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蘭朵》：重溫經典 耳目一新

紫茵

曾幾何時，我們對原創首演的關注，超過對經典復演的熱情。大眾媒介大家評論，不一而足概莫能外。何況《圖蘭朵》，從1995年11月16日、17日在北京世紀劇院第一次聽，到2009年10月6日、7日在北京國家體育場上一次看，這部戲，現場欣賞約計二十余遍。從1995年徐曉鐘、陳大琳世紀劇院版，到1998年張藝謀太廟版；從2008年陳薪伊國家大劇院版，再到2009年張藝謀鳥巢版……《圖蘭朵》在北京的所有演出幾無錯失。這部戲，實在看得最多、寫得最多，已不太想看、更不想寫了。

所以，2014年7月5日、6日，中央歌劇院在國家大劇院演出《圖蘭朵》，開始就沒想聽、更沒想寫。可也有5年沒復習，還真想這口兒。再不接受阿達米·西莫尼文本中的某些情節，也難以拒絕賈科莫·普契尼音樂里的無窮魅力。再去聽一遍？還未聽完一遍，第一幕結束便無法遏制被視聽雙重審美激發的熱情，要寫、要寫！“美”的東西應該和更多人一起分享。

中央歌劇院再次全陣容獨立演出《圖蘭朵》，藝術總監、指揮：俞峰，導演王湖泉，舞美總監：宋晨，合唱指揮：陳冰，首席：王楠，舞美設計：李濱、馬連慶，燈光設計：胡耀輝（特邀），服裝造型設計：趙艷（特邀），圖蘭朵：王威，卡拉夫：李爽，柳兒：幺紅，帖木兒：田浩，耿哲、李想、劉怡然分飾平、龐、彭，王海民和張鵬分飾皇帝和傳令官，基本維系2008年埃及訪演原版原班，只圖蘭朵一角換了新人。

“新版”實則經年——中國元素恰如其分

所謂新版，實為該院2008年10月遠赴埃及訪演，在開羅國家歌劇院連演四場的全新版本。同年，開羅國家歌劇院的《阿依達》來到北京。所以人稱“《阿依達》請進來，《圖蘭朵》走出去”；“兩個文明古國之間，一次意義深遠的‘對話。”筆者曾寫過報道、發過消息，但，“新版”尚未入眼己先行“出口”去了。繼埃及成功首演，五年間曾先后在敘利亞、意大利引發轟動效應，接著國內巡演越演越熱。在國家大劇院20]4歌劇節暨夏季演出季正式公演，應該說這就是第一次，幸好還沒錯過。

《圖蘭朵》的故事發生地在中國北京，中國元素即為視覺審美第一要素。曾經看過N版《圖蘭朵》，張藝謀也好，陳薪伊也罷，無不在裝飾、服飾的色彩、造型上大做文章。國家大劇院2008年版，更是將中國、北京Logo用到極致。

中央歌劇院新版《圖蘭朵》，將故事發生年代鎖定明朝初期，經多方考證，舞美、服飾、兵器及道具集中體現特定時期的歷史風貌，從視覺直觀可以領略純正而濃郁的東方文化色彩。同樣是金鑾寶殿、龍形浮雕、錦衣華服、鳳冠霞帔……但卻是中國元素用得最充分最合度、最高妙最精巧的一個版本，既不過分夸張變異，又不流于簡陋潦草，從而形成優雅、華貴、古典之“美”的視覺沖擊力。

這是一部中國味道十足的戲。重點“戲眼”，如，第一幕敲鑼為號、第二幕謎底揭曉、第三幕柳兒之死等，王湖泉的處理手法，新穎別致獨具一格，且不乏點睛妙筆。這位歌唱家出身的歌劇導演，舞臺調度匠心獨運。但凡開口即唱的角色，總會順從他勾勒出的“線”，移步換位到他設定的“點”，聲音與造型，無不俱在美化與大化的最佳角度與理想位置。

從前頂不喜歡平、龐、彭，那活像小丑似的一出場就煩。王湖泉讓三大臣的戲變得好看且耐看。第一幕，三色官服亮相撇官腔，第二幕，三色寬袍登臺話家常。通常后者為幕間戲，王導卻不敷衍走過場。一間古色古香的書齋茶坊，三大臣還原本色為三老漢。同朝為官同僚為友，感念青春遙思故鄉，推心置腹寄情抒懷，耿哲、李想、劉怡然，三個青年演活了三個老臣。所有稀奇古怪的言行舉止皆有性格依據心理支撐，第一次發現平、龐、彭可愛而可信的一面。

“新娘”國色天香——她是公主自覺歸位

王威，因相繼領銜2011年《湯豪舍》，2012年《羅恩格林》、2013年《女武神》而享有“中國第一瓦格納女高音”美譽。兩年前在意大利唱《圖蘭朵》，即已獲得歌劇故鄉嚴苛聽眾與專業評論的大力贊賞。在國家大劇院舞臺首度主演普契尼經典，又帶來一個令人耳目一新的圖蘭朵。

圖蘭朵初露真容，優雅決絕纖臂一揮，已覺與眾不同印象深刻。圖蘭朵開聲初啼，優美圓潤鶯歌一嗓，更感與眾不同印象深刻。二幕二場“在這座宮殿里”，三幕二場“第一次哭泣”，在人物性格與心理變化上，王威給出新的解讀與詮釋。她賦予圖蘭朵公主更多東方女子的獨特之美，表演精細且層次清晰，注重把握圖蘭朵的角色感與年齡感，力求準確度與可信度，既符合角色身份又貼近人物特征。

圖蘭朵是公主，公主不是皇后更不是皇太后。圖蘭朵是待嫁的姑娘，而非滄桑的婦人。圖蘭朵既有仇恨憤怒，又有悲憫隱憂。她有公主的驕矜自持傲慢，但不能演得像武則天或西太后，她不該是那個范兒。中外女高音塑造的圖蘭朵公主，曾看過N版，大多不似姑娘而像婦人，不似公主而像皇后。她們更注重表現這個角色高傲冷血、強硬剛烈的一面而習慣性忽略其另一面。

圖蘭朵的聲勢威儀氣場，王威歌唱自身的戲劇性足矣。在抒情性上，她更勝一籌。這個角色格外走心，她多角度地突出女性、人性的多側面，一向惹人反感的圖蘭朵因此變得可愛而可信。第一次聽出公主深重的幽怨與憂傷，第一次感受公主蟄伏的純善與圣潔。原先總是感覺，從無動于衷到心悅誠服，圖蘭朵的“轉變”多少顯得有些突兀別扭，王威卻讓人感覺一切都來得那么自然。她一直在音樂里，一直在劇情里，圖蘭朵復雜而微妙的心理活動，她都清晰而準確地向觀眾暗示傳遞。柳兒之死，徹底摧毀她的心理防線，無非就是一種必然。女兒懇求父親別將自己嫁掉，王子融解公主心底的堅冰，這些戲，王威恰到好處地做出了小女子應有的情態、意態、儀態，很有角色感，別有女人味。

因聽到了理想中的圖蘭朵，演出結束微信王威表示祝賀。提了一句：公主出場再高傲、神氣一點？她欣然接受。

“新郎”出類拔萃——他是英雄自信無敵

曾經聽過李爽唱《游吟詩人》、《山林之夢》等中外歌劇。第一次聽他唱《圖蘭朵》的卡拉夫，第一感覺就是“中國的莫納科”之稱，他名副其實當之無愧。

中央歌劇院2012年訪意演出《圖蘭朵》，李爽飾演B組卡拉夫。表現如何？聽說，相當不錯。這部戲他一唱再唱，究竟如何？聽說，相當不錯。聽說不算數，聽唱才為準。我總在提醒自己，相信聽到的現場，千萬別帶偏見或成見。現場不同于唱片，唱片一遍一遍肯定都一樣，現場一遍一遍可能不一樣。同一個演員，前年不行，今年成了；今天出彩，明天失常。樂器尚有可能受天氣溫度影響，何況是人？但我可以負責任地說，2014年7月5日那個夜晚，李爽用他歌聲中深厚而豐富的藝術表現力與感染力，為自己的舞臺表演藝術生涯，寫下了值得驕傲的一頁。在這部經典歌劇中，他“黃金小號”般純美輝煌的音色、堅實通透的音質、通透宏大的音量，無不得以充分展示，全場觀眾由此記住了青年男高音，中國歌劇舞臺這位出類拔萃的人物。

相比幾位前輩卡拉夫，李爽在身量上略輸幾分。但上帝真的很公平，賦予他一副金嗓銅喉，再令其練就一套精良技術。李爽的聲音造型為自己頻頻加分，足以有效彌補其他方面的先天不足。早在“今夜無人入睡”出現之前，青年男高音已優勢凸顯。只要開口一唱，迷人光彩頃刻迷倒一片。他的聲音質量與演唱水準近乎完美，還不僅止是那純金般輝煌的英雄式高音，所有宣敘調、重唱也熟稔而準確。在人們心馳神往期待已久的經典唱段中，他的表現非同凡響，向最高音沖頂前，他，形體無異常、五官不挪位，絲毫不給提示：請注意，我要唱那個最高音啦。最高音，自然而然、從容不迫就這樣，上去了、穩住了、舒展了，高度、亮度、力度、長度，該有的全都有了。好像從未現場聽到過“今夜”唱得如此讓人放心、安心、入心、舒心，簡直有點不可思議，神了！

帖木兒扮演者田浩、沒有“江”，很年輕，他聲音造型與身材氣質卻力求貼近角色，歷經滄桑英雄遲暮，有限的戲份做得認真而到位。同為父親，王海民扮演的皇帝也注意了角色的年齡感，寧肯舍棄男高音的漂亮音色，顫抖空洞的歌唱，老態龍鐘老朽虛弱盡顯其中，還平添幾分喜感。

“第一”柳兒——這個女奴自然天成

柳兒，全劇最完美、最討巧的角色。從1995年徐曉鐘版到2014年王湖泉版，幺紅，竟然已經唱了19年。毫無疑問，這個角色她唱得最多也最好，“中國第一柳兒”之譽，她受之無愧。更何況，2001年6月在北京紫禁城午門外與世界三大男高音同臺演出的中國三大女高音，只有她，仍活躍在歌劇舞臺上，風采依舊魅力未減。

這些年，幺紅究竟唱過多少場《圖蘭朵》？至少我現場聽過不止五六遍，她的柳兒沒有一次不讓我淚流滿面。最了不起的是，在鳥巢那樣的大型體育場，她也能絲絲入扣地唱進你的心。算起來，已有五年沒聽她唱柳兒，再聽還是被她的歌聲深深打動，淚，悄然滑落……

真是不可思議！舞臺上，幺紅應該就是那個最年長、最資深的“老演員”，無論她如影隨形的帖木兒，抑或她相思愛戀的卡拉夫，應該個個都比她年輕。這是什么概念？好奇怪、好詫異，上帝如此眷顧“第一柳兒”，前后19年，竟然歲月無痕，她，身形體態、相貌容顏，咋就一點不老呢？咋就一點沒變呢？看上去，似乎更加美麗青春，楚楚動人。

關鍵還是柳兒的嗓音與歌唱。普契尼為這個純潔多情的女孩子譜寫出“主人，請聽我說”、“你那顆冰冷的心呀”，在優美的旋律性、豐富的歌唱性、突出的抒情性中，注入了強烈的戲劇性。幺紅的音色還是那么美，那么富于變化，她的技術越發精到圓熟，深長而勻實的氣息，靈活機敏富于彈性的腔體機能，高音區長弱聲的自如調控，無不令人感佩信服。柳兒豐盈細膩、內斂含蓄的情感抒發，在生命的絕唱中達到頂點。如果曾經對幺紅演唱至激情進發處。總會下意識習慣性伴以肢體輔助動態而有所不適或有所詬病的話，那么你真應該在2014年7月5日晚走進國家大劇院，看一看、聽一聽，現在她如何表現。相比以往看過聽過的柳兒，幺紅以異常罕見的平靜沉穩的狀態，送出柳兒最后的詠嘆。那種凄然、肅然、凜然，別有一種動人之美。毫不夸張地說，這個柳兒堪稱范本，可作教材以資啟示借鑒。

國內演出全本歌劇《圖蘭朵》，中央歌劇院在頻率與質量上引領風向獨占鰲頭。因為他們經年、常年團隊整合、獨立組陣，所以，在俞峰統帥下，無論指揮樂隊，還是主演群戲，已經磨合得非常默契了。這點最為難能可貴，他人無以堪比。好比在綠茵場上，再閃亮的大牌球星，若離開球隊整體配合，恐也黯然失色無法施展。所以，2014年7月5日現場聽到的《圖蘭朵》，可能是迄今為止一個最光彩也最舒服、最平衡又最成熟的“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