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陳竹隱時,朱自清的日子正混亂不堪。
那時,他的妻子已因病去世一年多,給他留下六個嗷嗷待哺的孩子,長子不過十歲,小女僅三歲多。一個靠教書養家的窮教授,要養家糊口,要照顧稚子,那份艱難可想而知。
朋友們勸他再娶,卻每每被他拒絕。他放不下對亡妻的思念。
一日朋友們誆他說去一家酒樓會朋友,他欣然前往,卻見到了早已等在那里的陳竹隱。后來陳竹隱在回憶中寫道:那天佩弦穿一件米黃色綢大褂,他身材不高,白白的臉上戴著一副眼鏡,文雅正派,但腳上卻穿著一雙老式的雙梁鞋,有些土氣。
那雙土氣的雙梁鞋,并沒有為朱自清的形象打折,陳竹隱早在來見朱自清前,已為他的才華折服。她決意與他交往。初次見面,陳竹隱也給朱自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白皙的皮膚,短短的黑發,落落大方的談吐,與亡妻不同,年輕的陳竹隱似一株清新的荷,帶給朱自清完全不同的感受。
陳竹隱比朱自清小五歲,雖出生在貧寒之家,又早早經歷了喪父喪母之痛,卻堅忍好學,自四川省立女子師范學校畢業后,又只身前往北平藝術專科學校讀書。
陳竹隱愛好廣泛,她學國畫,學昆曲,且造詣頗深。再加上她性格開朗大方,時而羞澀,時而頑癡。他們很快墜入了愛河。
三十年代北京的電影院,雖沒有上海的奢華,卻也是談戀愛的好去處。他們相約一起吃飯,看電影,開始了頻頻的約會和書信來往。隨著兩人感情的深入,他們對彼此的稱呼也在不斷發生變化。
第一封信里,朱自清稱陳竹隱為“竹隱女士”,落款為“朱自清”;一周后的第二封信里,他稱她為“竹隱弟”,落款成了“自清”;在他們的第五封信里,先前的“竹隱弟”已變為更親切的“隱弟”,“自清”只余一個“清”字……再以后,他在給她的信里,稱呼不斷變來變去。“隱:一見你的眼睛,我便清醒起來,我更喜歡看你暈紅的雙腮,黃昏時的霞彩似的……”“親愛的寶妹:我生平沒有嘗過這種滋味,很害怕真的會整個兒變成你的俘虜呢。”
由最初的“女士”到“寶妹”再到“隱妹”,他們的愛情也由最初月下朦朧嬌羞的荷慢慢綻放在朗朗晴空下。
深秋的香山,漫山紅葉燒紅半邊天,他和她一前一后走在紅葉樹下。她隨口吟誦:“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他立即接上:“楓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林中看不見,聞詩始覺有人來。”抬起頭,兩人眼眸輕輕相遇,等明白他的意思,她的臉瞬間就羞紅了。
彼時,已是心心相系的戀人,只是誰也沒勇氣提出結婚二字。一個二十幾歲的青春少女,還來不及享受二人世界的浪漫,就要成為六個孩子的母親。那副擔子她可承受得起?那棵愛情樹又能否在煙火日子里常青下去?面對他越來越熾烈的表白,她猶豫了。
那年寒假,她開始刻意躲他。可躲開的是人,躲不開的卻是牽掛與相思。等她再次捧讀他的信,聽他在信上講他的思念之苦,說他的胃又開始疼痛,她的心也跟著疼了。
他在信上痛苦地寫:“竹隱,這個名字幾乎費了我這個假期中所有獨處的時間。我不能念出,整個人看報也迷迷糊糊的!我自認是個鎮定的人,但天知道我現在是怎樣的擾亂啊。”
再不管那么多,她如一只勇敢的飛蛾,撲向那團燃得正烈的愛情火。她接受了他,也接受了他六個年幼的孩子。1932年,朱自清與陳竹隱在上海舉行婚禮,那時,他們剛好相識兩年。
此后,他們的生活就是另一幅畫卷。為了支持朱自清專注事業,也為了孩子們,婚后的陳竹隱放棄了自己的藝術夢想。畫筆塵封,昆曲高擱,她把所有心思撲在了這個家上。
家里人多,單憑朱自清教書著書的收入來維系,日子總是過得緊巴巴。陳竹隱卻從不埋怨,為了湊足給孩子請家教的錢,陳竹隱甚至悄悄賣過幾次血。
抗日戰爭爆發后,朱自清帶著家人隨校南遷到昆明,日子更加窘迫,常常三餐不繼。為了減輕朱自清的負擔,柔弱的陳竹隱毅然帶著孩子們回到老家成都,一人挑起了家庭重擔。
從此,一個在成都,一個在昆明,遙遠的距離,隔開的只是他們的人,亂世里兩顆相依相戀的心卻從未有一日放下對彼此的牽掛。
每逢假期,朱自清都要穿越千山萬水回成都。山一程,水一程,他不以為苦,反以為樂。因為家里有妻兒在等他。
他的一生,因與她的相識,事業進步,家庭美滿。然而天妒良才,那個昏暗錯亂的年代還是早早奪走了他的生命,也奪走了那段幸福美滿的姻緣。
1948年6月18日,他在拒絕美國援助面粉的宣言上簽名,也是從那天起,他寧愿忍受饑餓折磨,也要家人拒絕食用美國援助的面粉。
一個多月后,他因胃潰瘍穿孔住進了醫院,想不到術后引起的并發癥,竟要了他的命,一代文學大師就這樣匆匆而去。那年,他剛剛50歲,她才45歲。
他去世后,她收拾起悲傷,把他們的子女一一培養成人,直到42年后,她安詳離世。
那只小箱子,是他生前用過的。他走后,她一直小心珍藏,卻從來沒在子女們面前開啟。那保存完好的75封書信,是她辭世七年后,孩子們在搬家時意外發現的。
75封信,其中71封是他戀愛期間寫給她的,另外四封為婚后所寫。滿紙滿篇愛的絮語,紙張已泛黃,但信封卻都保存完好。
75封愛的書信,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如癡如醉的愛情表白,一個女人又沉默地守著它們走了大半生。
從相戀到朱自清病逝,他們一起相守的時光不過十幾年。十幾年的短暫歲月,他眼里再無其他風景,她心里裝著的也全是他。他們的愛,清新芬芳如月下淡淡的荷風,純凈得不摻雜質,又綿邈深情如那汪清碧的潭水,讓人羨慕慨嘆。
斯人已逝,但那份愛依舊能輕輕撥動世間紅塵男女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