飲酒彈琴，賞花賞月，卻一句話也不說。可正卿知道，她懂他的哀傷和期盼，懂他的才華和抱負。那樣一個心思細膩、值得被珍藏的女子，偏偏選中了他這個窮酸教書先生，一生相伴，從未有過只言片語的不滿。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正卿似乎在冥冥之中聽見了命運之鐘被敲響。

之后的日子，正卿依舊以授徒章句為業，她在家中做好佳肴，倚在窗邊等他歸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多了份平凡的美好。

街鄰之人皆稱贊兩人琴瑟和諧，唯有她懂得，這種安穩日子，并非正卿的追求。看著正卿眉頭緊皺，她環望四周有些簡陋的家具，微微思忖后端了杯茶遞給正卿，勸慰了句：“正卿，去吧。”

正卿頓時呆若木雞，從未有人這樣簡單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雖然心中已有去意，仍不免有些怯，身處紅塵中，被世事席卷，縱有心逆轉敗局，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正卿抬眼追尋她的身影，茶香裊裊，千言萬語哽在喉中，竟不知該如何言語。

金正大初，正卿登進士第。還記得那日走在街上，人頭攢動，兩旁的吆喝聲鑼鼓喧天，正卿卻顧不得這些，匆匆趕往家中。剛走進門，只見她撫了撫花，怔怔想著什么，又轉身去拿刺繡，正卿輕咳一聲，她驚喜萬分，半天只說了句：“你回來了。”

正卿在路上想了很久，想要和她說許多話，說自己新遇的朋友，說路上的奇聞，說自己多年苦讀終得踏入官場，可在見到她的瞬間，正卿不自覺地舒了口氣，心中只留一句感慨：幸而沒有辜負她的等待。

這世上一定有一個人，默默陪在你身邊，她不說話，卻能溫暖你孤獨的心。雖然正卿已在元朝任職，可漢人到底勢弱，免不了受歧視，比之同級的蒙古官員卑微許多。

正卿時常想，若是故國安在，自己這一生何以郁郁不得志，那段風塵滿布的日子里，他總是懷念故國山水，哪像如今所見皆是滿目蒼涼，他只能將悲情寄托在一首首小令里。這時總會有一陣溫涼溜進掌心，回頭就能看見她淺笑著，在花陰柳影中，月底共星前。

正卿忽然想起好友元好問，16歲時好問趕往并州應試，途經汾河，恰遇見一位攜帶兩只死雁的獵人。好問心下一動便上前詢問，那獵人告訴他，適逢清晨時，他用羅網捕住了這兩只雁，它們拼命掙扎，其中一只掙脫了出去，他一怒之下就將網中的那只殺死了。可出人意料的是，另一只怎么也不肯飛走，在半空來回盤旋，悲鳴不已，最后竟一頭沖下投地而死。

當時好問向旁人提起此事時，臉色有幾分悲愴，似乎久久不能忘懷，甚至為此作詞，“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喃喃自語著，這恐怕就是情吧，能將生死罔顧的情。朋友聞之皆是感傷不已。

正卿反復咀嚼，若是兩人到了生死殊路的地步，所能留下的只有痛苦了吧。

思緒蹁躚，輕巧地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身影，正卿從未像此時一樣想念妻子，即便她此刻就在身旁。那寒暑輪回的廝守，地久天長的相思，朝朝暮暮的牽掛，是無論隔了多久遠、多遼闊的時空都不能湮沒的。

那晚，正卿又夢見了江南，水面上氤氳的霧氣彌漫了月光下的小城，星光點點像極了誰的眼眸，恍惚間走至若耶溪畔，遇見一個美人斜插木簪，于蘭舟上淺吟低唱，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悲戚，此后山高水長，相愛之人只能隔著遙遠的三湘望眼欲穿。

正卿醒來時，感覺像過了一生。比起亙古的時間長河，一場夢，人一生，都是太短暫，而他們的情誼卻能隨時光漫漫，悠然走下去。于是正卿提筆便寫：“滿城煙水月微茫，人倚蘭舟唱。常記相逢若耶上，隔三湘，碧云望斷空惆悵。美人笑道，蓮花相似，情短藕絲長。”

“情短藕絲長……”她握緊正卿的手，在一旁輕聲念著。正卿看著她鬢角的幾根銀絲發呆，原來已過去這么多年，人生幾度坎坷，你一直在我身邊，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陌上花開絢爛，暮色正濃時，花香飄滿小城。正卿抬手摘了朵花別在她發間，她眸光瀲滟，羞了眉眼，正卿心中誓言錚錚：此生能得妻如此，已為幸事，此后歲月悠長，必當以珍寶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