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厚厚一卷書只講了一出夜宴,一行詩卻道盡了人生。
字眼:詩
詩是一陣風,將我滿庭的落葉吹成圖案。
有時,風又將滿庭圖案吹成落葉飄零。
詩是我的私生活、我的私人相簿、我的人體彩繪、我的孕味照。
詩還是我的蹦極和攀巖,是我的開心農場、我的天體游泳、我的游手好閑。
詩是我的遠方,閱讀就是邁過:邁過詩中一首首的樹冠、一行行的山脈、標點的池塘、詩題的田埂,還邁過書頁空白處種植的隱喻。那些隱喻被冰川覆蓋,被煤層淹沒。我覺得我已邁過,可是樹冠仍然高高在上,冰川堅硬,鐵鎬剛剛刨開凍土,煤層遙不可及。遠方不是近在咫尺擱在膝蓋上的詩集,我雖閱讀,可是我從未邁出,我邁出過了,可是遠方還是遠方,我仍在詩外。
詩是我的鄉愁,是我舉起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是我醉臥不歸的沙場,是秦時月、漢時關,是西出陽關無故人,是明知這個結局還是要向城頭的琵琶決絕告別。
詩是我的表達,詩是我的想象,詩是我的梨渦,詩是我的回眸,詩是我愿意施敷的粉黛,詩是我這一生薄薄的影子。
詩將我訓練成一只蜂鳥,懸在花蕊上,長久地欣賞它的細節。
厚厚一卷書只講了一出夜宴,一行詩卻道盡了人生。
詩是一條河流,如果你喜歡它的白浪,你就是它流經的碼頭。
詩是堅果中的仁,我能剝開它的硬殼么?
詩中的紅燭在每一個巴山夜雨閃爍。
詩中的牧童從古活到今仍是一張稚氣的臉。
詩是我的平行世界。詩中的唐朝還在傳抄詩篇,宋朝還在推廣瘦金書,元朝還在演出關漢卿的話劇,明朝還在一篇篇地創作勵志小品,清朝還在練習騎射,民國還在流徙中坐在破廟里聽老師開講離騷漢賦。而我看到的是民國女生沉靜的劉海,是晚清一個青年寫我自橫刀向天笑,是北宋的沈園一個男人的傷痛和南宋一個女詞人怎樣以文青的方式度過一個很難排遣的長夜。
我活在我的世界里。我有自己的興趣點:沒有朔風呼嘯,我想看詩中的長髯怎樣飄飛;沒有壯士出征,我想聽詩中的鼓鼙如何震響邊關;沒有猿聲繚繞,我想見證詩中的輕舟怎么能成為一道閃電將三峽擊穿。
詩安慰過每一種失意潦倒,詩傾聽過每一種牢騷怪話,詩資助過每一個地下吶喊,詩藏匿過每一個不安煩躁。詩為每一個人、每一叢野花、每一群牛羊修筑避難所。詩中有桃花源,詩中有汨羅江,詩中有燕子不歸的王謝舊址,詩中有天上來的黃河水。問題簡化為,我只需捫心自問:我的理想?我的選擇?
詩是荊棘,可是荊棘的后面就是炊煙。你手上有荊棘割破的血跡,但這不要緊,荊棘的后面還有山泉。將手浸進去吧,那就是治療和治愈。
詩是我的情人,就好像風鈴是風的情人、麥穂是麥的情人、雨燕是雨的情人、大漠孤煙是大漠的情人、花間一壺酒是花的情人。風的速度、穂的擺幅、燕尾上的雨滴以及孤煙的色彩,都只是結構,是這種結構的偶然與失衡。沒有風鈴,風有其他的發音渠道;沒有花叢,一壺酒照樣能讓男人迷醉。寫完這一段文字,我已不能肯定我和詩的關系。詩是我的偶然艷遇么?又或者,詩是我喪失平衡感時隨手抓住的一樣東西,一根藤,從詩中垂下來,讓我摔倒的樣子不至于太丑。我如何感激,感激它一掠而過的麗影和沉默的幫扶?
詩是我的渡船、我的快馬,詩還是我的幻夢、我的旅行日志。詩是我的前世、現世,我還希望我的來世也有詩。
詩是我的影子,我也是詩的影子。這影子會飛,飛過我所有的一切情緒,飛進詩所有的一切樓臺。
字眼:天
小時候,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是從組詞造句開始的。說到天,我們就說“藍天”,更聰明的孩子則會說“藍天白云”。
后來我們發現,天其實是有很多顏色的,光說藍是對天的誤解。天不僅色彩豐富,而且還有氣味。天的氣味有時好聞,像雨林草甸,像金黃的玉米地,可以聽到青蟲叫,但有時不好聞,嗆鼻子,刺眼睛,手在臉上一捋,都是細細的沙子,它們來自千里萬里之外的沙漠。
多色,多味,這兩點,說明天是個深沉復雜的老男人。我們不能不顧事實,看到天就說藍天來了。
有一個攝影家說,天空沒有一秒鐘是重復的。攝影家出于職業習慣,經常盯著天看,我們不干這一行,所以沒有這個習慣。沒事看什么天啊?我們所知的天是印象中的天,存于我們經驗中的天,經過了歸納整理。我們就是不抬頭,單憑眼角的余光,再輕輕聳動一下鼻翼,就能知道天空的類型。我的個人習慣是低頭比抬頭的時間多,天空早已不是我的審美對象,不論什么類型的天,不論它是什么顏色什么氣味,我都見怪不怪了。
也會有例外,就是到了西部,有格桑花和牦牛,山是粗野的,藏羚羊和野毛驢大惑不解地看著火車駛過,古老關寨的背景是皚皚雪山,兩排白楊夾著一條小路,一架馬車慢悠悠地行走,車上是剛剛摘下的新棉……就是在這樣的西部,我喜歡抬頭,喜歡看那些藍天白云了。
西部的藍天和其他地方的藍天,和奧運藍、APEC藍、閱兵藍有什么不同么?這個問題不太適合我來闡釋,我的感覺是,奧運藍、APEC藍、閱兵藍是真實的,而西部的藍天,反而讓我覺得不真實,是假象——我在西部抬頭看天時,真的暈乎乎的像穿越。
直到目前為止,我都沒有提到“霧霾”。談論天空而不涉及霧霾,不是矯情就是意志力驚人。霧霾既是顏色,又是氣味,在最近這些年,霧霾穩扎穩打,從最基層干起,羽毛日漸豐滿,勢力不斷壯大,直到成為天空的統治色、主流味。霧霾坐上了龍椅,藍天就貶進了冷宮。輪到奧運、APEC、大閱兵,需要藍天白云了,就會有人去和霧霾談條件,讓它休假式失蹤幾天,一面再將冷宮中的藍天借出來,給公眾一個驚喜,刷刷它的存在感,表明藍天未死,又表明我們很有權,讓霧霾滾它就滾了,叫藍天來它就來了。可是,讓誰滾讓誰來都是花代價的,還要有國際性的大活動做引子,還要上升為國家層面的大決策、大行動,操作起來不是一般的麻煩,只能偶一為之,長治久安要想別的招。
現在大家可能看明白了,我之不提霧霾,叫做了慫人,認了這個現實。認啊認的就熟悉了,親切了,認敵為友了,以為天空從來就是霧霾色,所以到了西部,天空那么藍,就不免驚訝,以為穿越了。
如果有益無害,為什么不穿越一把呢?穿越無非是一場幻覺,要逃離現實,要發泄理想,要在私人定制的夢景中為所欲為。
好吧,那就穿越一次。我的目的地很近,我只想穿越到我的兒童時代,那個時代藍天很多。
穿越是需要速度的,穿越到唐宋要有飛機的速度,穿越到明清要有火車的速度,我想回到兒童時代,需要的是汽車速度。過去的路不好,沙土路,汽車開過去,尾巴后面就跟著一條灰龍,這也是我此刻遇到的問題,當我以汽車的速度奔向我的兒童時代,我的身后是許多煙塵。這些煙塵是我想要擺脫的東西,可現在它們緊緊咬著我的腳后跟,仿佛一隊追兵,我倒成了逃犯。我憑什么逃啊?喜歡藍天有罪么?討厭霧霾有罪么?當一個人遭到追捕,他是沒空思想沒空申辯的,他要一個勁地跑,否則人家的追逃就成功了。
好在穿越不過是虛擬游戲,我只是動了動意念,就跑出一百里的速度。煙塵被我甩遠了,被我甩在身后的還有重裝上陣的伐木工人、比牧草還要多的羊群、燒煤的大鍋爐、汽車尾氣、焚燒秸稈,還有環境理念、能源政策、工業布局,我不甩掉這幾十年的包袱,我怎么能夠重返我的童年呢?謝天謝地,我的穿越成功了,迎接我的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天空,是純凈的藍天,純凈的白云,大雁正在南飛。
這叫小玩了一把。一些志向遠大的朋友大概會譏笑我,都還沒到民國呢,也能標榜是穿越?他們喜歡的是兩個黃鸝鳴翠柳的藍天,是《清明上河圖》中的藍天,是《蘭亭序》和《紅樓夢》中的藍天,穿越到這些年代,需要更高的速度,還會出現意想不到的追兵,要比擺脫煙塵更難。祝他們好運。
霧霾既是顏色,又是氣味,在最近這些年,霧霾穩扎穩打,從最基層干起,羽毛日漸豐滿,勢力不斷壯大,直到成為天空的統治色、主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