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除夕,隋宮君臣齊賀新春。似花含露的美人在悠揚動人的曲中緩歌曼舞。火樹銀花,應和著熠熠疏星,燦爛如夢。
15歲的蘭陵公主獨倚闌干,心緒凌亂。幾日前,她那新婚不到一年的丈夫王奉孝因病離世。年少的公主并不懂得情愛之意,她所有的哀傷與惆悵只是源于她天性中的純善與溫厚。
八年前,她的父親楊堅滅北周,于大興城登基為帝。那日普天同慶,蘭陵公主卻躲在后宮,與長姐樂平公主抱頭痛哭。樂平公主楊麗華,北周宣帝皇后。夫家亡于娘家之手,她心中百感交集。她緊握蘭陵公主的手,道:“阿五,姐姐的悲劇已無法挽回。你尚年少,切莫辜負了青春韶華。”
蘭陵公主點頭,卻沒有明白話里的含義。為人婦后,她與駙馬感情平平。直到他去世,她也想不出他有什么好,當然,也沒什么不好。夜已深,循著侍婢的呼聲,蘭陵公主轉身,沒走幾步,卻又忍不住回頭仰望點點星辰。
隋朝民風開放,女子改嫁本是尋常事。何況蘭陵公主貴為皇女,又是帝后最疼愛的孩子。沒過多久,楊堅夫婦便為她選定了新駙馬。他是晉王楊廣的內弟蕭玚,是南梁皇族后裔。家室顯赫、外表清俊、才學不俗……這樣的男子,是再合適不過了。
蘭陵公主聰慧,這點她懂得。她望一眼和藹的母親,溫順地頷首同意。天之驕女,哪怕是再嫁,排場和禮數也要做足。可是,此時的蕭玚卻因父親病逝按制守孝,與公主的婚事也被耽擱。這一耽擱,反令蘭陵公主的心里有了一絲釋然。或者是她對這場婚姻不以為然,或者是她又認識了柳述。
柳述,重臣柳機的長子,亦出身名門。他是何時走進她心的,她也不知道。也許,是初見時他束著一根令人喜歡的玉帶;也許,是她留戀于他嘴角的一絲淺笑;也許,是他鼓足勇氣喚她“阿五”時的動聽嗓音。
漸漸地,她仿佛明白了長姐所說的青春韶華是什么意思。那大約便是愛了吧。人這一生,總該轟轟烈烈愛一回。長姐愛過,所以懂得什么叫愛,哪怕那個男人并沒有給她同等的愛。
守孝期滿,蕭玚歸朝,滿懷期待地想要履行婚約。那一刻,蘭陵公主猶疑了,繼而是深深的恐懼。她知道,她的目光永遠不可能駐足在他身上。她不愛他,不管在外人看來他們多么般配,可不愛便是真的不愛。舉案齊眉的日子,未必是她想要的。
如果將就,便是三個人一生的痛苦。鼓足勇氣,蘭陵公主第一次在父親面前提到了柳述。她說:“阿五有意于柳家郎君,還請父親做主。”那樣勇敢的女子,極難讓人拒絕。思量半晌,楊堅點頭道:“只要阿五喜歡便好,反正你與蕭玚的婚事也未昭告天下。”
初嫁從父,再嫁從己。況且晉王近年來戰功赫赫,楊堅也不希望他的勢力過于強大。一場婚姻,儼然就是君臣間的政治博弈。
可蘭陵公主沒想到這些,能與屬意之人天長地久,才是世間第一美事。至于蕭玚和失落的晉王,她只能抱以深深的歉意。情與義,如同生與死一般,只能擇其一。
出閣那日,蘭陵公主剛18歲,那是女子一生最美的年紀,如開得正嬌的牡丹。盛裝的柳述風度翩翩,英姿勃發,他輕輕牽住蘭陵公主的手,緩步前行。他覺察到了她手心的溫熱,轉頭低聲道:“阿五,你真美。”蘭陵公主低頭,紅暈生滿面頰。
婚后,他們琴瑟和鳴,過著神仙眷侶般的日子。她從小備受嬌寵,卻不恃寵而驕,她敬重公婆,疼愛弟妹。公主的賢名很快傳進了宮里,楊堅自然高興。愛屋及烏,也一再提拔柳述。
柳述本是率性爽直之人,可以做個舞文弄墨的風流文人,卻未必能做左右逢源的政客。不久,他就得罪了楊廣和權臣楊素等人。楊廣本就對柳述和小妹的婚事不滿,雪上加霜,這心結算是再難解開。
一邊是敬愛的哥哥,一邊是深愛的丈夫,蘭陵公主左右為難,只有兩邊調停,希望化解他們的恩怨。她到底只是一個養在深閨的小女孩,她希望人人安好太平。卻不知,生于帝王之家,嫁于官宦之族,原本就不能指望安好與太平。曇花雖美,卻只有一夜芬芳,皇家富貴,從來也只是水月鏡花。
楊堅晚年時,朝中風波不斷,太子被廢,諸王謀反。蘭陵公主焦慮不安,常拉著柳述的手,眷愛深深:“郎君,獨善其身便好。”柳述一笑:“阿五,你放心,這其中分寸我知道。”
可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卻是另一回事。楊堅病逝后,楊廣即位,一場政治洗牌悄無聲息地進行著,柳述很快因瑣事遭人彈劾,被流放嶺南。那里多瘴氣,這一去也許今生再無回朝之日了。蘭陵公主伏在柳述肩上,抽泣不已。柳述拍著她的背,哽咽道:“別哭阿五,你笑起來才好看。我走后,若能遇得好兒郎……”
蘭陵公主驀地抬頭,目光中的堅韌竟有些咄咄逼人。她甩開他的手,旋即進宮面君,請求與柳述同去嶺南。只一句話便點燃了楊廣的怒火,他說她是公主,怎能與罪人同去那不毛之地?楊廣說著走下陛階,欲扶她起身。蘭陵公主猶低著頭,無聲地抗議著,卻沒有打動楊廣。
楊廣用輕柔的語氣對她說:“妹妹天姿國色,何愁覓不得好郎君,兄長為你留意著。”蘭陵公主聽罷,再次屈膝于地,話語決絕:“阿五一生必不負柳郎,還請皇上廢了我這公主封號,今生今世,阿五與柳郎再不進大興皇都便是!”
楊廣怒極道:“天下男兒莫非只有柳述一個?你何苦要自降身份?”蘭陵公主昂首:“先皇既將阿五許于柳郎,阿五便終生是他的妻子,他有罪,阿五理應連坐!”這話說得決絕,須臾間竟讓楊廣不知所措。不過很快,楊廣又恢復了神色,冷笑道:“你哪兒都別想去!”說罷拂袖而去。蘭陵公主癱倒在地,淚水卻倔強著不肯落下。
蘭陵公主來不及送柳述最后一程,甚至不知他是何時動身的。她被禁錮于隋宮牢籠中,終日念想的只有與柳述數十年生活的點點滴滴,哪怕是再微小的細節,都能讓她回味許久。這樣抑郁的心情加速摧殘著蘭陵公主的身體。沒過多久,她便在相思中孤獨死去。這一年,她只有32歲。
天遙地遠,望不見嶺南湛藍天空下的他,只有庭院中的杜鵑在聲聲哀啼著“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秋風蕭蕭,轉眼天地間已滿布凄涼。
臨終前,蘭陵公主強撐病體給楊廣上了最后一道表文,乞求死后與柳述合葬。該是多深的感情,才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念念不忘,做著那結局不知是悲還是喜的夢?
據說,楊廣在看到這份表文后大怒,下令葬其于遠離柳述的洪瀆川。蘭陵公主渴望死后再做夫妻的遺愿,最后還是沒實現,只落得后代史官痛泣之余,為她寫下了“質邁寒松”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