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里一出來,他就開始檢討,低聲下氣的語調里透著溫柔:“我不該把咱家所有的錢都拿回家給父親看病,我不該讓你窩在那個陰暗潮濕的小房子里,一待就是三年,我不該讓你包攬了所有的家務,還得為我操心奔波……”
她使勁推了他一把,笑道:“傻瓜,大夫說我不過是得了慢性腎炎,又不是絕癥,你干嗎把自己說得像個十惡不赦的壞蛋似的?我沒事,過幾天就好了?!?/p>
他忽然覺得酸楚,是的,她只是得了慢性腎炎,暫時沒有性命之憂,可是大夫的話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夫說:“慢性腎炎如果治療不及時,接下來會發展成尿毒癥,嚴重的時候會雙目失明?!彼犃?,原本舒展的心一下子揪成了一個小拳頭,看不到了,住再好的房子,有再好的家,又有什么用?
30歲那年,他認識了她。那時候,父親生病,把一個好端端的家拖累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每次相親,他都會硬梆梆地把話砸下來:“我沒有房子也沒有車,和我結婚可以,但我掙的錢還不夠給你,得拿回家里給我父親看病。”因此砸跑了很多美女。
后來就認識了現在的妻,她比他小五歲,25歲是一個女人的鼎盛年華,像正值花期的木槿一樣開得美麗。她不嫌棄他沒有房子、車子,跟他結婚以后,一直住在爸媽家旁邊搭起的偏廈子里,只有十來個平米,冬天透風,夏天炎熱。
他在心里自費:她跟他在一起三年多了,沒有住上好房子,也沒有穿過好衣服,她做夢都想有自己的大房子,可是自己卻那么忽略她,以為年輕,以為有一輩子的時間在一起,以為可以慢慢地對她好,誰知道……
周日一大早,她還沒起床,他從口袋里掏出一串鑰匙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她被他晃得煩了,就問他:“在哪撿到的?還不快點還給人家!”
他白了她一眼說:“哪那么好撿?這是我朋友的房子,朋友最近移民到歐州,托我幫他賣房子,我們先搬進去,住一段時間再說,你看怎么樣?”她興奮得滿臉通紅:“真的有這樣的好事啊?帶我去看看!”
他們牽著手,倒了三遍公車,來到江邊一個風光秀美的花園小區。她感嘆:“人和人就是不一樣,我們住那么小的破房子,人家住帶花園的洋房,人比人氣死人。”
他貼著她的耳朵說:“我努力工作,你好好養病,說不準將來我們能買上比這還好的房子?!?/p>
她嘲笑他“又在給我畫餅充饑,如果是氣球,早被你吹爆了?!?/p>
房子真的很大,180平米的復式結構,技式水晶吊燈,德國進口的墻面漆,歐式櫥柜,吧臺上酒水齊全,衛生間里有電腦蒸汽屋,奢華、精美。
她像灰姑娘一樣站在地板中間手足無措:“這么大的房子,就住兩個人,晚上能睡得著嗎?”他說能:“明天再去照一張大幅婚紗照掛在這面墻上?!笨粗拮映嘀_,像一個小女孩一樣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看,他的心略感慰藉。誰知她住在這樣的大房子里竟然睡不著,吃過藥就躺在床上,翻來復去幾個小時,他迷迷糊糊地覺得她翻身下床了,直到隔壁房間里傳出鋼琴聲,他才醒過來。他悄悄地走過去,看見她十個指頭柔若無骨地在鋼琴上滑行,他驚呆了,想不到她還會彈鋼琴,問她,她笑,波瀾不驚地說:“小時候學過,只是這多年沒彈,生疏了?!?/p>
在這座漂亮的房子里只住了一周,有一天他下班回來,發現她不在,到處找都找不到,他忽然有些害怕,怕她忽然犯病被送到醫院,怕她出門暈倒在路上,給她打電話,關機;給她的朋友打電話,大家都說好幾天沒看到她了。
他有些絕望,滿大街亂走,走著走著,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那個只有十來平方米的舊家。還沒有進屋,就聞到了熟悉飯菜香,是他愛吃的青椒土豆絲,若菊拌海蜇皮。他繃緊的神經放松下來,回到屋子里,故意板著個臉說:“那么好的房子不住,一個人偷偷地跑回來,這個破家你有什么可留戀的?”
她笑了,說:“這么大火氣???那個房子好是好,可是住在里面,我心里老是不踏實,而且睡不著覺,特別是他們那床,兩張分開好遠,晚上不枕著你的胳膊我睡不踏實?!?/p>
說到后來,她的臉上飛起兩抹緋紅,那么蒼白的面孔,因為這兩抹紅生動起來。他的心一下子變得柔軟非常,不容分說地下了命令:“你收拾一下,明天我們再搬過去,我們總要住到朋友的房子賣掉了才夠本。”
她說“不”,搖了搖頭。他也生氣了,對著她大聲嚷嚷:“你這人真是窮命,想讓你過幾天舒心的日子,你偏偏舍不掉這個破家?!?/p>
她低著頭,不言語,肩膀一抖一抖的,他知道她哭了。半天,她才說:“這個家雖破,我住了三年,冬天你為我灌熱水袋捂腳,夏天你坐在我旁邊,用扇子為我驅蚊降溫,日子雖然苦一點,但是我覺得很幸福。聽我的話,把那個房子退了吧,租那么貴的房子干嗎?咱別花那冤枉錢了!”
這回輪到他怔住了,問她:“你怎么知道?”她得意地笑說:“第一,你根本就沒有那樣闊綽的朋友;第二,我有證據?!闭f著,她把一張交房租的收據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得意洋洋地說:“這可是你愛我的證據。”
他一把把她抱進懷里,連同愛的證據。只要有愛,草屋亦是天堂。只要有愛,十平米也是豪宅。
【作者簡介】付源,武漢市作家協會會員,武漢鐵路局文聯會員,現在武昌火車站從事客運工作。1984年起,在《長江文學叢刊》《芳草》《中國鐵路文藝》及《人民鐵道》等報刊發表作品多篇,獲得鄭州鐵路局第四屆風笛文學獎和湖北省第五屆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