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遺像上的人略帶笑意,看著她和她,有著依依眷戀,脈脈溫情,似乎還有歉疚與無奈。而她用二十年的怨恨回報了他二十年的自責。
雪下得很大,沒有風。冰天雪地里微聞一縷竹笛聲。湯熒撐著傘在路燈下走,覺得好像回到了許多年前。
“湯熒!”
她一回頭,見到了金晶。她們做過對手也做過姐妹,事業感情上都有過無聲的廝殺。事過境遷,她對金晶早已無怨無恨,對另一個人,卻沒有這么灑脫。
金晶說:“天冷,快到家里去坐。”所謂“家里”,當然是她和許哲的家。湯熒淺笑道:“也好。”金晶年輕時艷若桃李,眼高于頂,又敢說敢做。撇開性格不談,這樣的長相中年以后是吃虧的。那鮮明的輪廓在歲月沖洗下全成了俗艷。不像湯熒,越“老”越潤澤,嫵媚而清淡,美得不動聲色。
兩人走上來路,聽到竹笛聲,互望一眼。湯熒說:“是誰這么有雅興?劇團里的笛手都不干了,還有業余的在家里自娛自樂。”金晶說:“人各有志吧。”
竹笛聲很涼,細細一線,拖得越長就越纖細,如同游絲,聽得人怕它斷了又恨不得它早些斷了。燈光透過綢傘照進來,雪花在前面瘋瘋傻傻地引路。
湯熒清清楚楚記得,二十年前,她進劇團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金晶。那時她驚嘆世上竟有這樣艷光四射的女孩子。金晶只掃了她一眼,就去找旁的演員磕瓜子,那感覺是相當不友好的。而另一道溫和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她看見一個俊秀的青年,手里提著茶挑子。她對他的友善幾乎滿心感激。后來她知道他叫許哲。
她對許哲生起好感,主要是兩層,一是他對她特別細心,身處異鄉,這樣的關懷稀少而珍貴;另一個原因是他對金晶特別厲害,兩個人時不時的頂起來,有時吵得簡直驚天動地。她也參加過勸架,心里卻是高興的。
有一次湯熒在后臺卸妝,手腳慢了些,人已走了大半。許哲找了個借口留下陪她。湯熒從頭上拔下一朵珠花,微笑道:“你還不走?”許哲說:“我走了你不怕嗎?”湯熒拿手揩揩鏡子說:“我不怕鬼啊神的,倒怕一個人。”許哲說:“金晶?”湯熒小聲說:“不知道為什么,她總在團長面前說我壞話。”許哲說:“你早知道啦?我們都以為你蒙在鼓里。”湯熒一笑。許哲笑道:“你還挺有城府的。”湯熒摘下發套,站起來說:“我跟金晶不同。她家在這里,親戚又多,爸爸跟團長又是世交。我父母全在外地,我不自己當心,能指望誰呢?”許哲笑說:“你連金晶爸爸同團長的關系都摸清楚了,你在她身上下的功夫不少啊!”湯熒溜了他一眼笑道:“啰嗦!”那一剎那,她直覺他在她盈盈的笑容里有些失神。兩個人都心神不屬,沒有留心門外由遠而近的輕輕的腳步聲。
許哲把一只手蓋在湯熒手上,湯熒整個人跳了起來。她掙不脫他,只好小聲說:“別這樣!”許哲一只手箍住了她,身不由己似的,臉就湊了過來。
燈忽然熄了。金晶尖利的聲音響起來:“怪不得這么晚還不回宿舍!我都看不得你們的丑樣!”腳步聲出門了,許哲踉蹌地跑出去,焦急地叫著金晶的名字。燈再亮時湯熒一臉淚水,她驀然間明白了,許哲和金晶早就在處男女朋友。他倆假裝水火不容,瞞著所有潛在的對金晶有威脅的女演員。為了保持金晶的地位,他們如此處心積慮地唱雙簧,而他就是這樣來報答她的信任和傾心。
第二天金晶對她分外跋扈,許哲卻老遠的繞著路走。之后就傳出湯熒病了的消息。許哲隨著眾人看了她一次,氣色還好,但咳嗽氣喘著實厲害,聽說吃了藥也不見好,上醫院又查不出什么來。許哲心里難過,等眾人走了,獨自留下來,在床邊尷尬地站著。湯熒不等他說話,先問他:“你套我的話還嫌套得不夠?還有什么要向金晶匯報的?”許哲過了半天才說:“其實我……”湯熒背過頭去說:“我的心志已經被你們磨碎了,你告訴金晶,她成功了。”
她一直病懨懨的,偶爾演些不吃力的次要角色。過了十來天,市領導招待來賓,點名要看《丁郎尋父》。金晶卻和他爸爸到北京看天安門去了,走時請了一個星期假,結果半個月還不回來。當時手機還聞所未聞,聯系不上她,急得團長直冒火。金晶也是明知道她無人可以取代,才敢自作主張,逾期不歸。
就在這時候湯熒站出來了,說:“能不能讓我試試?”副團長說:“你不是身體不好嗎?”湯熒笑著說:“這幾天好多了。”她神采飛揚地站著,果然不像個病人。副團長又說:“那出戲你又沒演過,難道叫人在幕后給你提詞?”湯熒又笑道:“生病期間閑著沒事,我把幾個常演的本子背熟了。”團長讓人給她上妝,配器,唱了一段,頓時大喜,當場就拍了板。
湯熒身材不高,扮演丁郎那樣的小孩子特別合適。唱腔雖不及金晶亮麗,但更有彈性;情緒上又能投入,把一出千里尋父的苦情戲唱得催人淚下。分管文化的副市長淚汪汪的,外地的客人也感慨唏噓。
金晶回團后發現獨領風騷變成了平分秋色,當下就瞪著一雙俏眼來找湯熒。湯熒拿著搪瓷茶缸沖“麥乳精”。金晶斜倚在門,冷冰冰地說:“裝病哄了許哲又哄我,還偷偷背我的戲本子,你根本就是故意搶我的戲!”
湯熒笑道:“我不生病,你怎么會放心出去旅游呢?而且裝模作樣的不止我一個人啊,你和許哲一對小情人假裝兩個活冤家,臺下的戲演得比臺上熱鬧。”她話音剛落,許哲跑了進來:“金晶,跟我回去。”金晶倔強地說:“偏不!要跟她把這筆賬算算!”湯熒坐下來喝麥乳精:“這筆糊涂賬,你有本事你去算。”她看著憤怒欲狂的金晶和面色灰敗的許哲一起去了,忽然轉過身哭了。她“勝利”了,然而她始終是形單影只一個人。那一雙背影是對她的刻骨嘲諷。
幾年后電視普及,流行文化大行其道,傳統文化被沖擊得不成樣子。這時她才覺得自己的可笑,什么A角B角主角配角,全變了死角。為了這點子“榮耀”,她居然花過那么多心思。
劇團解散,她回了老家。許哲給她寫過幾封信,她壓根兒沒拆。后來聽說許哲金晶結婚了,跟著她自己也成了家,換了工作,有了女兒。再后來她碰到一個談得來的網友,兩個人好得無話不談,一視頻才知道對方竟是金晶!那一刻,兩個女人對著攝像頭笑了。在戲曲普遍不景氣的大背景下,往日的“仇怨”顯得微不足道,反而多了“老戰友”式的溫暖。她們有很多共同話題,說起來就沒個完。但是她們也有一個共同的禁忌,那就是許哲。這一次兩口子非要請了她來,所為何事?都人到中年了,有的話,非要說到圖窮匕見么?
進了門,換了拖鞋。湯熒見房門緊閉,猜著許哲在里面,心突然“怦怦”跳了起來。
金晶開了房門,讓湯熒先進房。臨窗的書桌上赫然供著許哲的遺像。湯熒剎時渾身冰冷。
金晶拜了三拜,凄然道:“老許是上個星期走的,前一天晚上還好好的!”湯熒澀澀地說話,每一個字重似千斤:“為什么叫我來?”金晶嘆道:“我想這是老許的心愿。有一次我們夫妻倆吵架,他氣急了脫口而出,說全是因為我,他做了不該做的事,不然他就不會失去你;說他喜歡你……比喜歡我多。他還說結婚前給你寫過好幾封信。”湯熒打了個激靈。金晶續道:“他信里問你能不能原諒他,如果能,他愿意到你老家找你。他對你的心意……我是想不承認也不行啊。”也就是說,只要她一點頭,他會放棄當時擁有的一切,成為她的丈夫。
遺像上的人略帶笑意,看著她和她,有著依依眷戀,脈脈溫情,似乎還有歉疚與無奈。而她用二十年的怨恨回報了他二十年的自責。
遺像后面是一扇大窗。湯熒走到窗邊,默默站定,順著千萬條彎曲的白線,直看到天空最高處。夜空頂端,許多藍黑的云片,似明似暗,越看越深,什么也瞧不見,又什么都瞧見了。恍惚之間,她又聽見了一縷清雅愴然的悠悠笛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