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 疾

禿鳥送給戈鳥女友一本詩歌作品集，女友很快傳遍了所有的女生宿舍，從此以后禿鳥走在校園里總會有女生親切叫他“詩人”。

校園詩人戈鳥最近心煩意亂。

幾天前，另一位校園詩人禿鳥來訪，兩大詩人在一起談了一陣創作心得，不料被舍友譏諷為“文壇盛會”，臊得兩人躲到陽臺上吹冷風，禿鳥還因此患上了感冒。

更可氣的是女友突然拒絕看戈鳥新創作的組詩《高跟鞋與上帝》，使得戈鳥的讀者損失了一半。作為另一半讀者的禿鳥將詩拿回去后也遲遲不見回復，估計沒好好看。戈鳥的詩禿鳥不感冒，可是他從來不當面批評，因為害怕戈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禿鳥有時認為和這樣沒有詩才的人在一起討論詩是自己的悲哀，甚至認為戈鳥現在的女朋友本應該屬于他，要不是那幾天他頭發掉得厲害。

戈鳥讀的中文，禿鳥學的化學，兩人都瞧不起對方，卻又不得不走得最近。戈鳥看不起禿鳥理科出身，看不慣他一個詞一個詞不加連綴地寫詩，還受不了他邊寫詩邊掉頭發的特異功能。禿鳥也反感戈鳥的矯情，反感戈鳥為了強調自己的專業頻繁使用“跳躍性”等術語。當他拿到戈鳥的新詩《高跟鞋與上帝》，鄙夷了好一陣，擱到床頭不想看，沒想到戈鳥打電話來請他談看法。禿鳥說，很好，挺有現代感的。戈鳥說還需要修改，你再說具體些。禿鳥心里罵著，嘴上卻說，讓我再看一遍。拿起詩來，只見方格稿紙首頁上寫著：

詩人

把寫過的詩句用剪刀裁開

再用擲色子的方法

重新排列組合

他發現了

高跟鞋吻著藍天

這樣的天外之音

詩發表了

詩人迷惑

在三萬英里以上的高空

上帝在微笑

上帝說

這是我的創作呀，孩子

禿鳥感到一陣反胃，但很快平靜下來。等到戈鳥再打來電話，禿鳥建議他往《詩刊》《星星》《綠風》投稿，還說等他修改好以后一定要再拜讀，說得戈鳥心花怒放，一個勁地說還很不成熟，還很不成熟。

就在禿鳥漸漸忘懷的時候，戈鳥收到了他有生以來第一份獲獎通知書。獲獎通知書中寫道：戈鳥同志，您的詩作《高跟鞋與上帝》以豐富的想象、后現代結構的手法，表達出創作靈感迸發時的原始狀態，經評審委員會專家組研究決定，授予全國二等獎，特此祝賀。

這當然是件大好事。最近一年多，戈鳥筆耕不輟，四處投稿，都杳無音訊。這次評獎雖然是湖南一個不知名的縣級文聯組織，但獲獎通知書上赫然印著“全國青年詩人大獎賽”的字樣，足以讓戈鳥揚眉吐氣了。奇怪的是他并沒有往該地區寄過稿件，只是按照禿鳥的建議把這首詩一式若干份，像撒胡椒面一樣向各刊物寄去，沒想到正好撞在這次大獎賽上，還評為二等獎，真是天上掉餡餅！

獲獎詩人只高興了一陣，隨后他又看到了評獎細則：由于本次詩歌大賽獲獎作品準備結集出版，需要購買書號以及印刷時費用，由于經費有限，獲獎作者需承擔部分獲獎作品集的分銷工作，每人必須先繳納500元助銷款，才寄出獲獎證書，否則按棄權處理。

不僅沒有獎金，還要倒找錢？豈有此理！

五百元不是個小數目。如果硬從生活費里擠，戈鳥就得過好幾個齋月。戈鳥是天生的食肉獸，沒有肉一天也活不了。

可是放棄評獎，戈鳥實在舍不得。天知道獲獎對戈鳥有多重要。獲獎以后，舍友們一定會對他刮目相看，再也不敢說三道四了；女友也會改前踞而后恭，戈鳥會仿照《史記》里的朱買臣那樣潑一飯盒臟水在地上，問她收得收不得；禿鳥自然會羨慕得流鼻血，以后評起禿鳥的詩自然可以站在高處品頭論足；畢業時檔案袋中也會添加鮮亮的一筆。

食之無肉，棄之可惜，獲獎證書成了戈鳥的“心病”。他又把評獎細則仔細看了一遍，發現了一個小括弧，里面注明：殘疾人憑殘疾證可免交助銷款。這就是說如果能找個殘疾證，改個名字復印一份寄過去，既能獲獎又可吃肉。真是個好辦法！戈鳥拍著腦袋對自己說。

到哪去找殘疾證呢？戈鳥想到了學校對面通道口的乞丐。那是一個缺了雙腿的中年人，身前好像掛著個殘疾證。

戈鳥走出校園，很容易就找到了乞丐。這個乞丐還像往常那樣用雙手支撐著身子，坐在很臟的爬犁上，兩條被鋸掉的大腿的橫截面大方地裸露在行人面前，身前放著一個搪瓷缸子，里面只有一些毛票子。戈鳥掏出一張十元的鈔票遞了過去。對方驚了一下，有禮貌地鞠了一躬，伸出手去接錢，卻接了個空。

“幫個忙吧。”戈鳥開口向乞丐求助。

乞丐惶恐地看著戈鳥。

“把你的殘疾證借我用用，只需要十分鐘，用完給你十塊錢。”

乞丐不說話，眼睛瞪著戈鳥。

戈鳥慌了，竟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力。

“求你了。”為了配合游說，戈鳥晃動著手里的十塊錢。

乞丐突然咆哮起來，一把打掉了戈鳥手里的錢。仿佛用盡全身力氣大吼：

“給老子滾！”

在旁邊等車的行人如同蒼蠅一樣圍了過來，在戈鳥耳旁“嗡嗡”地叫著，他們顯然把戈鳥當成竊賊了。戈鳥顧不上撿錢，風一般地逃回宿舍，關上門躺在床上，足足一天沒下床。

放棄評獎的戈鳥連著幾個月心情從沒好過。就在這時他聽到了禿鳥獲獎的消息，禿鳥榮膺全國青年詩歌大獎賽一等獎。奇怪的是這個消息竟然是從漸漸疏遠了的女友那里獲得的。禿鳥送給戈鳥女友一本詩歌作品集，女友很快傳遍了所有的女生宿舍，從此以后禿鳥走在校園里總會有女生親切地叫他“詩人”。

戈鳥從女友手里借到獲獎詩歌集，翻到錄有禿鳥作品的那一頁，發現題目下面，禿鳥名字后面有一塊被油筆涂黑的地方。戈鳥翻到背頁對著燈光照著涂黑的地方，感覺里面有兩個小字，戈鳥不用仔細辨認就知道那是什么字：

殘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