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花甲,閭文奇被披上了一件文化外衣,不時有學校單位請他去做演講,也算是出了一點不大不小的名。
閱覽室管理員姓閭,叫閭文奇,年輕時響應國家號召去新疆支邊,后來回鄉到化工廠當了一個圖書管理員。
閱覽室一共三間,中間敞廳部分是報刊閱覽處,屋子當中擺著一張鋪著藍色桌布的長條桌,桌子周邊散放著十幾把椅子;東西兩邊墻壁上釘了幾排釘子,《大眾電影》《電影故事》等雜志一角用白棉線做成扣掛在釘子上,有的棉線時間一久已發黃發黑;釘子上面布置了幾塊“閱讀園地”,定期發表熱心讀者的閱讀心得體會;角落里安放著幾個報夾子,依次夾著《人民日報》《新華日報》,還有《解放軍報》《中國化工報》等幾十種報紙。敞廳兩面各有一間圖書室,東邊的一間是對外借閱處,一式頂天立地的書櫥,鑲著一格一格的玻璃,每格玻璃都是兩半,中間留一條手指粗的縫,借閱的人挑中心儀的書后,從那縫隙中伸進手指把書捅歪,以便管理員一眼就能把書抽出來。西面是內部資料書庫兼管理員的宿舍,所謂的內部資料也就是像《內部參考》、《參考消息》、《紅旗》雜志等發行到一定級別的報刊,或者是一些內部發行的圖書。
閭文奇出過兩次名,兩次出名皆因手抄本。
那時圖書采購不如現在這般便捷,京東、淘寶、亞馬遜送貨上門,而且還有各種折扣;那年頭是一個書荒的時代,整個鄉里唯有供銷社有一個圖書柜臺,賣的除了毛主席語錄就是馬恩著作。敬業的閭文奇一旦得知鄉里哪家有書,他便死皮賴臉軟磨硬泡,直到把書借到手才罷。書一到手,閭文奇廢寢忘食日以繼夜先飽眼福,看完后顧不上頭昏腦脹,馬上著手謄抄。他用毛筆工工整整地抄寫在十六開白紙簿上,蠅頭小楷,長則半月短則一周就能完工。抄好的書都被他右開豎行順線裝訂起來,裝幀清雅考究,保持古典書籍的風采,厚厚的幾大摞,擺在那里就是煌煌一座書山,極大地豐富了館藏。
廠里通訊員無意中發現了閭文奇的那幾摞名著手抄本,他職業敏感頗強,馬上從中覓到新聞價值,采寫了一則《花甲老人癡迷四大名著,歷時十年手抄四百萬字》刊登于廠里的《楓葉報》上。沒過多久,這新聞被縣里知道,派記者下來采訪,在縣報二版用大半個版面刊載了閭文奇的事跡。年過花甲,閭文奇被披上了一件文化外衣,不時有學校單位請他去做演講,也算是出了一點不大不小的名。
還有一次也是因為書,也是手抄本。
70年代愛情是違禁品,“性”則尤甚,大家談“性”色變,就在這樣一個書籍缺乏思想禁錮的年代,卻有一本名叫《少女之心》的黃色手抄本在民間廣泛流傳,書里直接描寫了性行為和性器官,被姚文元斥之為“文革第一淫書”。有相熟的朋友偷偷來向閭文奇打聽,詢問能不能搞到這個手抄本。閭文奇起初沒加理會,架不住老是有人來騷擾,一時調皮,便學那抄寫四大名著的舉動,自己也抄了一本《少女的心》。這書一經借出很快就不翼而飛,據曾經看過的人回味,說此書雖沒傳說中的那么黃色,但也頗動人心。閭文奇本就為應付朋友差事,沒了就沒了,呵呵一笑,自己也沒當回事。
八十年代嚴打,便有人扒出此事,廣大公安干警充分發揚掘地三尺的精神,終于在一個人家的床板下面搜到了這本書。也許已經太多的人翻閱,這個手抄本破爛不堪,扉頁已經殘爛了大半,饒是如此,還是能清晰地看出上面“少女之心”四個大字,如鐫如刻,偵查員如獲至寶,馬上回去匯報,把閭文奇一銬子銬走。
事情有點搞笑的是,一開始風聲鶴唳,后來就不了了之。據那個省里專程趕來的專家認真審查,說其中雖然也彌漫著嚴重的資產階級腐化墮落思想,女主人公名字一樣也叫曼娜,但跟真實版本的《少女之心》卻是八竿子也打不著,換句話說,這個手抄本根本就是個贗品。閭文奇也如實交代,自己經不住朋友們再三催逼,只得從一本還未在國內公開發行的臺灣言情小說里東拼西湊地弄了一大堆談情論愛的文字湊數,純屬文字游戲。
后來港臺圖書大量涌入內地,有人終于有機會目睹到了閭文奇那個手抄本的原型,女主人公叫江雁容,作者瓊瑤,書名——《窗外》。
書一經借出很快就不翼而飛,據曾經看過的人回味,說此書雖沒傳說中的那么黃色,但也頗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