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巴金在《憩園》中,對人物的面容沒有細致狀摹,但對幾乎每一個出場人物的服裝都進行了極具特色的描寫(共十七處)。本篇論文通過分析這些服裝的顏色、式樣與不同場景下的組合意義,探尋隱藏于衣裝背后的人物的性格與命運。
關鍵詞:巴金 《憩園》 服飾 人物塑造
一、服裝的顏色與人物性格塑造
《憩園》中更衣最頻繁的是女主角姚太太,她的前兩次出場時間相隔很近,服裝的顏色相距不大,分別是“淡青色旗袍,灰絨線衫”和“淺綠色旗袍,上面罩了一件白色短外套”。青、綠是生命之色,帶給人希望之感。這種生機勃勃的狀態在昏暗的憩園中尤為突出。作者將姚太太的服裝設計成綠色系,為后來寫她的受過良好教育、崇拜新文化化身(黎先生)并積極追求新事物(看電影、看新書)埋下了伏筆。灰、白屬于無色系,是較少摻雜個人感情于其中的。灰色介于黑白之間,平和謙遜;白色則象征著完美與理想化,一直以來,所有積極的東西都被加入到白色的象征意義中,消極的則被抹去[1]。這一套衣服的里外顏色,是作者對于姚太太性格的一個視覺化的表現,展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個擁有活力的完美女人形象。然而她的這種穿著與性格如火、思想陳腐的姚國棟形成了很鮮明的對比,預示了這兩人的恩愛背后,勢必有一方做出了犧牲與讓步。
姚太太的兩次外出觀影著裝色調也十分類似,一次是“灰色薄呢旗袍,外面罩了一件黑絨窄腰短外衣”,另一次是“青灰色薄呢旗袍,外面罩著白色短外套”。這兩套服裝的顏色集中于黑白灰,莊重而低調,是帶有禁欲色彩的。一個人在出門前往公共場合時換上這樣色調的服裝,多少是對自己的一種心理暗示,姚太太性格中的自律就展現出來了。《憩園》中姚太太與黎先生始終為崇拜與被崇拜的關系,然而最終也沒有發展成愛情,這和她的克己自律有很大關系。
另一次對于服裝的描寫是在姚太太牽著小男孩的手走入黎先生的房間時,黎先生“一面走,一面望著她那穿淺藍洋布旗袍的苗條的背影”。此時黎先生正聽小孩陳述自己家中的敗落史,兩人的心情都是十分沉重灰暗的,一抹藍色的出現,對他們焦躁的心情無疑是一種極大的平撫。藍色的背影在黎先生看來如天空一般明亮,吸引著他跟隨、靠近。
而在當晚閱讀了黎先生的小說之后,姚太太第二天的服裝又變了。這次是“一件淺綠色地(淺得跟白色相近了)印深綠色小花的旗袍,上面罩了一件燈籠袖的灰絨線衫”。作者特地強調旗袍的底已經與白色相近,可以理解為在暗示姚太太心理的一種變化。因為黎先生的到來、楊家小孩遭遇的刺激,她的心靈已然逐漸接受了蕩滌,由原先那個貴婦變為一個真正關心下層遭遇的人。然而底色再白,終究還是印滿了深綠色的小花——許多外界的影響仍籠罩著她,令她無力拒絕,比如與舊式的丈夫一同去武侯祠消遣,求簽。
除了姚太太,配角的服裝也十分有特點。如姚國棟的兒子小虎第一次出場的時候,“穿咖啡色西裝上衣,黃卡嘰短褲,襯衫雪白,領帶棗紅”。他的一身裝束中出現了紅黃白褐四種顏色,極具侵略性與沖擊力,和后文中的易怒性格相呼應。而這四種顏色的組合是混亂且缺乏美感的,給人一種視覺上的不適感。因此小虎一出場就表明了自己的“反面”立場。此外,小虎服裝中應用的暖色系顏色與“穿藍綢長袍”和“淡青色旗袍”的姚氏夫婦又是極不匹配的,那么他在成長中究竟是在繼承何人呢?作者在此處即為之后寫小虎與趙家的“親熱”埋下了伏筆。
小虎的服裝顏色也有過轉變。在黎先生和姚太太都委婉勸誡姚國棟好好管教小虎時,小虎出場時的服裝是與之前截然不同的“翻領白襯衫和白帆布短褲”。一身的白色暗示著小虎身為一個孩子,他的精神世界是空白的,有待他人填補。然而迂腐頑固的姚國棟卻把這個機會讓給了趙家,從而導致了小虎的悲劇。
二、服裝的式樣與人物性格塑造
《憩園》中服裝的式樣區別主要在男性,分為長衫、短衫、西裝和學生裝。
服裝式樣的不同使得人物一出場就顯出了自身的立場。黎先生剛剛來到憩園時,看到的一幕鬧劇中,主角是“兩個穿長衫的聽差,一個穿短衣光著腳車夫模樣的年輕人,和一個穿一身干凈學生服的小孩”。作者通過對他們服裝的描寫表現出了他們之間存在的一種對立關系。長衫與短衫是一種對立,分別代表著中上層社會與底層社會。在這一場景里,聽差與腳夫暫時是處于同一陣營的,但是在以后的情節發展中,會明顯看到二者在處事上截然不同的態度。而長衫短衫,與學生裝又是一重對立,這種對立是思想上的。成人與孩童、舊社會與新社會之間的思想鴻溝令他們無法理解楊家小孩“摘花”的行為所帶來的精神慰藉。
長衫是一種地位的象征,這在魯迅塑造的“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孔乙己形象上體現得淋漓盡致。而在《憩園》中,也有一個類似的角色,就是穿“一件滿是油垢快變成烏黑的灰布夾袍”的楊三爺。楊三爺雖然已流落街頭,但在穿著上還一直保持著離家時的那件長衫,可見他與曾經優越的家庭之間的剪不斷的關系。憩園中上至老爺,下至老仆皆著長衫,可謂在舊社會逐漸沒落時的一群頑固的衛道者,他們與著西裝的人站在一起,就自然地顯出一層悲劇色彩來。
短衫則是抗爭者的裝束。姚家的仆人雖然都對小虎有意見,但只有趙青云敢于和他當面對抗。黎先生見到的與小虎互罵時的趙青云:“坐在門房的門檻上,穿著短衫,袖子差不多挽到肩頭”。這是一套隨時準備戰斗的裝束。革命中流血犧牲最多的就是像趙青云這種穿短衫的最底層的勞苦大眾,一是因為他們擁有的太少,也就無所謂失去;二是因為短衫相對于長衫來說行動更加方便。
學生裝是《憩園》中青少年普遍的服裝,代表著安穩與順從。姚家姑太太一家是和睦的典范,家中的長子出場時就穿著中規中矩的學生裝。身著學生裝的“小孩“雖然心向父親,卻也從未正面反抗過哥哥和母親。而年齡相仿的小虎卻始終穿著西裝和短褲,可以看出他性格中的任性——他的生活重心根本不在學習,而是闊少式的享樂。
三、同一場景下服裝的組合與人物關系設立
巴金在《憩園》的寫作中,很少有對人物面容的刻畫,而是注重對同一場景的不同人物的穿著描寫,服裝成為了人物的臉。而這些人物的服裝的組合則體現出了他們之間的關系。
黎先生剛來到憩園時,正逢姚國棟的親戚來訪。“車上走下一個素服的中年太太,一個穿花旗袍梳兩條小辮子的小姐和一個穿青色學生服的十七八歲青年。”這三人的服裝給觀者三種不同的感受:中年太太的素服是平和本分,小姐的花旗袍是活潑開朗,青年的學生服是持重有為。這三種感受恰恰是對于一個家庭來說最合宜的,因此搭配起來會顯現出和諧之感。連姚府的老仆人都艷羨這樣穩健的家庭。
而另一個家庭,即破碎了的楊家的服裝搭配也有其奧妙。楊太太是“藍花旗袍上罩了一件灰絨線衫”,在她右面的楊家長子則是“穿灰西裝”。一般的家庭都是夫婦之間服裝相近的,而在楊家卻是母親與長子。可見在丈夫與兒子的矛盾對立之間,楊太太已經偏向了后者。連片的灰色帶給人一種憂郁之感,此時楊家尚未從“失”父之痛中完全走出。直到楊三爺徹底失蹤,他們才逐漸治愈心中的傷痕,甚至又準備迎接新的成員。這樣的變化表現在了他們第二次出場的服裝上:楊家小孩“穿了一身黃色學生服”,楊太太“穿了一件咖啡色短袖旗袍”,“小姐穿了一件粉紅旗袍”。三個人的服裝色調都是暖色系,搭配在一起給人一種積極樂觀的情緒暗示。
《憩園》的主角,姚國棟夫婦的服裝搭配尤其一致。在此僅舉兩例分析。一次是二人爭吵后又言歸于好時的服裝:“丈夫穿著白夏布長衫,太太穿著天藍色英國麻布的旗袍,兩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幸福的表情。”藍白的組合令人聯想起藍天白云,它們是相互映襯,相互依托的。輕快明麗的顏色正反映了夫妻二人此時暢快的心情。而第二次則是在小虎死后,黎先生的送別宴上:姚國棟“穿著白夏布的汗衫、長褲,太太穿著一件白夏布滾藍邊的旗袍”。依舊是藍與白的組合,不同的是藍色少了,白色占據了主導。兩個人此時又在表達一種同樣的心情:對小虎的悼念和對自身的反省。他們留在黎先生心中的形象也變為了白色一樣的哀愁。
注釋:
[1][德]愛娃·海勒:《色彩的文化》,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版,第17-18頁。
參考文獻:
[1]巴金.巴金選集·第五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59-60.
(孫暢 北京語言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部人文學院 10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