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約一個詩人

之前

我不喜歡逛街，不是不愛購物，是懶或是覺得費事，老有售貨員盯著，而且大半想買的都沒買，倒是買了一堆臨時興起的，以及店員推銷的。網(wǎng)購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而且只要敲下指尖，物品就送到家，輕松愉快，雖然有時所購物品不像網(wǎng)店上說的那么好或品質(zhì)差異很大，因此，我網(wǎng)購秉持只購價格不高的物品，尤其是書籍。

其實我是喜歡逛書店的，但經(jīng)常是買得多太重提不動，買少卻對那些心動的書籍覺得遺憾，網(wǎng)路購書就可以兩全其美。或者是仍有一絲的妄想，網(wǎng)路購書還會有什么奇遇。的確，這個奇遇曾經(jīng)發(fā)生過。

從偏遠的花蓮來臺北讀大學，窮學生沒錢買書，經(jīng)常在重慶南路的許多家書店站著翻閱，老板或店員耐不住性子走過來翻白眼，就走到另一家繼續(xù)未完的部分，一家站閱一家，直到一本書看完。偶爾縮衣節(jié)食，到信義路國際學舍（現(xiàn)今大安公園）購買書展品種或回頭書，或是以劃撥方式購書，尤其是預約購書會便宜很多。不過預約書有個小小的風險，因為不像站在書店看書可以讀讀看喜不喜歡，再決定要不要買;預約書只憑編輯天馬行空的文案被打動，偶爾也會買到不喜歡或不是預期的書籍。預約到一本不是很喜歡的書事小，只要兩天三餐吃白吐司，生活費還可以打平;預約書竟然預約了一個人，那事情就大條了。

大一下學期暑假在即，在校刊上讀到一篇散文，是年輕詩人第一本詩集出版的序文，文后附上預約詩集的出版社賬號，一時被序文給打動了，毫不遲疑立即到郵局填劃撥單，七折，35元預約一本詩集，也預約一個人，其實我是不懂詩的。

收到詩人親自寄來的詩集及感謝的話語，我興奮又慌亂地讀了幾首完全不了解的詩就回信了。那時詩人剛畢業(yè)，接著服兵役，然后我們成了筆友。魚雁往返，也許詩人當兵無聊，信寫得極勤，兩人談的都是讀書，卻始終沒談他的詩作。詩人還介紹我到臺灣大學地下道向書攤買上世紀20年代大陸作家的書，那是禁書，藏在書報堆底下，且是影印裝訂的。就這樣我讀了老舍《駱駝祥子》、錢鐘書《圍城》、沈從文《邊城》、蕭紅《呼蘭河傳》……我買的都是小說或散文，詩人說他有1920年代詩人的作品，說以后見面再借給我看。

當筆友寫了近一年的信，詩人調(diào)到桃園服役才約定見面，有了寫信的基礎，見了面詩人立即約了游淡水，隔天我便收到一首我們郊游的詩。盡管我一直不懂詩，卻和詩人談起戀愛。

爾后詩人又寫了好幾首情詩，其中《菊嘆》被李泰祥譜為歌曲，至今一直被傳唱著，然而我始終沒學會怎么唱它。

1970年代末談戀愛，大半接著就是結(jié)婚，而我的婚姻更是被快速地決定;母親一通電話告知哪天回家訂婚，那天正是大學畢業(yè)典禮，我的同學參加畢業(yè)典禮，我回家訂婚。

之后

“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事實證明很多公主婚后并沒有想象的幸福，平凡百姓的婚姻更是得從甜蜜的戀愛走入奮戰(zhàn)的生活。婆婆在我們結(jié)婚時于臺北購屋好讓我們不必租房子，“我們”指的不只是我和詩人，同住在一起的還有兩個小叔，小姑、表弟、三不五時來探望的親戚，以及來借住三兩天的朋友，甚至一兩個月的文友。

1981年，我剛大學畢業(yè)，連一天班都沒上過就走入婚姻，也從此浸泡在茶油醬醋的汁液里二十多年動彈不得。婚前我不會做飯，沒做過家事，婚后每天竟有好幾張嘴等著要吃飯，他們?nèi)竿疫@個“大嫂”。隔年初，詩人和群一朋友組成的“陽光小集詩社”要創(chuàng)刊雜志，每周六下午至周日，家里總是來來去去十多人，他們在客廳、書房談詩，在餐桌吃飯，夜里睡在沙發(fā)、地毯上，我在廚房、客廳、餐桌旁來來回回地張羅。

經(jīng)常要喂飽十多人，我買了四本食譜攤在流理臺上，餐餐苦練，日日上市場買菜，從燉牛肉燉成牛肉干到后來可以“辦桌”，以及回婆家十多道的年菜。成為“煮婦”不是我婚前的想象，而且還是“大家庭”的煮婦。

有好長一段時間覺得詩人愈來愈陌生，廚房離書房愈來愈遠，好多次夢見婚前的詩人站在霧中，而枕邊的詩人又是誰？那個會寫情詩給我的詩人原來留在夢中的霧里了。

然后兩個女兒陸續(xù)出生，我一手翻閱育嬰手冊、換尿布，一手做飯、整理家務，再也無法騰出手來翻讀文學書籍，那個戀愛時日日和詩人寫信的女孩也不見了，應該和婚前的詩人一樣躲到夢里去了。我終于知道“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是傳說是神話，所有的婚姻都得和現(xiàn)實生活搏斗，消耗感情，幸運的忍到白頭，忍不下去的仳離。

臥房墻上掛著結(jié)婚照，10年過去了，20年過去了，30年也過去了，當年那個預約詩集的女孩和詩人都老了，詩人更是白發(fā)蒼蒼，回首來時路風雨漸息，生活也緩緩回歸平淡無波瀾。這些年詩人很少寫詩，預約詩集的女孩開始寫小說，兩人平行多年的路，總算開始有了一些交集。

預約一個詩人好或是不好？三年的戀愛和30年的婚姻生活，必然有極大的落差，好或不好都無法言盡個中滋味，只有自己去預約一個詩人才能體會。

方梓，本名林麗貞，1958年生，籍貫臺灣花蓮。臺灣東華大學創(chuàng)作與英美文學研究所碩士。曾任消基會《消費者報導》雜志總編輯、全臺文化總會學術研究組企劃、《自由時報·副刊》副主編、大學兼職講師等。著有《人生金言》、《他們?yōu)槭裁闯晒Α贰ⅰ督艹雠缘淖诮逃^》、《第四個房間》、《來去花蓮港》等。曾獲吳濁流文學獎。

向陽，本名林淇瀁，1955年生，籍貫臺灣南投。臺灣政治大學新聞系博士。曾任《自立晚報》副刊主編、自立報系總編輯、總主筆、副社長。現(xiàn)任臺北教育大學臺灣文化研究所副教授。著有學術論著、詩集、散文集、評論集、時評集等50余種，編譯作品，30余種。曾獲吳濁流文學獎、“國家文藝獎”、玉山文學獎文學貢獻獎、臺灣文學獎新詩金典獎、“教育部”推展本土語言杰出貢獻獎，金曲獎傳藝類最佳作詞人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