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網上見到不少長沙人在轉一段話,出處是一位主持人,他說:“所有的河流,基本都是一江春水向東流,唯有湘江,是湘江北去,逆勢而為。所以這樣的山水養育出來的人,一定是跟其他人不一樣的。他是喝著北上的水,不是東流的水,所以他的想法,他的做法,勢必會跟別人不一樣,天生有一根反骨,反其道而行之,或者說逆向思維。”
其言似有意趣,只可惜用以立論的證據根本不對。且不說全球全國,只說湖南鄰省,貴州的烏江與江西的贛江,俱是自南而北流入長江。即在省內,亦有沅水、瀟水與耒水,都是“北去”的河流。若此,何能隨口就說“唯有湘江”是“逆勢而為”,更何能隨口就說因為長沙乃至湖南人“喝著北上的水”,而“不是東流的水”,“所以他的想法,他的做法,勢必會跟別人不一樣”呢?
至于說“天生有一根反骨”,似亦不確。試舉名人為例。遠至屈原,中間王夫之,近到曾國藩,不是諍臣,就是忠臣,何嘗生有反骨?只有到了黃興、宋教仁與毛澤東,兩代革黨,才好說有“反骨”。然而凡屬成功的革黨,蓋棺論定,一般不以“反骨”稱之,而要贊揚他們順應時代潮流,能開風氣之先。他們實在是順勢而為,絕非“逆勢而為”。當然,翻云覆雨,滄海桑田,順逆之勢固常變易,此又湘江之水不能盡洗的淚痕,長使國人太息不已者也。
不過,前揭之語,論據有誤,卻非無根之談,而是頗能體現近日民間所謂“長沙精神”,即吃得苦,霸得蠻,耐得煩。能吃苦,能耐煩,放諸四海,皆易理解,無庸議。惟有霸蠻略有歧義。前一陣評選湖南精神標語,官方特地剔除了這個詞。其實,霸蠻不過是一個中性詞,強勉從事之義,無所謂褒貶。為善與作惡,都要運用艱苦卓絕的精神,也就是霸蠻的精神。吃苦、霸蠻與耐煩,全是形容為做成某事所下的基本功夫,亦皆不寓褒貶。問題在于,吃苦,霸蠻,耐煩,你這么拼,到底要做什么?問題還在于,吃苦,霸蠻,耐煩,竟只是長沙人的特質,各地同胞就沒有這種素質?再三思之,這只算無中生有的偽問題,不必縈懷。
山川阻隔,造成各地氣候有差,物產不同,遂至乎方言有殊,飲食異嗜。這是地理決定論的基本邏輯。然而,傳統中國特別強調這種差別,主要的原因不過是交通不便,禹域風物的不同,可以用作村嫗志怪的談資,而非這種差別本身有什么本質性的優劣,真有什么大說特說的價值。且早在戰國時代,已有好學深思的先賢設定了“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的理想,生今之世,仍去強調地域差別,何其不智。
去年七八月間,我沿長江兩岸,旅行至南京,途經安慶。自清代中期至民國,安慶皆是安徽省會,其后為合肥取代。及至今日,安慶在安徽諸市的排名遠遠落后,不再有控扼江皖、匯通三省的風采。然而,在老城區走了一天,我卻恍若與青春重逢。老城區的民居與街道,皆是八九十年代的景象,盡管當地朋友告訴我,有些其實是二十一世紀初的建筑,只是“修新如舊”,與老建筑沒有明顯的差別。
而這不就是1990年代的長沙嗎?不就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每日經過的道路、進出的房屋?然而,當時并不覺得長沙這座城市有何美感可言,現在卻從陌生的安慶發掘出從未遺失的故鄉之美。在烈日下走在天后宮旁的小路,聽著安慶朋友對城市發展的抱怨,我竟對今日長沙越來越像大都市而不再保存大規模的八九十年代建筑群感到相同程度的遺憾。并非刻薄到為了一己的審美,或曰情懷,就一廂情愿讓城市不向前走,實在是因為領會到很大比重的青春早已與老街老房子合為一體,他們拆掉了,我的青春也死了一大片。

有趣的是,在安慶老城再見青春,并無任何不適。或許這透露了一個消息,那就是彼時的中國,絕大部分城市,都是一樣的。少年們分處各地,生長在同樣的街區,揮霍著同樣的青春。而現在的趨勢,顯然也會讓絕大部分城市變得一模一樣。新一代的少年,勢將再次體會異地同形的青春。麥田都是一樣的形狀,守望者也都是同一個人,歷久如新,該是多么乏味。如此想來,又不免轉而羨慕仍有地域差別的年代了。
于是,則應盡力挖掘長沙獨特的事物與記憶,同中求異,對抗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乏味。宜早宜夜的長沙米粉,如何?說實話,若有可能,我更愿以西安面食當正餐,蘭州烤肉為宵夜。音調鏗鏘的長沙話,如何?遺憾的是很多年輕人已經說不好土話,而只能講被白話文的詞匯與語法優化過的塑料長沙話,甚至長沙話根本就不會講。麓山的楓葉,湘江的碧水,橘洲的音樂會,如何?一座相對海拔二百米的小山,一條飽經污染時常斷流的母親河,一個讓本土樂隊暖場只發一份盒飯的露天KTV,你說如何。天下腳都,芒果電視臺,午夜的解放西路,如何?還不錯,只是,哪個城市沒有洗腳城,哪個城市沒有酒吧,哪個城市找不到爸爸去哪兒。心懷天下,敢為人先,如何?呵呵。
心理太陰暗也不好。黑得差不多了,請以剁椒魚頭為譬,分析這分復雜而微妙的長沙觀感。
自幼不喜吃魚。彈劍而歌食無魚,我所不解。然而,人在外省,籍系長沙,一出吃飯,最常碰到的菜就是剁椒魚頭。不僅大大小小的湘菜館皆以魚頭為招牌菜,川、鄂、贛、貴諸省乃至粵菜館也有推薦魚頭的。于是,做客,主人點上一頭,照顧我的鄉愁;為東,點上一頭,表示我的客氣;那怕同鄉會飲,也要點個魚頭,據說能止饞癮。惟魚在盆里,我視而不見,始終不愿動筷子,于是,或主或客都要問一句為什么。答曰:過敏。主客都搖頭,嘆曰:河魚過敏,怪。答曰,何怪之有呢?
上海朋友勸菜,我說不,他便說,長沙人竟不吃魚頭么?我說,上海人都怕老婆,你怎么包了二奶?北京朋友勸菜,我說不,他便說,長沙人竟不吃魚頭么?我說,北京人都是侃爺,你怎么木訥近仁?廣東朋友勸菜,我說不,他便說,長沙人竟不吃魚頭么?我說,廣東人都做生意,你怎么是個詩人?湖南朋友勸菜,我說不,他便說,長沙人竟不吃魚頭么?誰說長沙人就非湘菜不歡呢?誰說湘菜的代表就是剁椒魚頭呢?
除了剁椒魚頭,還有更多更大的誤會。譬如,湖南人都愛吃且能吃辣椒么?能吃辣椒的湖南人都會干革命么,都會搞出版么?“惟楚有材,于斯為盛”是說湖南人杰地靈獨步天下么?“無湘不成軍”真是表彰湖南一省之人么?近代湖南之興起,真是天地靈氣蘊蓄于衡岳間一旦而泄之么?依我之見,全是誤會。
用流行理論說話,可謂:誤會是常態,理解是變態;誤會之存在是交往的前提,交往的目的是減少誤會以臻于同情與理解之境。用能近取譬說事,則首先要消除剁椒魚頭的誤會,才便于繼續交往。而能夠消除誤會,則基于此一命題:剁椒魚頭是一道名菜,不是每個長沙人都愛吃剁椒魚頭。
但是,還有比承認這個命題更有意義的事情。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未足為法。既然吃一筷魚頭也不會斷送性命,為什么不伸一筷子呢?一伸筷子,滿座無向隅之憾,何樂不為呢?自今而后,逢魚頭我便下箸。

僅吃魚頭,尚不能完全消除我與長沙的誤會。長沙會變,我也會變,不變的只有變。舊的誤會或會減少,新的誤會又會產生,無窮已也。我將在永遠不能消除的誤會中與長沙同吃同住,朝夕相守,一誤再誤,自誤誤人。
這種態度,才是“天生有一根反骨,反其道而行之,或者說逆向思維”。然而,這還算是長沙人嗎?存疑,待考。
摘編自騰訊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