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勤
一
“手術”,看到這個結果妮子驚呆了。給一個只有十一歲的孩子做心臟的手術,盡管醫生一再強調只是一個四十分鐘的介入術,這是目前在醫療界唯一可以治愈的一種心臟病,而且這個手術的技術程度已經很成熟。只是手術費用相對要高一些。錢,此時已不在妮子的考慮范圍之內,只要女兒能痊愈,要妮子的命她都不會猶豫。讓她難以接受的是,女兒還小。當聽到醫生的話時,女兒就一直低著頭不說話,妮子看得出孩子在努力忍著不哭。看著女兒艱難的表情,妮子強忍著心痛,給孩子解釋手術的必要性,故作輕松地給她講手術的程序,消除孩子的緊張和顧慮。可是,這片厚厚的烏云籠罩住的何止是她和孩子?丈夫似乎比孩子還緊張,三餐不是忘記了放鹽,就是醬油倒多了。孩子眼里的“御廚爸爸”連連失手,妮子意識到她不能亂。她讓丈夫去籌錢、辦卡,準備一系列出行的瑣事,自己一邊托人聯系醫院,一邊疏導孩子的低落情緒,共同與孩子上網查關于手術的相關資料,讓孩子了解自己病情的輕重狀況。娘倆從網絡中完成了關于“心律失常”的醫療掃盲。漸漸地,孩子有了一絲笑容,還會主動與她談“全麻”與“半麻”的利弊。此時,妮子的心苦澀又欣慰。
二
很多朋友知道了妮子的情況,紛紛前來探望,接下來的幾天里,妮子小小的蝸居門庭若市,單位的頭兒以詼諧的口氣要求孩子“幫叔叔去看看鳥巢”。妮子曾經的頭兒也借口“路過”要給孩子贊助“逛北京的門票錢”。班組的姐妹更是一人一個借口,讓妮子推脫不掉那一份份誠摯的情誼。實在找不出借口的姐妹,就悄悄地把錢放在孩子的枕頭下面,回家后再發個短信。在他們面前妮子始終在笑。不僅如此,在網絡上,她與所有的在線專家聊,真實提供孩子的病例,咨詢所有她疑惑的問題,并作詳細的記錄。那期間,她的一切可利用的時間,都在學習關于“心律失常”的知識,以至于專家和她聊的時候,居然會問她:“你也是搞醫的嗎?”妮子詼諧地回答:“我是土八路。”對方發給她一個驚訝的表情和一連串的問號。她苦笑著搖搖頭,不做任何回答。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整理完網絡筆記,再把那些錢一筆筆記在本子上,看著入睡的丈夫和孩子,才把憋了一天的眼淚靜靜地釋放出來。這時的妮子疲憊又脆弱。
三
列車徐徐啟動,載著妮子的希望、丈夫的無奈和女兒的焦慮,把家鄉的站臺變得模糊而遙遠,而一步步靠近又逐漸清晰的,是他們此時誰也不想去的地方——首都北京。越是不情愿到達的終點,越是顯得短暫和迅速。下車的第一件事情是先買地圖,妮子捧著螞蟻窩般的地圖,尋找著目的地的線路和需要乘坐的車次。丈夫和孩子沒有一點進京的喜悅,一臉茫然地守著行李。
一路奔波、轉乘到了醫院的門口,先找了一個地下室的旅館住下來。幫妮子聯系的朋友還沒有到,一邊等一邊默記周邊的環境。接下來的日子對她來說是未知的,在剛才登記房間的時候,服務員告訴她,住院要排隊,在這里住宿的都是排隊等候住院的,最長的已經等了四十天,不知道她需要等待多久。此時妮子才明白醫院門口的馬扎、石塊、報紙、塑料袋排成一排,原來是在排號。不同的衣著、不同的口音、不同的面容,卻有著一個共同的目的——從地下旅館“搬”進醫院的病房。天真的女兒聽說要等四十天,離家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居然跟媽媽說:“那我們四十天以后再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孩子的稚嫩時,朋友到了,并且已經替他們排到了號,住院的日期是后天。孩子剛剛露出的笑臉,瞬間被洶涌的眼淚淹沒了。看著丈夫無言地抱著女兒,她的心如同刀割般痛。強作鎮靜地說著感謝的話,朋友看著這一家三口很直接地對她說:“你真不像個女人。”
妮子微笑著拍著自己的肩膀問:“需要我的肩膀借你靠嗎?”
朋友不知道是佩服還是無奈地搖頭離開。
其實,她并不像朋友看到的那么游刃有余。昨天中午丈夫問她一句:“今天吃什么?”
“要我進你的胃里去調查嗎?”
一句字字帶刺且表情木訥的回答,雖然沒有“河東獅吼”,過后妮子也知道,她當時的態度屬實很難讓人接受。實際上,丈夫只是想讓她吃得可口一些。可是,背負著一切都還是未知數的壓力,山珍海味她也如同嚼蠟,更沒有心情去顧及丈夫的好意。看著朋友遠去的身影,轉身使勁抱了抱女兒,遞給丈夫一個溫柔的眼神,在心里默念:原諒我昨天對你的尖刻。丈夫似乎看懂了她的眼神,嘴角微微有些上揚。
離住院還有一天的時間,一家三口去了動物園。妮子極力要讓孩子放松,但不論她如何努力,孩子和丈夫的表情告訴她,這只是她的一廂情愿。
一對猴子怡然地相依在陽光下,其中的一只在給另一只梳理著毛發,有一只調皮的家伙想打擾這段祥和,被“梳子”的一頓狂怒嚇得落荒而逃,而另一只則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呵護的待遇。妮子給它們拍了照,因為她好羨慕那只被呵護的猴子。
四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回避只會讓脆弱的砝碼加重,擊退脆弱的方法就是坦然面對。
妮子一大早就背著沉甸甸的百元票子來到了醫院(這里只收現金)。辦好了一切入院手續,就開始陪孩子做手術前的相關檢查。這里和家鄉的醫院不一樣,入院一小時之內,主治醫師和特護護士迅速就位。因為床位緊張,工作效率在這里得到了充分體現。所有的入院病人,必須在七十二小時之內做完一切的相關檢查。條件合適就會在檢查完的四十八小時內安排手術。按照孩子目前的狀況,沒有異常時,術后七十二小時必須出院。這就意味著娘倆將在醫院住七或八天的時間。主治醫師是一個年紀和妮子差不多的女碩士。妮子心里多少有一些質疑。特護是一個“娃娃臉”的實習女生。她們的親和力都很強。在妮子和主治醫師交談的時候,“娃娃臉”已經和女兒打成一片了,女兒一口一個姐姐地叫,看著女兒久違的笑臉,妮子想不通她是怎么做到的?“娃娃臉”用自己的實力,穩穩地站在妮子的心里。同時也讓她明白一個道理:在任何一個專業里,年齡和能力不能劃等號。
三天的檢查證明孩子具備一切手術條件,手術安排在入院的第五天。術前的這天夜里,丈夫讓妮子回旅館睡,他留下來陪孩子。衣不解帶地與一把椅子相依了四天,終于有一張床時,妮子卻徹夜難眠,無聲的淚水濕了枕頭,這是她活了三十六年以來最難熬的一夜。時鐘用它那不急不緩的節奏,結束了妮子的“淚濕孤枕”。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深呼吸,對著鏡子笑一笑,她的外貌與“美”相去甚遠,但她要把最好的狀態表現出來。她要讓孩子明白——媽媽的肩膀隨時都可以靠。
丈夫發來短信讓她快來,醫院讓簽字。去往醫院的路上,妮子特意買了一只新筆。不是她迷信,而是她希望明天對于他們一家三口,一切都會是新的。
急急忙忙地趕到醫院,孩子在特護姐姐的懷里哭,顧不得很多,她出了病房,在走廊里仔仔細細地看手術協議及手術材料明細。手術材料的明細,與她在網上所見專家的建議材料如出一轍,她用新買的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叫過在走廊盡頭一直看著窗外的丈夫,一起來到孩子的身邊。特護姐姐真的很稱職,這時的孩子已經不哭了,換好了一次性的手術服。
來到手術室門口,特護姐姐告訴女兒,媽媽不可以進去,姐姐進去陪你,跟媽媽說“一會兒見”。
曾經有一個特護告訴她:“我們從來不讓病人和家屬說再見,因為再見是個不定時的未知時間,我們只讓病人和家屬說‘一會兒見,這樣,不論多久的手術,也會讓病人和家屬感到不是一個遙遠的時間。”妮子那一刻真的聽到了這句短語,倍感親切。但孩子畢竟是孩子,女兒雖然不哭了,但卻什么也沒有說,甚至沒有回應她“加油”的手勢。手術門關上的一剎那,女兒回了一下頭,那溢滿無助又無奈的眼神,妮子一生都忘不了。那一刻,她的心在嘶喊:老天,把你能想到的煎熬都給我,換我女兒的健康和快樂!
手術室的燈亮了,等候的座椅妮子卻不敢坐下來。她的雙腿就像打擺子一樣在哆嗦,心也不知飛到了哪里,總之,胸腔內空落落的,說不出的難受。她不愿讓丈夫看到她的緊張,她知道,他寢食難安也很久了。為了掩飾哆嗦的雙腿,她在走廊里來來回回地走。那時,她覺得地球好像停轉了,時間停止了,一切都定格了。因此,她不停地看著時間,時鐘對她的焦急視而不見,依舊是那一個節奏滴滴答答地轉著。三十分鐘對當時的妮子來說就像是過了一個世紀,腦子里亂極了,“等待”讓她近乎崩潰。為了調整心情,她走進了衛生間,趴在水龍頭上讓淚水和清水一起流。靠著冰涼的墻,想起了早晨在旅館的洗漱間里,她要給女兒一個最好的狀態,和一個隨時可以依靠的肩膀。再次對著鏡子整理好自己不美麗的臉,轉身走出了衛生間,看到丈夫正在焦急地尋找她。
手術室的燈終于滅了,“娃娃臉”第一個跑出來:
“手術很成功,孩子在止血,馬上就可以回病房了。”
那時,妮子的最大的感受就是——好像有人把她的心送回了肚子里。
五
因為手術的導管是從大腿根部的動脈和靜脈分別進去的,體重只有八十斤的孩子,雙腿根部分別壓著十斤的兩個沙袋,并且需要平躺二十四小時才可以活動。這期間只有膝蓋以下可以做輕微的按摩,緩解孩子的不適。剛開始按摩可以間隔十五分鐘左右,漸漸地保持同一個姿勢,對孩子已經變成了一種折磨,情緒越來越煩躁,按摩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深夜妮子的手已經不能離開,只要她一停下來,孩子就會醒來。為了孩子能安穩地睡,她就這樣堅持了二十小時的按摩。可她一點也不覺得累,一邊給孩子按摩,一邊在回味的朋友的那句話:你真不像個女人。
孩子痊愈了,一家三口回到了家。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先給朋友發一個郵件,對他的幫助表示感謝,并附妮子的心聲:
我有女人樣,勤于家務,也會下廚,煩了會怒,累了也哭,想過軟語呢喃的傾訴,羨慕小鳥依人的滿足,可在這個競爭和壓力無處不在的生存條件里,誰不是在邁著疲憊的腳步?如果你累了只能靠在冰涼墻壁,那就努力讓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感覺到你肩膀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