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之后的那個長假,兒子第一次出遠門走親戚。遠門不遠,就在南通。他是陪外公一起乘火車去外公的妹妹家走訪的,那該是姑奶奶家了。現在,親緣關系漸漸平面化,好多稱呼不常使用,我也有點繞不清楚了。
“走親戚”,這事說起來有什么新聞價值嗎?有的。現在的孩子,可“走”的不多了,幾代單傳;能“走”的,也不多了:從幼兒園到小學、從初中到高中,一路接力,一路快跑,喘氣的機會都不多,孩子越是放假越忙。父母們自動定制了若干補課項目。人家都補,你能松懈嗎?人往往就是在“比較”中亂了方寸、丟了從容。兒子的成績一直還可以,每門功課都僵持在平均線上,送他外號“周平均”,不過,總分最后還是蠻靠前的。即使這樣,我們也不敢掉以輕心,畢竟沒有獲得“壓倒性勝利”——你到QQ群里溜達一圈就會發現,每個家長都不淡定,每一個都是欲壑難填的“貪民”!
“走親戚”,擱在過去,其實也算是奢侈的外交活動。當年,我們沒什么課外作業,更沒額外的補課。放假回到家中,大人們都在田里勞作,我們只有相機行事,在父母面前表現一下,挑點豬草羊草,幫忙干點農活,要不哪有吃的及時到嘴?而吃的,也是最草率的粗茶淡飯。所以,小時候就期待能跟著父親上街(一般是靠近的安豐小鎮),巴望跟著奶奶走親戚,一是逃避勞動,二是可以有點好吃的,你懂的。請注意,一般男孩才有跟路(那些喜歡跟著大人出去玩的小孩,鄉間俗稱為“跟路寶”)的資格,姐姐妹妹大多“家里蹲”。
奶奶可去的地方就兩處,一是小姑媽家,一是姑奶奶家,她們都住在鄰近的村。奶奶有時會耍點小聰明,一聲不吭就溜走了,怕我跟著會隨時闖禍。記不得當時是不是有失落感。印象里,父親背后幾次對奶奶的行為頗有微詞:就這一個孫子,出去都不帶著玩玩!事實上,也怪不得奶奶,她裹著小腳,走不遠、跑不快,根本把控不了我。一次,奶奶潛逃“未遂”,我一路尾隨,跟著去才琴村的姑奶奶家,哪知道一座木橋很快擋住去路,河面很寬,而那木橋年久失修,稀稀疏疏幾塊板子橫在橋面上,一看就不由得小腿打戰。眼疾手快,奶奶索性趴到橋上,慢慢爬過去,一邊往前爬,一邊艱難地回過頭給我示范,觀察我的爬行狀況。那次,不知道奶奶是不是為了照顧我,抄了近路,才選了那條“奇葩”的線路。也好,我的人生里有了一次難得的“爬橋”經歷。那天中午,在姑奶奶家都吃了些什么好吃的,不記得了,估計當時心里恐懼大于興奮,因為知道回家時還要繼續“爬”橋。
之后的跟路行動,我只選擇小姑媽家,安全。有個星期天,父親慫恿我,送點山芋去永和村的姑媽家,我很樂意,可以吃上一頓噴香、閃著油光的大米飯了,姑媽那里長水稻,我們村里只長玉米大麥小麥,早吃夠了。那時,我剛剛可以正式上座騎車,此前一直“掏杠”(從大杠下方斜著蹬腳踏,一次只蹬半圈)。倒霉的是,車子歪歪扭扭騎到姑媽家南邊的一條水渠邊,龍頭一劃,連人帶車,還有后面綁扎的“禮品”——山芋,全都進了溝。我在泥溝里面掙扎了好久,沒能成功將車子推出來。幸好姑父的鄰居及時認出了我。就這樣,帶著一身泥土做客去了。姑媽很快從田里回來,她依然一副笑臉,永遠都那副笑臉看著我。那天中午,姑媽從家門口的一個泥筐里挖出幾顆小蘑菇,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蘑菇燉雞蛋,真的好吃,至今似乎還能咂摸出那原生態的鮮美。現在我才知道,小姑媽家孩子多,當年日子還不如我們家寬裕,只是長了水稻,有米飯吃而已,表哥表姐能不能天天吃,恐怕還不一定。
網上常常看到60后同齡人的懷舊性文字,字里行間,多半都是與吃相關的話題或軼事,或許,與我們那個特定的年代背景有關。不過,再苦也不可能孩子最苦,小孩在一個家庭中總是享受著最優惠待遇。那時候,姑奶奶正常一年也要來我們家一兩次。媽媽有次解密式地告訴我,姑奶奶家過得很不好,鄰居說常常難吃飽,回娘家就是想混個飽肚子。一次,姑奶奶從我們家吃飽了回去,天快黑了,南邊是一座小木橋(我們村名曰“大橋村”,可惜我從沒看到一座什么“大”橋),媽媽怕出意外,決定背她過去,因為姑奶奶也是一雙裹過的小腳,可是姑奶奶這回死活不讓,堅持一個人踉踉蹌蹌地“挪”了過去……媽媽回來之后,檢查雞窩,收拾當天雞子下的蛋,突然發現不妙,以往總有三四個雞蛋,今天一個沒有。這才想到,可能是姑奶奶“順手牽羊”,將新產的雞蛋偷偷塞在她圍兜里或者褲袋里,要是媽媽背她,會把蛋給壓碎了,事態也會暴露了。
現在,衡量家庭或個人的生活質量,有一個“恩格爾系數”,是指食品支出總額占個人消費支出總額的比重。統計學家根據統計資料,對消費結構的變化得出一個“恩格爾定律”:一個家庭收入越少,家庭收入中或總支出中用來購買食物的支出所占的比例就越大,隨著家庭收入的增加,購買食物的支出比例則會下降。往大處說,一個國家的貧或富也是這樣。引伸開去,一個人的記憶文檔中,如果吃喝一類舊事占有相當大的篇幅,意味著他記憶的“恩格爾系數”大,說明他出生貧寒,成長于一個窮苦的年代或家庭。即使他說的是趣事,憶的是美味。
電視劇《老農民》里有個細節,過目難忘,吃不飽的牛大膽夜里追隨田鼠的行蹤,從洞里掏出老鼠的“儲備糧”回來吃,現在的孩子可以想象嗎?年輕的編劇敢于想象嗎?當年,多虧我是男孩,在家里吃穿都享受在先,那時鄉村一日三餐基本上粯子飯、糝子粥、大麥湯,倒胃口吧?能吃飽就算不錯了,而媽媽時不時地會在粯子飯里,給我專門“插”一碗大米飯。“飯中飯”,那是鄉下人獨特的創造……“粯子”“糝子”,這些都是什么東東?估計現在的孩子還得百度一下,才會勉強知道——這是好事情,當然,也未必就是好事情。
網上常常看到60后同齡人的懷舊性文字,字里行間,多半都是與吃相關的話題或軼事,或許,與我們那個特定的年代背景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