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長
戰友聚會在J縣城的老兵餐館舉行。
選擇這地方,并不是因為縣城有什么特別的風景和特別的美食,而是為了方便老班長。
時光荏苒,星移斗轉,三十年后聚會的戰友,早已經不是青澀的毛頭小伙子。他們的身份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留在部隊的,有的是師長團長,最低也是營長。轉業到地方的,也大都混得不錯,有局長經理。只有他,精瘦黝黑的老班長,仍然是鐵路的線路工。當然,他也帶長,不過是鐵路管理層中的最低級別——工長。
平時很自然挺著凸肚的戰友,在老班長面前盡量收腹,不是為了好看的軍姿,只是不想讓自己在老班長眼中有半點趾高氣昂的樣子。他們都像在部隊時一樣,對老班長一如既往的恭敬,眾人將他推到上座落座后,才依次坐下。
從身板精壯、虎步生風的店老板舉止上依然可以找到兵的味道。店老板也從這伙人的舉止,大概猜出了身份,他親自張羅,對服務員暗暗地叮囑,不可有絲毫的疏忽,盡量讓他們滿意。他按他們要求,從儲藏間扛來一箱“桂林三花”,一人面前放一瓶,又取來幾只小土缽子,挨個擺在酒杯旁邊。
老板見他們疑惑,笑了笑:“各位大哥,我也是當兵的,知道大家相聚一次不容易。”邊說邊給每個人倒滿酒,才轉身離開。
行酒令當然由老班長發出。老班長站了起來,身板筆直,胸部挺直,神情莊重,手里酒碗舉上頭頂,眼里微微發紅。
他聲音低沉道:“這一杯,我們一起敬給在地下長眠的戰友。”
說罷,由左至右,將酒倒在地上,“叭”的一聲,他們一齊將碗甩在地上,碎片四下飛濺。
第二輪酒用酒杯酙滿。“桂林三花”那濃烈的醇香向四周彌漫。在貓耳洞里,他們經常用它去除濕,成為官兵們的喜愛之物。
酒席上很熱烈,話題自然是回憶兵營中的那些個事。
“藍精靈”說:“我這半條命都是老班長從敵人那里搶回來的。”
貓耳洞里的陰冷潮濕讓他大腿根部成片成片地潰爛,經常奇癢難耐。那天,沒有槍炮聲,雙方陣地死一般的寂靜。他望著腳下不足十米的小河那淙淙流水,蠢蠢欲動。最后,終于經不住河水的誘惑,便不顧部隊的三令五申,悄悄地滑進水里,愜意地洗了起來。這時,“嗖嗖嗖”一陣槍聲,敵人發現了他,向他掃過來幾梭子彈。聞聲趕來的班長示意其他人火力掩護,自己則撲進河里,連拉帶拽,將他提上岸。
“點射王”說,他是在班長威嚴的目光注視下,平端著“七斤半”,槍尖上掛著個裝滿三斤水的容器,苦苦地訓練了一個多月,才練就了堅持二十多分鐘不手軟的絕活,成了全師“點射王”。
“小東北”說,即將開拔前,他母親急病,班長壓下了這一消息,悄悄地向上級匯報后,打電話到當地政府部門反映他家的困難,要求給予照顧,又從自己的津貼中寄去了兩百元錢。
見話題扯遠了,老班長抬了抬手制止:“拍馬屁是不是?還是聽我說說我們鐵路上的事吧。”老班長的話頓時勾起了大伙的興趣……
酒喝了一輪又一輪,時間過得飛快。
在聚會即將進入尾聲,在座的紛紛提出明年的聚會計劃。現還在部隊的人提議回部隊,重溫當兵的感覺。有的說讓我們也時尚一回,到巴厘島去享受異國風情,往返費用全包,不要大伙出一個子兒。說這話的是廠長經理們。最后他們把征詢的目光投向老班長。和在部隊一樣,大事小事由老班長做主。
老班長掃了大伙一眼,平靜地說:“我理解大家的心思,也知道大家現在都是能辦個事的人。不怕大家笑話,自進鐵路后,我哪也沒空去,我的全部心思就在那兩條鋼軌上。不過,入路三十多年,我親眼看到我們的火車從燒煤到燒油,從燒油到燒電,速度從原來的三四十公里到現在的兩三百公里。我很榮幸,自己參與和見證了鐵路的發展。看到一列列火車平平穩穩地通過我的管內,我心里比什么都踏實,比吃什么玩什么都受用。我鄭重地邀請大家,明年的今天,請大家到我那去,去看看我們的鐵路,看看我們工作的環境,看看我們的職工,去嘗嘗你們嫂子自己種的瓜菜,親手養的雞鴨,去喝那清涼透心的山泉水,去吮吸那清新養肺的空氣,不知道是否委屈大家!”
“要得要得!”大伙一陣起哄,這個說:“如果不嫌棄,到時我會帶來一臺空調。”那個說:“整修工區門口那條路的活讓給我了。”
“那行,大哥在此先謝謝了。好啦,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大哥少陪啦。天氣預報說,下半夜會有大暴雨,我得趕車回工區呢!”
車站的發車鈴在急促地響著,拖掛著四節車廂的綠皮交通車拖著長長的汽笛,即將啟程。站臺上,戰友們整齊列隊,莊嚴地舉起右手,向緩緩開動的列車,不,向遠去的老班長——
行著軍禮。
鐵 頭
鐵路修到清江溪大橋就遇上了地質方面的問題。山區本是喀斯特地貌,七十多米高的橋墩打樁時,意外地出現了地下陰河,蘇聯專家設計的施工方案需要修改。
這是一條三線鐵路,有戰備需要的因素在里面。如今圖紙還在,可制圖的人早就撤了回去。作為指揮長的鐵頭比誰都急。
鐵頭沒有文化,在戰場上卻是一條硬漢子,在槍林彈雨中來回穿梭,子彈就是打不著他。百團大戰時,鐵頭的機槍槍管打紅了,就扔下槍,從背后操出那片寬厚的大刀,沖出戰壕,手起刀落,一刀一個,如切菜一般,那小鬼子的頭就一個個骨碌碌地滾下山涯,染紅了草地和山石。鐵頭也殺得渾身血滋呼拉。在朝鮮戰場上,鐵頭帶領的尖刀營駐守的無名高地被美軍的飛機和大炮掀翻了好幾層土皮,塵土遮天蔽日。勇士們一次次地打退了聯合國軍的進攻,最后,只剩下營長鐵頭一人。他一會在這操機槍掃射,一會跑到那投幾枚手榴彈,首尾兼顧,就是不讓敵人前進一步。這時,悄悄地摸上來兩個美國兵,猛地從后面摟抱著他,牛高馬大的外國兵想置他于死地。他兩手被緊緊地箍住了,騰不出來。只見他,眼一瞪,氣一鼓,頭猛地前一撞、后一撞,那兩個戴著鋼盔的敵人竟然被撞暈了過去,不由將手松了。他操起戰壕邊上的手榴彈乒乓兩下,那兩個兵見了閻王。這一幕恰巧讓增援部隊的戰友看到了,驚得他們目瞪口呆。于是,鐵頭的名字就在志愿軍中傳開了。
沒有文化的鐵頭,卻管著一群有文化的人。回國后,上級將鐵頭安排到這個工程隊。別看這群整天鉆山溝淌河水的,這里面卻藏龍臥虎,隨便抓一個人來查學歷,都是大學生,北京交大、鐵道兵工程學院的,保不準會冒出幾個從蘇聯德國留學回來的喝過洋墨水的工程師。上級不理鐵頭說沒文化管不好文化人的申訴,只是告訴他,這也是戰斗。戰場上的常青樹,施工中也不會是熊包。話到這分上,鐵頭就無言了。
這天,施工隊舉行誓師大會,手持講稿的鐵頭開講前,威嚴地掃視了一圈,全場頓時肅靜下來。鐵頭張口來了一句:“雄關漫道金如鐵,我要邁步從頭越。”這伙人一愣,這是毛主席的詩嗎?隨即,便釋然了——有文化的知識分子,對英雄的敬仰。沒有嘲笑他,只是理解地善意一笑,便聚精會神地聽他講話。
“你們說,這鐵路是誰親自批準修的?”一開口,鐵頭的問題讓他們愣著了。
“是黨中央,是毛主席!”見他們疑惑。鐵頭自豪地提高了嗓音。
“這是毛主席親自批準修的鐵路,我們一定要修好,我們能讓毛主席在北京睡不好覺嗎?”
“不能,堅決不能!”臺下群情激昂。
見收到了預期效果,鐵頭展開了講稿,逐字逐句地念了起來。鐵頭講話可以慷慨激昂,可念稿子就沒那么流利,在寒風料峭中,不一會兒,他的腦門子上竟沁起了晶瑩的汗珠。
“……當前,雨雪的步卒越來越大……步卒,步卒,這步卒是什么意思?”
戴眼鏡的政委在一旁急了,輕輕地提醒他:“不是步卒,是頻率。”
“哦,是頻率,不是步卒,是我念錯了。還是你來念吧,我在一邊聽著。”鐵頭將講話稿遞給了政委。
政委尷尬地解釋道:“是我沒認真,將字寫得很潦草,讓指揮長讀錯了,對不起大家。”
這時,一旁的鐵頭站了起來:“我糾正一下,剛才政委說得不對。”
臺下的人驚訝地望著他,迷惑不解。
“政委的字并不像他說的那么潦草,其實是很工整的。我也明白大家知道我念的別字,只是顧及我的面子,才不糾正罷了。為什么政委念著很流暢,我念著卻吞吞吐吐,甚至還念著別字呢?就是有文化和沒文化的差異。所以啊,同志們,我們必須加強學習,時刻不忘記學習交流。譬如現在,我們施工中遇到了難題,更需要我們學習鉆研,不斷地琢磨,不斷地攻克難關,沒有什么可以阻擋我們前進的道路。對不對呀,同志們?”
臺下一陣騷動,傳來了嗡嗡的議論聲。
這時,一個小伙子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
“外國人拤不住我們的脖子,我們一定要啃下這塊硬骨頭。”
不久,工地上又傳來了隆隆的打樁機的聲音,修正后的橋墩施工又緊張地進行著。
后來,這支隊伍里學習蔚然成風,成了全國鐵路學習的標桿。
老石的心思
領導讓我接手調查處理一宗農民工的工傷事故。昨天,塘洞線路工區工長報案,說民工老石在搬運材料時,不小心摔了一跤,有可能是骨折。
到工區要路過縣城醫院,老石就住在那里。我決定調查取證前,先買些水果到醫院看望老石。近幾年,段一直屬于缺員狀態,為了彌補勞動力的不足,只好雇請了不少當地農民工。由于農民工勞動保險、醫療保障等方面尚有缺陷,很多問題就突出集中在我這個管勞動安全專干的身上。
在病房門口,我聽到爭執的聲音。一個五十出頭的人,可憐兮兮地拉著醫生的手,乞求道:“醫生,如果不是骨折,你就隨便抹些藥,讓我出院吧。不要用什么昂貴的藥,當農民的哪里沒有個磕磕碰碰的,沒那么嬌貴。”
面對他流血的傷口,我哪敢這樣對待一個善良的農民。我對醫生說:“該怎么治療就怎么治療,把傷給治好。”我的意思很明顯,勞動安全處理就怕留下后遺癥,時間久了扯不清。當斷則斷,不留后患。
老石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是怕花錢。我告訴他,你放心,如果是工傷屬實,你不用花一分錢。我說到這話時,老石的眼光跳過一絲慌亂。也許憨厚的人沒有歷經世面,我也不在意。囑咐了他幾句,我就出了門。在門口,他好像欲言又止,有什么話要說。我問:“老石還有事?”他急忙避開我的目光,“沒沒沒,沒有,您好走。”
取證很簡單,我先找了工長查看了當天的作業計劃,又詢問了所有的職工。當天,段的軌道車沿途送季度線上用料,塘洞線路工區是中途工區,只有臨時停靠點。材料多,工區人手少,必須在僅停車的幾分鐘內全部卸下,以免影響行車點。這種情況屬于臨時工作變動,無可指責。
整個取證過程很順利,職工反映的情況基本一致,看來情況屬實。在和職工閑扯中,談到老石的表現,他們無一例外地豎起大拇指,說老石人忠厚,不為工區添麻煩,說老石做事踏實,不偷奸耍滑,說老石經常從自家的菜地里摘菜打瓜給工區食堂,不要半文錢,說老石在防洪期和節假日爭著留守工區,說自己在家門口,方便。俗話說,三人成虎,職工們都那么說,看來,老石平時表現確實不錯,人緣也好。像這樣的農民工,在工務段不少,他們逐漸成了生產的中堅力量。
在工區,我輕車熟路地寫好了調查材料,并要每個職工簽上大名。打算返回時,再到醫院找老石摁個手印,一切就OK啦。
在醫生那里,我查看了老石的片子,還好,骨頭沒折,只是肌肉和軟組織受到撞擊,引起淤血和腫脹,傷口縫了八針,一周后可以拆線。我暗暗為他慶幸,也為自己今后的工作松了一口氣,這樣的結果,處理起來會簡單很多。
我把調查報告給他看了,征求他的意見,問他還有什么要求。在我的權限內,能答應的我盡可能答應,要是合理的我又表不了態的,我會找領導反映,這是我多年來處理工傷事故的做法。回想起來,我還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沒想到,看完報告,在我催促他按手印時,老石的表現卻讓我意外。他說:“這個報告不真實。”
他的話讓我很生氣。論文筆,我寫的東西,多年來,大家還是公認的。何況報告是出自在工區進行了充分調查的基礎之上,沒有任何的添油加醋,完全符合事實。“老石啊老石,難道你還想胡攪蠻纏,提無理要求?你這傷,充其量也只是輕傷。總不至于要我給你報殘疾吧?”
我生氣地走出了病房。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大片的月光從無垠的夜空中投瀉下來,照出了我的影子,又將它投在我身旁的一側。我沐浴在清涼的月光下,如同走向一片銀白的高原。掃去剛才的不快,漸漸平靜了下來。
我再次走進了病房。老石招呼道:“程干事,您別生氣。聽我慢慢向您匯報。”
“我說您那報告不真實,不是針對您,您確實是受到蒙騙了。那天,卸完材料后,天快黑了,我又到自己的稻田邊查看田水,因為我們農村灌溉田水,是實行時間分段。卸完材料,正好到了我接水時間。在開挖溝水時,不小心從三米多高的田埂上摔下來,就這樣了。后來,工區大伙勸我報工傷,說是和卸材料只相差二十多分鐘,只要大家一口咬定是工作時間摔的,就可以享受工傷。我知道,大伙是為了我好。可是,我自己心里這道坎邁不過去。上午您走后,我想了很多。如果按工傷,我是可以不用花一分錢,但是那樣,我的良心會一輩子不得安寧。這藥費,我也給醫生說了,不要單位出,全部由我自己負擔。
“好啦,這兩天我心里一直堵得慌,時刻在和自己作斗爭,現在我把情況向您說明了,就覺得輕松了。”
看到老石的臉上云開日朗,我心里也覺得敞亮起來。
【作者簡介】:陳通憲,男,侗族,1984年開始發表作品,先后在《中國鐵路文藝》《人民鐵道》《湖南日報》《人民武警報》、新華網等發表文學作品120余萬字,20篇文學作品先后被各種文集收錄,著有散文集《落葉的聲音》,現為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廣鐵集團作家協會理事、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會侗族分會會員、湖南省侗學會副秘書長、懷化市作家協會會員。供職于廣鐵懷化工務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