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喜歡講故事。
父親喜歡給孩子們講他自己的故事。
那時候,他家有百余畝山、百十畝田,還有六進樓上下大瓦房、十頭驢子、五匹馬。院墻有兩丈多高,四周沒有一扇窗戶,主要是防土匪。那年頭,土匪鬧得很兇,半夜三更常有人撬門挖洞,牽牛趕馬的綁票盜墓的,都有。天沒黑,家家戶戶就閉大門,聞見雞啼狗吠,像篩糠似的發抖,怕土匪闖宅。他家是大戶人家,有紫竹園、淡竹園、桃樹園、栗樹園、梨樹園、葡萄園,還有前花園和后花園,沒有一支槍隊護家是不行的。于是他就從外地購來三十支長槍,他是老大,由他任長槍隊長。發現有土匪出沒,他就率領家丁上房放槍,嚇得土匪不敢動他家的一人一畜、一花一木。
他家就是我家。父親講這個故事時挺自豪的,頭昂昂的,胸脯挺挺的。自然,我在小伙伴面前也很神氣,有誰敢惹我,我就嚇唬道:“我爸爸的長槍隊扛的可不是燒火棍!”
大概在我上小學那年,爸爸從泰州回來探親,除夕晚上,我們姐弟四個外加七八個堂兄妹,硬逼著他給大家講故事。
那好,我就講個短槍隊的故事吧!
剛解放那幾年,泰州地區特務鬧得很兇,革命干部時遭暗殺。我是江北最大的鋼鐵廠廠長,廠里有兩個啞巴,一大一小。一天深夜,兩個啞巴在食堂處突然開口說話,嘀咕著如何謀殺我,幸虧被我方情報機關一舉破獲。為確保安全,組織上給我配了個短槍隊,我兼隊長。隊員個個精干強悍,百發百中。里面有個姓魯的,嗜酒如命,不討人喜。那天晚上陪我到泰東搞社教開大會,回來路上,他酒醉了,竟敢在我身后放冷槍,還說是槍走火了。當時我就懷疑他是暗藏在身旁的“定時炸彈”。第二天,我就把隊伍拉到操場上,當眾卸了他的武裝……
從此,我在莊上學著父親的樣子,反復講述這個故事。誰敢欺侮我,我就嚷:“我爸爸的短槍隊可不是吃素的!”
沒過兩年,中國搞了特大的運動。父親被抓,夜夜提審,天天批判。專案組、造反派交叉發動攻勢,要他交代長槍隊和短槍隊的組建情況,以及槍支彈藥隊員下落。父親支支吾吾說不清,結果被坐上土“飛機”,戴上高帽子,在海陵城主要街道游街示眾。一路上,口號聲震天:“打倒反革命武裝分子生文璽!”“打倒新舊軍閥生文璽!”“徹底摧毀生文璽的長槍隊和短槍隊!”
……
這段經歷父親只字不提。我和弟弟及媽媽在鎮江丹徒鄉下老家,對此全然不知。直到一九八五年十二月父親病危時,陪我們值夜班的老王,在病房里為我們續上了這段故事。老王問我:“你家過去有沒有長槍隊?解放后你老爸有沒有兼任過什么短槍隊隊長?”我說:“小時候好像聽父親講過有,可我們翻遍所有地方,只發現一支又破又銹根本不能使用的銃子,那還是從土匪頭子張金泉家抄來的哩!至于短槍我從沒見過,造反派在我家茅缸旁挖出五只‘銅帽管’,頭頭說是五顆駁殼槍的子彈殼?!崩贤趼牶?,一聲長嘆:“唉——”再沒下文。
要寫悼詞,我陪組織部門的同志調看父親的檔案,上面有一段記載:“生文璽同志-九二二年七月出生在鎮江丹徒一個貧苦農民家里,從小過著放牛討飯的苦日子,一九三八年秋,他憑一支舊獵槍,參加了著名的茅山革命武裝暴動……”
這使我大吃一驚:故事與史實竟相差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