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是美國政壇的常青樹、著名的戰略家。他先后擔任過多任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和國務卿,這在美國歷史上是第一人。
基辛格對中美關系的貢獻是眾所周知的,他是20世紀70年代初結束中美嚴重對抗、打開中美關系大門的關鍵人物之一。1971年他第一次秘密訪華,并于次年陪同尼克松對中國進行歷史性的訪問,與周恩來總理談成著名的《上海公報》。
《上海公報》中有這樣一段話:“海峽兩岸的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政府不挑戰這一立場。”這一經典表述是基辛格正式提出的。2009年,一位臺灣學者問他:“38年后,您會不會修正這個說法?”基辛格很堅決地說:“不,如果我們現在要重寫公報,只會用同樣的話表達同樣的觀點。”
2012年1月,在北京舉行的中美二軌高層對話會上,又有人問基辛格當時是怎么想出那句話的。他說:“這不是我的發明,但我是第一個使用者。當年我和周恩來總理談判很艱難,我講的意見周不同意,周提的方案我也不同意。我們從北京一直談到杭州。在西湖時,我想起看過的一份材料,美國國務院兩個年輕外交官提出這個表述,但被上級‘槍斃’了。我覺得這個提法也許可行。一經提出,中方就接受了。”對雙方來說,有關臺灣問題的這個表述是最大公約數。那天我是研討會有關臺灣議題的中方主持人,我對基辛格說:“你看,還是毛主席說得好,群眾是真正的英雄。”他點頭稱是。
離開政壇之后,基辛格幾十年來一直關注并致力于中美關系的發展,有時在兩國領導人之間傳遞信息,充當中美之間溝通的重要非官方渠道。
2009年5月,我和基辛格一起去參加澳門理工大學10周年校慶。我原先得到的消息說,基辛格表示,李肇星去他就去。我到了澳門后才知道,有人對基辛格說:“李肇星已答應去,他希望你也去。”反正我們一起被“忽悠”去了一趟澳門。
演講前,基辛格向我建議,兩人都把演講費捐給四川汶川地震災區。基辛格當時雖然已經86歲高齡,但堅持要站著發表演講。他說:“現在站著演講是我唯一的體育運動了。如果我坐著演講,那就表明我的生命力不行了。”
在基辛格的堅持下,我和他各講半個小時,回答問題一刻鐘,一共45分鐘都是站著說話。我在開場白中說,當基辛格博士1971年第一次來中國時,我還在遙遠的非洲工作,根本沒想到會和這位傳奇式的人物同臺。我曾非常仔細地研讀了基辛格參與起草的《上海公報》,并且告訴自己,要成為一個好的外交官,就必須從基辛格身上、從大洋彼岸學很多東西。
2009年底,基辛格來北京參加中國人民外交學會舉辦的中美關系研討會。見到我時,基辛格來了點兒幽默。他說:“李先生,你看我的眼睛。我有只眼睛動過手術,現在看不見了。”我安慰他說:“是嗎?我怎么看不出來?說明你手術做得很成功。”他說:“是的,手術的效果很好。我現在只有一只眼睛能看清東西,卻得到兩個意想不到的收獲。一是書法有改進,原來我的字只有我的秘書克里斯能認識,現在大家都能認識了。二是現在精力更集中,看問題更準確了。”我忙笑著說:“那恭喜你了。”
有一次,國內有家電視臺拍攝有關基辛格的節目,找到基辛格請他提意見。他友好地拒絕了,很幽默地說:“相信中國朋友說的和演的都會比我本人更好。”
2011年,基辛格帶著他的新著《論中國》來北京,當他把這本600多頁的新書贈給我時,不無調侃地說:“李,這本書并不偉大,但你要是能看完它,一定會成為偉大的讀者。”
美國人大多坦誠、直率。和美國人打交道不能假客氣,如果我說一定會讀完你的大作之類的客氣話,基辛格不會相信,不如實話實說。我笑著說:“我恐怕難以從頭到尾讀完,但會仔細閱讀我關注的部分,爭取當半個或四分之一個‘偉大讀者’。”這位“偉大的作者”聽了很高興,說他也是忙里偷閑,有選擇地讀書。
在聊天中,基辛格還問我:“李,我一輩子與無數人打過交道,你知道我當國務卿的時候與哪個國家的外長打交道吃過虧嗎?”我想了想說:“中國外長和蘇聯外長。”他說:“不是,我只輸給越南外長一次。”我說:“真想不到你這么精明的人會在越南外長面前吃虧。”他又說:“高明的外交是讓自己得到最大的便宜,同時又讓對方能夠接受。”
我們之間的友誼一直延續到他80多歲、我70多歲。原因之一可能是,多年前我跟他談到他很早就提出的一個觀點,那就是,不管是否有蘇聯存在,中美關系都極為重要。我問他:“你怎么這么有遠見,那么早就預見到蘇聯解體?”他說:“感謝你還記得我那句話,我很感動。”
我感激他,還有一個小小的原因。我自常駐聯合國代表任上奉調回國前,他專門在紐約華爾道夫飯店設宴為我送行,而且特意安排了“西餐中吃”,就是點西餐,但像中國宴會那樣上七八道菜,還上了他不喝、只收藏的中國茅臺。我說我不喝白酒,他就把餐廳老板叫來,老板說他別的酒都有。我其實什么酒也不想喝,便說:那我要青島啤酒。飯店老板聳聳肩,說青島啤酒沒有。不久,這家飯店便有了青島啤酒。我無意中為家鄉特產做了廣告,也多虧基辛格博士給我提供了機會。
摘自中信出版社《說不盡的外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