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七百年前的一個融融春日,東晉國都建康的秦淮河上,一小舟正在波光中蕩漾。兩位風姿不凡的男子對坐船頭,其中一位正入神地吹著竹笛。另一位心神飄蕩,陶醉在那仙樂般的笛聲中。曲終,那吹笛的男子即離舟而去,無論演奏者還是傾聽者,始終沒有作一句交談。仿佛這神交已足夠,語言倒顯得多余……
這真是魏晉風流中一幅最美的畫面。這位聽眾,是著名書法家王徽之;而演奏者,是東晉大音樂家桓伊。他吹奏的這支曲子,是我國古曲中最純澈澄靈也最超拔的《梅花三弄》。
從這天起,《梅花三弄》就仿佛從仙界來到了人間,廣為流傳。而作曲者桓伊,也自是不同尋常。他雖在史上并不出名,但難能有二。仿佛人與音樂原是一體,倘我們感受到《梅花三弄》的純靈,也即感受到了他。
桓伊是東晉著名音樂家,在當時,無論皇帝還是官員,都以能聽他一曲為傲。而在音樂家的頭銜之外,他還是個軍事家。音樂和軍事,清柔與冷酷,竟統一在一人身上,當真神奇。
許是因為東晉本就是以“神韻”著稱的時代,名士們或清峻優美,或灑脫俊逸,不論外表內心,都仿似半個神仙,所以沖鋒陷陣的將軍們也透著一種半入仙風的藝術氣質。而桓伊無疑是其中最出眾的一位。
當他披上戎裝時,就不再是那個在秦淮河上吹《梅花三弄》的佳公子,而是一位真正的將軍。他曾統領豫州軍事十幾年,一直在和北方前秦對峙的最前沿,在艱險中保全一方平安。直到淝水之戰爆發,桓伊率領豫州軍和謝玄的北府兵合力作戰,大敗前秦主力,因戰功赫赫,被加封為永興侯。
然而無論怎樣官高爵顯,桓伊始終純正率然。為王徽之吹笛的桓伊,和從戰場凱旋的桓伊,從來都是一樣的。
當皇帝聽信讒言,猜疑謝安時,桓伊深為謝安不平。一次,皇帝舉行宴會,點名要聽他的曲子,他就奏請為皇上撫箏作歌,并動情地唱起了曹植的《怨詩》,借歌中典故為謝安鳴不平……當他慷慨激昂地唱完,皇帝滿面慚愧。喜怒不形于色了一世的謝安也被這真純感動,淚落沾襟,越席走到他面前說:您竟是如此不凡……
桓伊的確不凡,就像《梅花三弄》的氣質一樣,心里永遠都是一片澄澈。藝術給了他純正的底蘊,而將軍的特質又賦予了他渾然的剛力。
桓伊是一位真正的將軍,和那些有了藝術就忘記國家的名士不同。淝水之戰中,他將繳獲的敵軍鎧甲收集起來,命人重新修繕,然后寫下一道奏表,告訴家里人,等他死后再把這道奏表和鎧甲一起送到朝廷。而有生之年,他要留下它們,隨時等待朝廷興北伐之師。他再次率軍出征,卻再也沒能等到收復中土的機會。
披起戎裝,他是一位馬革裹尸亦無悔的將軍;脫下戰袍,他又是個真正的風流名士。藝術與膽色,就這樣完整地合為一體。就仿佛《梅花三弄》中,我們時時能感受到的,飄逸之下那蓬勃的生機和躍動的剛力……不知是桓伊造就了《梅花三弄》,還是《梅花三弄》成就了桓伊。也許人與曲,原本就是一體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