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福建莆田的農家子弟,幼年時,遭遇八年抗日戰爭,吃盡苦頭。中學畢業,適逢日本投降,臺灣光復,閩臺僅一水之隔,欣然隨表兄施祖謀東渡求學。豈料國共內戰爆發,海峽兩岸形成天塹,阻絕學成返鄉成親的希望,其間在臺也曾與兩位寶島姑娘相戀,但是均無結果,想不到后來竟與來臺的安徽蕪湖女子結成連理,閩皖相距,何止千里,居然會在臺灣宜蘭相逢,共譜鴛盟,這不能不說是姻緣天注定,千里一線牽。
這位安徽女子,姓項名登華,據說是西楚霸王項羽族人之后,家世為蕪湖富商。1949年間,大陸動蕩,她才15歲,因與父親娶的姨娘個性不合,毅然與同學投考孫立人將軍招考的“女青年工作大隊”,從上海乘輪轉進來到臺灣,接著考入“國防部”政工干部學校第一期音樂組。1953年,正好和我同屆畢業,湊巧又共同分發到駐扎宜蘭圓山的陸軍第十八軍司令部。她和同組的常慧成、沈蔭寬兩位女同學,派在軍部政工隊,經常由隊長領隊,與其他隊員輪流到各師團基層連隊去教唱軍歌。我是學新聞的,奉派在軍部“將士之聲”報社當記者,除了經常隨政工隊做采訪,同時也兼上政治課,于是才與她們開始熟識。
三個女同學中,以項登華最年輕(19歲),個性最率直、行為最保守、脾氣最急躁,而且最愛哭。軍部的成員,都是單身小伙子,異性相吸,對新來的三位女軍官莫不虎視眈眈,評頭論足,甚至有不少軍官,立即萌生愛意,發動感情圍攻。常、沈二位女同學,原先已有戀人,大家遂以項登華為目標,大獻殷勤,威誘兼施,使她備受壓力。我身為同學,有時不得不出面代為排解,于是,我成為項登華傾訴委屈的唯一對象,遇有不如意的事,就找我訴苦,接受我的勸慰。
說實在的,那年我雖已25歲,但是自知身處軍中,當一名少尉軍官,無論是客觀的環境或生活的條件,均不容許我滋生感情去談戀愛,所以,我不得不對項登華構筑一道防波堤,扯個謊言,告訴她說:我已結過婚,家住臺北。不料這個謊言,反而讓她解除戒心,對我百般信賴,傾心倚托,有時甚至娓娓泣訴,楚楚可憐。她自喻為“萍”,叫我做“水”,萍水相逢,使我不知所措。
幸好,五個月后,項登華和常慧成奉命調往臺北青年救國團去接受三個月的軍訓教官培訓。在軍部時,彼此日夕見面,并不覺得珍惜,一旦乍別,音影渺然,心中忽然好像被掏空了的感受,好多天定不下心來。
原來,我心中所筑的防波堤,不知何時,竟已被情浪沖潰,別離的情緒如滾滾波濤,匯成一股勇氣,使我開始寫信給她,先是表達關懷之意,(自第一封,我就采用固定的紙張格式,開始編號,后來往返的信件,共有102封。)逐漸萌露心跡,透過書信,賡續往還,像剝洋蔥似的,把彼此的情感,毫不保留地流露在字里行間。
光看我們信件的文字,可能會認為我的信很像是“女性”的手筆,纖細而整齊;項登華的信件,應該是屬于“男生”的筆跡,剛勁而灑脫,從她的字跡筆劃中,就可看出她為人的性格與品味。
軍訓教官結訓后,她被分發到省立南投中學擔任軍訓教官,而我則隨軍部移動,先后駐扎楊梅、屏東,還不時跟軍長尹俊赴金門、馬祖外島采訪。難得和項登華見面,全賴情書,傾訴彼此思念之情。一直到1955年秋,我被征調到臺北空軍廣播電臺服務,而項登華恰巧也奉調臺北空軍總司令部政戰部工作,我們兩人,終于能夠經常聚首。每天下班后,她總是到電臺來找我,一道散步或是看電影,至此,感情的基礎已經堅固。雖然由于她的性格率直急躁,我則寬緩柔和,有時難免產生捍格,賭氣爭執,不過冷戰數日,又復舊好,我知道,我這一生的伴侶,是非項登華莫屬了。
于是,為了構筑愛巢,到處尋覓租賃新房,她的要求頗高,倆人也不知道嘔了多少悶氣,一直拖延五年后,才在臺北市通化街找到了一家電力公司的員工宿舍,和房東分租,廚房共用。1958年1月25日,我們的戀愛長跑終于結束了,在臺北市空軍新生社舉行婚禮,請王化行將軍證婚,我的表哥施祖謀和她的鄉親鐘鼎文,為雙方的主婚人。總以為從此就可以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了,才怪!苦日子才開始呢!
由于她的性格影響情緒,情緒妨礙健康,婚后發現患有甲狀腺亢進,造成習慣性流產,雖然也生了兩女一男,但都是在發覺懷孕時就得臥床靜養,一直躺到足月生產。我們苦熬十年,等到孩子慢慢長大了,她又患了三叉神經痛,脾氣越來越壞。四年后,也不曉得是靠什么偏方治愈了,正感慶幸,忽然驗出大腸癌,開刀化療,三年后,不料竟轉為肺癌,又開刀割肺化療。迄今已有12年,老命是保住了,人卻變得半癡半呆,輪椅代步。為了家計,逼得我這一輩子不得不埋頭爬格子,鬻文補助生活。
自從和項登華相識、熱戀、結婚到現在,算來已有六十多年,我肩挑這段千里姻緣的擔子,總覺得好沉重,好沉重。
吳東權,籍貫福建莆田,1929年生。香港遠東學院文史研究所畢業。曾任記者、臺灣中央制片廠廠長、“國防部”軍中播音總隊副總隊長、中央電影公司制作企劃部副經理、中國電視公司新聞部經理等。曾主編《文藝》月刊、《青年戰士報》副刊等,并任教于文化大學、政治作戰學校。著有《玉骨冰心》、《三人行》、《碧血黃沙》、《九十九墩:吳東權短篇小說集》、《越長壽越快樂》、《越老活越好》、《人生百忍》等。曾獲臺軍新文藝金像獎、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