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爹不認。我娘認。兩個人正爭論不休,劉能要我姐抱著娃,教娃喊我舅。
劉能名字起得好,人卻是歪瓜裂棗。
劉能見了我爹,一口一個叔。不喊叔不說話,嘴上像是抹了蜜。劉能見了我娘,一口一個嬸。滿臉掛笑,聲音甜膩。當著爹的面,娘說:劉能是笑面虎,吃人不吐骨頭。這話,爹不待聽。爹說:我看那孩子挺好。為此,爹還說了一句很富有哲理的話——人有時候不能只看外表,心好才是真好。
那會兒,劉能攆著我爹學木匠。
我爹是附近十里八鄉有名的木工。看似平淡無奇的木頭、板材,經爹斧頭砍削、刨子刨平、鑿子開槽、鋸子開料、墨斗彈線、魯班尺校正,一番工夫忙活下來,便能化腐朽為神奇,變化出木窗、家具啥的。
我爹干活,劉能打下手。
劉能學木匠,是義務。不但不要工錢,還屋里屋外忙得團團轉。譬如,我家豬圈豬糞滿了,爹支應一聲,劉能就一不怕臟,二不怕累,三不怕苦,跳進豬圈,拿起鐵锨,掄起肩膀,吭哧吭哧一頓揮舞,把豬糞清理出來,然后再回墊一些生土;譬如,我家母雞丟蛋了,娘吆喝一聲,劉能就像狗樣盯梢著母雞,寸步不離;譬如,我姐輕言輕語地喊聲劉能。劉能便哧溜一下跑過去,姐說今個兒我身上不帶勁兒,你去幫我割豬草吧。得了我姐這話,劉能扛上挎簍,兔子樣跑出家門,轉眼沒了蹤影……
但我喊他,七聲八聲不理我,耳朵里好像塞了驢毛。這讓我很是氣憤,感覺劉能狗眼看人低——很不地道。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他賊首賊腦地走進我家,帶著一副討好的笑,問我:拴,你爹俺師傅呢。我不理他。他又問:你娘俺嬸呢。我不理他。劉能急了:你個聾子聽不見我說話。我也急了:你才聾子呢!
我的聲音驚動了屋里的姐。姐出來說劉能:你干嗎欺負我弟。
這會兒,劉能對我失去了興趣。劉能繞過我,走向姐說:他不欺負我就好了,我怎么能欺負他呢。劉能在我姐面前俯身低首,滿臉媚笑,說:美娟,你看我買了啥。說著,他從懷里一抽,隨手一揮,一條火紅的紗巾便迎風招展。那動作流暢有型,就像變戲法似的。姐踮起腳搶奪。他直起腰,要姐撲一個空。他說:喜歡不。姐說:喜歡。他說:讓我親口,就送你。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狗日的劉能,終于露出狐貍尾巴了。尾隨過去的我,抄起斧頭,繞著屋子攆著劉能跑。姐斜刺里攔住我,要劉能給我道歉。
道歉有個屁用。我氣呼呼地說。
劉能徹底慫了。他說:只要你不把這事告訴師父師娘,你想怎么著就怎么著。
姐插進來當調解員,要劉能給了我五毛錢。
看在錢的份上,我把這事就著饅頭咽了下去。
劉能再來,我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爹說:劉能這孩子不錯。
娘說:他小子肯定別有用心。
我說:就是,要不誰愿意當孫子一樣讓你們支來使去。
我這話,是小孩子話,是氣話。那年,我才十歲么。爹白了我一眼,說:滾,大人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兒。
說這話工夫,我姐失蹤了。
同時失蹤的,還有劉能。
這時候,爹才意識到壞了菜,掂起斧頭,劈了劉能家的大門。門是籬笆門,斧落木屑飛,幾下子就爛了。
劉能家沒人。
我爹就像失去筋骨的泥巴,癱了下去。
再看到劉能已是一年后。我姐抱著一個娃走在前,劉能搬著酒走在后。
我爹不認。我娘認。兩個人正爭論不休,劉能要我姐抱著娃,教娃喊我舅。
那娃胖嘟嘟的,眼睛明亮,一咧笑嘴,臉頰綻露兩個小酒窩。在姐的感召下,我正想接過孩子,又意識到不對。
他小子總共才給我五毛錢,卻稀里糊涂讓我當了孩子舅。
這事要多窩囊有多窩囊啊。我不由把劉能的祖宗八輩問候了一個遍:狗日,你爹媽咋生了你這么一個鱉種!
他小子總共才給我五毛錢,卻稀里糊涂讓我當了孩子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