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開趙
寧毅沒想到剛住進老岳的小木屋就病倒了,重感冒,發燒,人沾著工具房的鐵架床昏昏欲睡。他依稀記得老岳燒菜真不賴,第一頓晚飯淳樸家常:蘿卜干炒臘肉、油炸花生米、清炒小白菜,外加一盆雞蛋野菜湯。寧毅甩開腮幫子吃,吃完,抹抹滑亮的嘴唇,家常菜的美味存留在遍布溫暖的身體里,舌齒間香氣醇厚。那一刻,寧毅認為老岳若不做鐵路巡道工,改做飯館廚師的話,也能繼續挖掘出他的廚藝潛質。
日落時分,結束一天的鐵路巡道工作,孫子寶來幫老岳提著工具包,爺孫倆沿鐵路旁的小路往回走。途中遇到一個裹滿風塵的年輕人,背著包,在鐵路旁來回走動。老岳走近幾步,看清年輕人的頭發有點凌亂,身材略瘦,偏高,皮膚透著陽光灼曬的淺黝色,面容極力掩飾呼之欲出的疲憊。他自稱叫寧毅,在山下的縣城轉了幾圈,不知怎么就晃蕩到了山上。老岳聽出寧毅操著外地口音,說話時眼睛的余光飄忽曳亮。老岳善于觀察人,碰見在鐵路旁徘徊的陌生面孔,九成猜到對方想做什么。直接說破又怕致使其精神失控,老岳一般輕描淡寫地占據主動權,穩住對方心態很重要。
天色漸暗,老岳說:“下山不安全了,去我那兒過一夜吧。”
寶來歪一歪小腦袋,接口說:“爺爺做的飯好吃,你吃過就不想走了。”
微風撲來春天暖熏熏的氣息,混雜著泥土腥味與花香。寧毅看看暮色蒼茫的遠山,好像沒其他選擇了。他摸了摸寶來的小圓臉,說:“那,打擾你們了。”眉毛粗密的老岳眨著眼皮子愣了一下,原以為寧毅會堅決拒絕,甚至,他都想好如何說動寧毅回木屋過夜。哪料到順利得像演戲排練,一問一答,妥了。
木屋挨近鐵路,立在平坦的土坡上,分臥室、工具房、廚房三個主要區域。靠門口的地方放著一張漬滿油光的小方桌,幾張造型粗獷的木板凳圍繞方桌擺放整齊。廚房區域擺著鍋碗瓢盆、電飯煲、電磁爐等家什。猛一看,木屋陳設簡陋。從遠處觀望,像路邊遭人遺棄的殘舊的建筑物。木屋經過修修補補,見證了老岳十年的鐵路巡道生活。
吃晚飯時,老岳試探性地問寧毅:“你好像有心事?”
寧毅垂下軟焉焉的眼睫,說:“沒什么,可能第一次來這里,有點不習慣。”言談之間,四兩撥千斤一樣拆開老岳的招數。
老岳面如平鏡,無風無浪的表情始終對著寧毅。咽下一口飯,老岳說:“縣城又不是景區,你來旅游?”
寧毅點點頭說:“對,我喜歡到處跑,驢友。”
滴水不漏,眼前的年輕人仍沒松口。老岳不急,真相從來都是在情感脆弱的時候原形畢露。
半夜起床解手,老岳多披上一件衣服,山里夜露重。南方春天的跡象比北方來得直接,進入二三月份,北方大多數地區還覆蓋著晃眼厚硬的冰雪,南方的空氣中卻已迂回流蕩了萬物萌發新生命的躁動。老岳前兩天聽同事老張說,斷死坡的野花開了,好一大片。老岳不信,斷死坡的野花在四月份才最旺盛最燦爛。昨天傍晚,寶來揮著手中一束色彩斑斕的野花喊道:“爺爺,瞧,好看嗎?”老岳雙手摟著寶來,嘴唇貼近他胖乎乎的小臉親了一口。寶來怕癢,捏著老岳高挺的鼻子,樂呵呵地笑了。夕陽穿過樹林縱裁橫剪的縫隙,躍到爺孫倆身上,光斑像銀河里俯視大地蒼生的璀璨的星星。
廁所挨著一塊菜地,用木板簡陋地搭建起。老岳解完手走出廁所,夜色潑墨一樣漆黑。山腳下橫臥著呼呼酣睡的縣城,遠處微如蠶豆的燈火仿佛江面上撒開的漁船的亮光。山腰睜著兩列高聳的路燈,淡黃色的光線聯結成一張大網,兜住黝長沉默的扎進山坳隧道的鐵軌。寶來說:“鐵軌是龍。”確實,它展開蜿蜒的身軀穿山越嶺,很形象的比喻,老岳對孫子的說法頗感自豪。夜風中,老岳聞到清幽襲人的花香,起初是一縷輕若幻覺的芬芳,拍醒他惺忪的睡意。后來,花香漸濃,好像一位溫文爾雅的入侵者,摻雜新鮮沁涼的感覺直往老岳鼻孔里鉆。老岳深吸幾口氣,確認沒做夢,花香應該從斷死坡的方向飄來。今年,斷死坡的野花開得真早。
老岳走回屋子,黃狗大虎見主人進屋,躍起身跑過去撒歡。老岳回臥室往床上瞧,寶來的腦袋歪向一邊,偶爾巴咂巴咂小嘴做出享受美夢的狀態。孫子明年九歲,該讀四年級了,由于身體患疾的原因,家里給他辦了休學手續,療養一年。彈指一揮間,老伴去世三年多了,老岳也邁進了五十三歲的門檻。
轉出臥室,見工具房的燈光突然亮了,老岳走進去。鐵架床承載著寧毅輕輕顫抖的身體,他微閉著眼,面色赤紅,裸露著一塊滲著濕淋淋的汗滴的皮膚,發干發白的嘴唇壓抑地低聲亂語。老岳上前一摸他的額頭,燙手,高燒正持續發作。
不敢大意,老岳連忙找退燒藥片,沒找著。只好拿來濕毛巾捂住寧毅的額頭,再擦一些驅風藥油。守了半宿,高燒漸退下去。臨天亮的工夫,老岳打電話給老張,山上沒退燒藥了,你拿點來。
老張打著長哈欠說:“又救人了?女的吧,女人易想不開。”
老岳不多說,追上一句:“等你的藥啊。”
每天,老岳背上褪色的工具包,拿著小鐵錘,沿鐵路巡查。他敲敲打打,重點查看鐵軌、岔道的主要聯結零件有無損壞,標記的傷損有無變化,路基是否出現沉險等。遇上惡劣的天氣,老岳就繃緊神經,對可能發生險情的路段加大檢查力度。十年來,老岳多次被評上“勞動模范”。領導夸贊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鐵路安全使者”,老張卻說他更像上天派下凡間守護生命的神靈。
十年前,這里未設鐵路巡查站,火車剛開通沒幾年。當地媒體曝出一條新聞:輕生者熱衷臥軌自殺!那時,的確有人以這種方式結束了生命。鐵路穿山而過,位置偏僻,成為輕生者看中的自殺場所。后來,設立巡查站點,老岳從別的站點奉命調進山。離家近了,坐火車一天就能到家。站點一共兩個人,同事老張的家在山腳下的縣城。白天,他上山巡查鐵路,晚上回家。老張知道老岳十年中救下了四個企圖臥軌自殺的輕生者,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媒體報道了老岳的事跡。老岳看完報紙,搓一搓手,蹲下敦實的身板,目光望向自己栽種的一塊綠油油的菜地。他自言自語:“換了其他人,也一樣會救。”
老張說:“應該沒你救得成功。”
老岳憨憨地笑了,說:“那是花草的功勞。”
老張說:“你是引路人,最早發現斷死坡的野花。”
老岳的眼神馬上如蕩漾著春天生命旺盛的水彩,一眨一閃,仿佛海邊屹立了百年的導航燈。
寧毅暫時安靜了,老岳直起腰,呼出一口氣。
山上的早晨在火車悠長的轟鳴聲里慵醒,晨光穿透木格窗欞,跳進屋內。火車像一個報時準確的鬧鐘,準時催醒寶來。爬起床,他喜歡趴在窗欞前看疾馳飛奔的長龍一樣的火車。鐵軌泛著微光,橘紅色的鐵皮車廂一節接一節地晃過。聽著悅耳的咣咣聲,寶來重復掰下一只手的手指數車廂。大虎蹲近身旁,另一只手輕撫大虎的腦袋。每天早晨,寶來認真數著車廂,希望火車載來莎姨,那個爺爺說她像從畫報里走出來的漂亮的女人。莎姨來看爺爺,寶來饞嘴她買來的散發著誘惑力的食品。
小木屋飄散早飯熱膩的香氣,彌漫著生活的恬靜。老岳特意為寧毅熬上米粥,備好爽口的小菜。老岳忙完手里的活,想著十幾天沒去斷死坡看了。想到夜里嗅到的濃郁的花香,他考慮吃過早飯要瞧清楚斷死坡的野花開了多少。
翻過兩座地勢低矮的小山坡,視野豁然開闊。爺孫倆站在小山坡上,大虎撒歡地跳上跳下。眼皮底下躺著半個足球場大的綠得油光逼人的草叢地,那是凹下去的一塊緩坡地形,姿勢順延起伏。綠草叢中均勻地散布著映山紅、迎春花、野菊花、風信子等爭妍競放的野花。斑斑點點的顏色夾雜映襯,粉黃中帶上嫣紅,紅的范圍又點綴紫色,晨風輕拂下,筑成精致的花浪。遠看,花朵宛如心靈手巧的女人繡上去的一樣。花蕊藏著初春晶瑩剔透的露珠,顫動起來的花浪抹上暖亮的陽光,似天上的神仙隨手撒下一把珍珠,扎疼眼睛。草叢地中間辟開一條小路,依勢延伸,人走過緩坡,像踩著鋪在地上的軟綿綿的碎花毯子。坡地后面是樹木簇立的林子,寬闊無邊地伸向遠方。
草地浮動清涼的花香,溫潤的氣味跟隨空氣擴散發醇。老岳摸了一下胡根稀疏的下巴,笑了。斷死坡憋著一股釋放春光的勁頭,野花比往年多了三分之一。
女人出現在小木屋門口,提著一個深褐色的旅行包,風塵仆仆。春天暖洋洋的陽光拖著她瘦長的影子投進木屋。寧毅拿著一杯溫水要吃藥片,女人猶猶豫豫地探著頭進來了。齊耳短發,黑中夾著白,圓臉,蒼癟的眼窩深陷下去。未等寧毅開口,旁邊的老張就問了:“你找哪位?”
女人像故意等著這句話,回答道:“老岳在嗎?我找老岳。”
老張說:“他下山采購了,你進來坐,等一等。”
寧毅叫來寶來,看他茫然的表情馬上明白他也不認識這個找爺爺的陌生女人。
見到老岳,女人喝下幾口茶水,擦擦嘴角,聲音有點顫抖地說:“認識呂曉莎吧,我是她母親何立菊。”
除了寧毅,其他人都知道呂曉莎。她是老岳救下的企圖臥軌自殺的人,寶來一心想見到的提著糕點盒來看爺爺的莎姨。
老岳綻開笑容說:“曉莎去年春天探望過我,說今年春天還來。她和你一起來了?”
何立菊的目光投向旅行包,凝住臉龐,飽經風霜的肌膚痕跡像刀子雕刻一般清晰顯現。稍微停頓,何立菊將小方桌上的旅行包打開,雙手緩緩地捧出一個淺墨色的盒子。老岳看出盒子像火葬場的骨灰盒,一瞬間,他倉促地站起來,仿佛明白了什么。
據何立菊講述,呂曉莎死了,死于一次事故。她下班途中救下一個快要被車撞倒的小學生,自己被撞飛在路邊。彌留時,呂曉莎留下兩個遺愿:一是死后捐出身體有用的器官;二是想長眠在斷死坡。結果,呂曉莎完整的眼角膜換來了一個眼疾女人寶貴的光明。何立菊講到此,默默流淚。
天色陰沉,屋子的氣氛開始肅穆,每個人都望向呂曉莎的骨灰盒。老岳鄭重地捧起骨灰盒放在一個木架上,然后點燃三根蠟燭,又擺上一碟新買的水果。骨灰盒的形狀如一張淡灰色的剪紙,影影綽綽地黏住木質墻壁。老岳想痛痛快快大喊一聲,畢竟,這事兒來得突然。心里像塞進一捆亂蓬蓬的雜草,滯堵潛滋暗長。
他竭力忍下了。
晚上,何立菊睡進臥室。好在寶來懂事,愿意跟她睡。老岳睡工具房的鐵架床,成了寧毅的上鋪。倆人睜著失眠一樣的電燈泡眼睛各想心事。終于,寧毅打破了沉悶:“呂曉莎為什么自殺?”
老岳說:“相戀六年的男友丟下她出國了,加上工作中遭遇小人。她家在鄰市,也是一個人無意間來到了這兒。”
老岳的嘴關不住了,嚼著回憶的味道追尋呂曉莎柔婉的影子。那天,老岳的左眼皮跳了幾下,就覺得會有事發生。下午巡查鐵路碰見面色灰白的呂曉莎,確切地說,呂曉莎當時一屁股坐在鐵軌上,面朝火車開來的方向,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態。老岳伸長脖子靜聽,能聽見遠處火車疾馳而來的動靜。老岳著急了,抓住呂曉莎的手往路邊拉扯,想拖她脫離危險區。呂曉莎掙扎、抗拒,無奈抵不過老岳鐵鉗樣的大手。她紅著眼圈,淌下淚水,身子軟弱得像一只沒力氣去反抗侵擾的兔子。火車大搖大擺地從他們面前駛過,在有節奏的響聲里,呂曉莎一邊抽泣一邊把企圖輕生的原因倒瀉出來。老岳聽罷,只差咬牙切齒了。六年感情,說斷就斷,那個混小子如果是自己的兒子,即刻拿上雞毛撣子滿大街攆著他教訓。恨歸恨,眼下最重要的是扳回這個女人萬念俱灰的尋死心態。老岳清了清嗓子說:“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看完后,你想做什么,我不攔你。”
呂曉莎抽泣的力度低下去,目光漫上老岳古銅色的臉。呂曉莎說:“看什么?”
老岳說:“走吧,不會令你失望。”
呂曉莎擦干眼淚,垂下腦袋仿佛在考慮他的話。老岳一把帶她來到那片野花爛漫的坡地。剛進入四月份,南方溫暖的天氣使野花按捺不住了,比賽似的紛紛拋頭露面。香氣彌散在一片繁花簇擁的風景里,微風牽引著氣味東走西竄,逗留在半公里之內。呂曉莎愣了片刻,低頭聞一聞,站直身,張開皙白修長的手臂,閉目挺胸,貪婪地呼吸著清幽的花香。老岳懸緊的心稍稍放松。那個春天的陽光撒歡的下午,呂曉莎如一尊經時光冼禮的佛像,莊嚴地靜坐在野花地里。日墜西山,夕陽將斑亂的花影抹上她的后背,一格一格地晃,晃成少年時代的露天電影。
踩著暮色,老岳請呂曉莎到木屋吃飯。呂曉莎說:“這些花是你栽種的?”
老岳說:“我沒那個本事。自然界的花草有它生長的規律,到了合適的時節就搶著開花。”
也許在那時,一顆飽含著重生的野花種子已深埋在她萌生死意的心土上。老岳咳了一聲,像故意提醒呂曉莎,明天早上八點有一趟火車經過這里。
呂曉莎擠出微笑說:“叔,我餓了,晚飯吃什么?”
老岳說:“酸辣大白菜、清蒸河魚干、韭菜炒雞蛋、蘑菇火腿湯。家常便飯。”
呂曉莎美麗的眼珠撲閃出一種讓人不易覺察的亮光,涼風拂著她輕柔的長發。老岳捕捉到這個女人眼珠里的奇異的光,好像大病一場的女人恢復了元氣。呂曉莎完整無缺地回去了,臨走前對老岳說:“我明年來看你。”
老岳只當是一句客套話。在此之前,他救下三個走上鐵路晃蕩的輕生者,他們離開的時候,表情似路邊的石頭一樣堅硬。第二年春天,呂曉莎遵守承諾,提著糕點來探望老岳,樂得寶來整天跟在她身后。呂曉莎又對著滿地的野花靜坐,寶來帶上大虎來陪她,目光眨出好奇。老岳巡完鐵路回來,呂曉莎說:“這個地方真神奇。”老岳贊同她的說法,前三個輕生者見到濃淡相宜的野花都突然跪在地,兩個放開思緒痛哭流涕,一個像參禪入定般安安靜靜。
寧毅嗖地坐起,聲音低沉:“我想說說我爸。”
老岳聽出一絲異祥,小聲問:“你爸怎么了?”
弄明白后,老岳發覺事情走向了岔頭。寧毅的父親叫寧繪,原來經營一家幾百人的服裝廠,事業順風順水。天有不測風云,來勢洶洶的金融危機橫掃全球,服裝廠未能幸免,苦苦撐了四個月,最終倒閉。奮斗大半生的風光一夜之間灰飛煙滅。寧繪留下一張紙條給家人,獨自出走。兒子寧毅背上包,一路偷偷跟著他,父子倆一前一后來到山下的縣城。
寧毅說:“我爸生意受挫,看他意志消沉,恐怕也會選擇輕生。”
老岳皺緊兩道濃眉。
談到生死,話題終究沉重,倆人一時無語。寧毅計劃明天下山一趟,病了兩天,他擔心父親離開縣城不知所蹤。輕生者的想法一旦撞開,就如同魔咒般纏繞。寧毅意識到嚴重性了。之前,父親拋給他的行走的背影,倒像一位悠閑的時尚驢友。
老岳敲敲鐵架床說:“不要亂想,我打保票,你爸不會有事。”
安慰的話如一顆塞滿魔力的定心丸,有效調整了寧毅焦躁的情緒。他忽然想到那神奇的野花,應該去瞧一瞧。
春天多雨,潤物細無聲。
寧毅和何立菊瞧到牛毛細雨下的瘋長的野花,數不清多少種,濃烈的香氣幾乎迷倒倆人。何立菊努力克制住波濤狂涌的心境,女兒沒騙她,這片土地真的有神奇的魅力。只一眼,就輕易地俘虜她陷入空前的震撼。她腦海里出現了女兒,聞著花香,宛若牽著女兒溫潤的手漫步花叢。寧毅瞪大眼,春雨打濕他憂郁的眼眉,迷離的視野里,野花掀動泥土脈搏團團圍著他炫彩。父親愛花如命,家里的陽臺擺滿花盆,可跟這兒相比,簡直小巫見大巫。
老岳挎著工具包現身,雨水淋濕那件淺綠色的雨衣,水跡閃閃發亮。老岳說:“這段時間雨水多,等天氣放晴了,我要給曉莎挑一個好地方。”
言下之意是指妥善處理好骨灰,何立菊明白。
何立菊說:“麻煩你了。曉莎說你這兒是一個‘生命驛站。”
老岳說:“救人時沒想太多,我不能看著一條人命在眼前死去。”
寧毅渾身顫抖了一下,眼皮子猛然聳起,目光帶著驚惶無助投向老岳。何立菊只顧看花,沒留意寧毅的舉動。老岳悄悄拍一下他的肩膀,寧毅遲鈍地挪了挪身體,臉色僵白得像貼上了一張單薄透明的女人的面膜。
老岳定定地看著他。
過去美好的記憶,哪怕就發生在昨天,也只能將它擱置在與未來無關的某個角落。寧毅相信自己的記憶里曾經有過一片冰凍地帶,像一臺冰箱,替那個叫“親情”的東西保鮮。可他現在知道,時間蒙上了塵埃,冰凍已失去作用。那東西仿佛附生出一種細菌,見光即死,從來不允許拿出來炫耀。
這種守護神圣而小心翼翼。
下山的前一天,寧毅走進了野花地。香氣蕩漾,寶來跟著爺爺目送他淹沒在輕盈起舞的花海里。大虎吠了兩聲,寶來想偷偷跟上前。老岳拉住孫子說:“不要打擾叔叔。”
寧毅也像呂曉莎一樣,在野花地里靜坐了一天。老岳送來茶水說:“你讓我想起曉莎這丫頭,唉,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寧毅喝下一杯水說:“她去得像天使。我想修整這些野花,弄成花園一樣美。”
老岳沉吟片刻說:“無需再折騰,人要活出盼頭,花草也要活出本色。”
寧毅說:“你像一位哲學家。”
老岳說:“我不懂什么哲學,只曉得好好活著是最大的幸福。”
寧毅緘口沉默了。明天,他準備下山去縣城。
寧毅離開后,寶來郁悶了兩天,沒人給他講故事了。何立菊教他讀書、寫字,當然,隔三差五也講故事。小木屋一個星期有兩三天飄著難聞的中草藥味,老岳為寶來熬的治患疾的藥湯。
何立菊問寶來:“長大后,你想干什么?”
寶來一本正經地說:“開火車,搭爺爺去很多地方玩。”
何立菊豎起大拇指夸贊他人小志氣大。
老岳說:“寶來很喜歡火車。兒子媳婦在外地打工,這次他有機會接近火車,鬧著要在山上住。”
何立菊瞧著眼前這位兢兢業業的鐵路工人,心生敬意。她親眼見到工具房一個麻袋裝著十幾雙破破爛爛的鞋子。寶來告訴她,全部是爺爺的。
藥熬好,寶來往往捧著一碗黑色的藥湯不肯喝。老岳說:“忘記長大后要開火車了?把藥喝了,不養好身體,怎么開火車啊。”
寶來乖巧地張開嘴巴,擰著眼眉,咕咚咕咚地喝下藥湯。老岳經常用這招,屢試不爽。
雨天持續多日未晴,老岳早出晚歸。保障鐵路暢通無阻,他肩負的安全責任重于泰山。老張發覺老岳到了收工時間,仍拿著錘子揮動手臂,沿鐵軌這兒敲敲那兒看看,一路巡查。走累了,干脆坐在鐵路邊的小山坡上休息。通常,老岳凝神望向空曠的鐵軌,山風清冽,他像專門等待一個人出現。無論清晨或黃昏,老岳把脖子差點拉成長頸鹿。翹首的視野里,虛空寂寥,沒半點人影。老岳不知道自己在等寧繪還是寧毅,或其他意外出現的人。寧毅的訴說等于將一個準輕生的人狠狠扔在老岳的心底,寧繪的輪廓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仿佛一段被歲月侵蝕留下的痕跡,舍不得抹掉。
往細處想,老岳希望見一見那個叫寧繪的男人。他想好做幾道拿手菜,請老寧吃一頓飯。他已打好腹稿,滿肚子寬慰的話要一字不落地敲中對方的心坎。獲知老寧愛花,老岳的心情流露出了驅散烏云般的雀躍。一切皆有緣,那片繁茂的野花上演了一幕幕阻擋死神的傳奇。
寧毅下山的第三天,老岳問老張:“這幾天在縣城碰見過寧毅嗎?”
老張認真地搖搖頭說:“沒見著。他可能去其他地方了,年輕人愛到處跑。”
老岳說,我總覺得他未走遠,奇怪吧。
老張點燃一根香煙,吸上一口,望著老岳說:“真邪門,他又不是女人,你還忘不了啊?”
老岳輕擂他一拳,倆人相視大笑。
天氣轉晴了,春天的陽光仿佛是頑皮的貓兒的爪子,撩撥得人人酥癢。老岳翻日歷特意挑了一個宜動土的晴天,帶上鐵鏟來到斷死坡,何立菊捧著女兒的骨灰盒靜靜跟在他身后。老岳選中一處地勢稍高的位置,向下望,野花盡收眼底。
何立菊幽幽地說:“就這兒吧,曉莎一定喜歡。”
老岳揮動鐵鏟挖坑,望著呈長方形的坑洞,何立菊的心頭猛然涌出一片酸楚。最終,女兒的骨灰盒埋進去了。沐浴著花香,那是一塊鮮花怒放的靈魂的棲息地。
何立菊要回去了,老岳執意要送她到縣城坐車。臨別時,老岳說:“我會好好照看的,你放心。”何立菊不再擔心女兒孤獨,眼眶充溢著淚水,對老岳揮揮手,綻露感激的微笑。
載著何立菊的客車飛馳而去,老岳沿著街道往回走。走到一個路口,遇見一位戴眼鏡的拿著相片問人的近視眼。他扯著老岳說:“你好,請問你見過這個人嗎?”老岳瞧了一眼相片,愣住了,相片里的人竟是寧毅!
老岳說:“他叫寧毅,前一段時間跟我在一塊。后來聽他說要找父親,前幾天就離開了。”
近視眼激動地說:“真巧!我是他大哥。寧毅又說了父親的事?他放不下啊,瞎編!父親很疼他,去年年底病逝了,他始終不肯接受這個事實,一個人離家出走。腦子總在胡亂臆想,感覺父親仍活著。”
老岳的臉剎那間像石頭刻鑿而成,透出定格一樣的愕然。
回山上的時候,一條灰頭土臉的小流浪狗尾隨他。也許不忍心驅趕,老岳收留流浪狗,取名小虎。寶來和大虎見有新伙伴加進來,都表現興奮,儼然迎接闊別多年的好朋友。
第二年春天,寶來的身體治愈了。山上剩下大虎和小虎陪著寂寞的鐵路巡道工。呂曉莎的墳墓開出幾朵紅艷絢麗的碩大的野花,老岳考慮打電話告訴何立菊。屋外,大虎追著小虎撲騰嬉戲,可它老追不過小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