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辛酸鑄永恒

姚鵬舉

天凈沙·秋思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天凈沙·秋思》這首散曲歷來受人喜愛，而且有眾多的分析鑒賞。各家論析，各有千秋。只是，我們若從創作角度進行分析，即思考作者可能是在什么樣的情形下為了什么而創作了這首散曲，那么我們也能得出新的結論，從而更加深刻地理解它。

首句“枯藤老樹昏鴉”，先羅列了三種意象，營造出一種蒼涼的情境?！盎桫f”之“昏”，一般解釋成黃昏，再進一步有解釋成昏黑的。那么到底該如何解釋呢？“枯”“老”都是形容詞，修飾“藤”“樹”，并且都具有一種衰敗的氣息。了解了“枯”“老”這兩個字的詞性后，我們來看“昏鴉”，可以發現“昏”解釋成“黃昏”固然可以，然而若是作為一個形容詞解釋則更好，所以昏黑應該比黃昏好一點，只是二者的差別并不明顯。另外，下面“夕陽西下”，已然烘托出一種昏黑的意思了，說二者是前后照應也可以，說他們是重復也未嘗不可。因而或許存在一種比昏黑更好的含義。再由“枯”“老”傳達的衰敗的氣息來看，昏黑確實還沒有更好?；瑁€有一種昏困、昏沉的含義，也就是無精打采的意思，用在這里似乎更好。這樣理解，我們就可以想象當時的情景：盤曲著的藤條干枯了，落光了葉子的樹矗在那里，黑而粗的樹干給人一種蒼老的感覺，而樹上站著的幾只烏鴉，也無精打采的?？梢园l現，這樣的情景全然烘托出一種衰敗、無力而蒼涼的意境。

看完第一句，天地似乎就靜止在這衰敗里了，給人一種壓抑乃至喘不過氣來的感覺。然而下面的“小橋流水”，潺潺地流動，給靜止的畫面帶來一種靈動，并進而轉移乃至消解了前面所營造出來的衰敗而壓抑的氛圍。緊接著，“人家”更顯示出一種生命的存在。這時候，我們若是能聯想到陶淵明《歸田園居》的“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便可明顯地感受到這一句和前一句的反差：一洗前一句的衰敗蒼涼的冷色調，代之以靈動安詳而又富有生命力的暖色調，給人一種溫暖、幸福的感覺。作者在這里是旁觀，旁觀那“小橋流水人家”的生活氣息，而旁觀的第一眼，大概會有為之眼前一亮的欣喜。

然而下面，作者沒有繼續體味那溫暖，而是陡接“古道西風瘦馬”，又換上了冷色調，給人以巨大的反差：長得似乎望不到盡頭的古道上，冷冷的西風呼呼地吹著，自己騎著的馬羸弱而又疲倦，緩緩地向前走著。這樣的氛圍又恢復了第一句的衰敗和蒼涼。這就讓人疑惑，瞬間作者就經歷了悲喜三重奏，這是為什么？細細分析，可知作者這里依然是在旁觀，而旁觀的“瘦馬”透露出了這旁觀和前一句旁觀的不同。前面的“小橋流水人家”，似乎和自己沒什么關系；然而這里的旁觀卻又和自己有聯系：是自己騎著瘦而疲的老馬，頂著寒風行走在望不到盡頭的古道上。旁觀到的別人的那溫暖幸福的場景和自己沒有關系，而和自己有關系的卻又如此的凄涼，這是多么讓人心酸的事情。

是的，作者心酸了，再一扭頭看到那正落山的夕陽，作者那戚楚的感覺抑制不住地爆發出來，并瞬間轉化成了無止盡的悲傷——斷腸人在天涯！

我們回顧全篇，便可明白作者是在怎樣的狀況下因為什么寫了這首散曲。我們可以想象，作者必是經歷了很長時間的鞍馬勞頓，他早已厭倦了這煩人的羈旅生涯，然而卻還是無奈地繼續羈旅著?！耙晕矣^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所以開頭的“枯藤老樹昏鴉”，全是被作者主觀化了的事物。然而在這厭倦乃至悲傷的情緒下，卻又忽然看到了那和諧而溫暖的場景。作者被這樣的場景所吸引，暫時忘記了自己的哀傷，并為這樣的場景而欣喜?；蛟S，這樣的情景又讓作者沉浸到對以往的家居生活的幸?；貞浿小Ｖ皇?，回憶是過去的，現在幸福的場景卻又和自己一點關系也沒有。改用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中的話，可以說“幸福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剎那的歡欣之后，作者反觀自己，就忍不住地一陣心酸，而這種心酸在歡欣之后顯得十分強烈，并進而轉化成更強烈的悲傷。在向來讓古人很敏感的時節——秋季的黃昏時分，這種感覺更是難以消除。作者可能正是在這抑制不住的悲傷中寫下了這首千古流傳的散曲。

這首散曲可以說是用多重意象營造出的冷暖色調的來回變化表現情感變化的三重奏。

了解了這首小令的感情內涵，我們還可以從聲韻上進一步分析。作者選用〔天凈沙〕這個曲牌，從聲韻角度來說，也充分地表現了自己的感情。此曲牌平仄通押，“鴉”“家”“馬”“下”“涯”同在《中原音韻》的第十二“家麻”韻中。雖說散曲句句押韻很常見，但是在短短二十八字當中，連押五韻，也顯得十分的繁聲促節。而這繁聲促節和作者情感的多次變化很符合。“瘦馬”，《中原音韻》說“去上極妙”，推想其原因，大概作者反觀到自己時，歡欣的感情頓沉，而隨后的感情很快變得極為復雜，這樣的感情變化和“去上”的去聲頓沉，上聲有降有升的聲音變化十分符合。也即是，“上去”的聲音變化極充分地表現了作者當時的感情變化。最后兩句，“下”去聲，也和“夕陽西下”對“古道西風瘦馬”的進一步渲染，從而使感情進一步低沉、加重相契合。而隨后“涯”平聲可以一直讀下去，直至力竭，結合著兩句的四六句式，正顯示出那感情的一瀉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