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我與一行柳隔河相望。河水一日日豐沛起來,柳也一天天如煙如縷。盡管柳岸盡頭車流人聲,繁華萬千,我心底卻只有一片芳草水岸,棲滿了曉風殘月;只有一幅古渡舟頭,惆悵離人,折柳送別。
兀自嘆一聲,年年柳色如新,那曾低吟“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羈旅歸人,那“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的離人鄉客,他們的背影消逝在哪里?彼時應有花開陌上,柳絲如碧,在長亭話別的離鄉人,聽得催促聲緊,只能折柳相贈,淚眼迷蒙,轉眼馬蹄聲碎,一篙風快,此后迢遞高城,只把思念托南燕寄歸。
一枝柳,飄拂在樂府民歌唐詩宋詞里,似一線寒波,幽青了寂寞的書頁。
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楊管別離。古人植柳,仿佛只為送別。那時的歲月是慢的,馬車慢,舟楫也慢,慢出了閑逸風情,慢出了惆悵心緒,也慢出了無邊的寂寥和思念。今日別君,重逢不知何時。因而每次別離都像此生最后的揮手,每回長亭相送都像此生最后的相逢。
柳枝隨風輕舞,綿綿依依,無限溫柔。贈君一枝柳吧,待離人遠去,聊慰你無處安放的離愁。
可有人知,第一個折柳送別的人是誰?他作別的是親友還是戀人?想起謝安曾問:《詩經》何句最佳?謝玄答: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心便為之微微一疼。美,也會讓人牽念和疼痛。更遠以前,在詩歌的源頭,征人正踏雪歸來,白雪茫茫,天地一色,他的步履卻是輕快的,仿佛看見了白雪覆蓋下的故園,看見了倚門盼歸的妻兒,想起當初離別時春色正好,卻是淚眼相對。
遠行和歸來,春柳與冬雪,訴不盡誰更多情,誰更溫暖。
彼時,長安的柳怕是要被折盡了吧。煙水岸,灞橋邊,年年離人送別,淚灑離岸,直到林紅萎謝,離愁才隨飄飛的柳絮飛向遠方,空寂的時光都被思念填滿。
“章臺柳,章臺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蔽羧枕n翃尋訪亂中離散的愛人柳氏。說是尋訪,其實更是質疑和打探。柳氏閱信后滿腹委屈:“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她是一株生在亂世的柳,裊娜纖弱,難免漂泊坎坷。不是柳的錯,也不是她的錯。然而惜別的柳,此后便多了哀怨和傷懷。
這個春天,友人要遠行。如今的春,芳草連天,繁花著錦,卻已沒有話別的長亭,沒有艄公馬夫的聲聲催喚,沒有音訊阻隔的擔憂,自然也沒有斷腸的痛別。
我們對視微笑,白云在頭頂寫詩,青山在城外放牧,風從遠方吹來,一行碧柳在岸邊起舞。
我想折一枝青柳相送,想了又想,還是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