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勝中：最土又最洋的藝術家

胡雯雯

呂勝中做最“土”的剪紙藝術，又是最“洋”的當代藝術家。出生于山東農村，他練就了一手剪紙絕活。1985年，他創作了一組小紅人剪紙作品《天地合。萬物生》，展現大地之母豐沛的形象，這卻讓他陰差陽錯地搭上了當代藝術的車，從此揚名海內外。

2001年，他的個展成為前波畫廊在紐約開張時的首展;2003年威尼斯雙年展，他成了五名入選中國館的中國藝術家之一。

他一直秉持一個信念：人們“喜聞樂見”的才是好作品。1990年，杜賽爾多夫藝術學院里，一群藝術教授和他討論當代藝術的價值。一位德國教授問：“有沒有一句簡單的話，可以判斷學生作品的好壞？”呂勝中回答：“好不好你不要問我。我把你的畫扔到大街上，你躲一邊去，看看有沒有人撿？”

近十年來，他似乎從公眾視野里消失了，幾乎不再有著作問世，也不怎么出新作品。他一頭扎進中央門美術學院里，將當年只有14名學生的實驗藝術“先鋒班”，培養成了一個學院。呂勝中來到演講臺上，分享了讓他感動的那些“純粹的手藝活”，如何在當代復活為最具想象力的藝術。

Q：能說說你最初創作“小紅人”的靈感來源嗎？

A：小紅人一直是我這些年在藝術創作中的重要符號。它是廣西少數民族衣服上的花紋，也代表了我和傳統之間的關系。我母親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她對藝術，對生活的態度從小感染著我。她剪過許多窗花，用魚和魚缸代表金玉滿堂。當時，我不知道這些東西屬于藝術。直到后來去陜西地區，看到了更多會剪紙的母親，繼續被她們感染。

中央美院曾請一位為郵票設計過牛圖案的山東姑娘做表演。有人問，為什么我們的畫和你的畫造型不一樣？她說：“因為你們學了藝術！如果我畫的和真牛一樣，要我的畫干嗎？我們村子里有很多真牛，我不愿意讓我生活的房間變成一個真實的環境！”

Q：所以在她們看來，藝術的價值在于美化現實生活？

A：陜北老婆婆剪紙，是為了把整個窯洞變成生活空間，她想出了最好的藝術創造給自己帶來愉悅。過去我們常說民間藝術是多么有意思、多么好看，但實際上，傳統民間藝術并不是放在美術館、捧在手上把玩的物件，它就在生活中。窗花只有在窗戶上才有含義，它并不是一個單獨的解讀，滿窗戶的窗花才是一個完整的文化內涵。戲聽完了，時間的藝術過了就完了，但是窗戶上的卻是永久的觀賞，能得到回音無窮的感覺。

有一次我參加一個小孩的滿月禮。進到院子里，看到了各種各樣的面老虎，就像看一次雕塑展。喝完酒開始吃飯時，我發現剛才的藝術品竟成了盤中餐，切成一塊塊。我們在吃民間藝術！它尋求的不是永恒的固化形式，它的價值就在當下。

Q：民間藝術在哪一點上讓你觸動最深？

A：在陜西安塞一個非常偏遠的山溝里，我曾見過一個窯洞里的灶臺，有著閃閃發亮的美麗花邊，那是用摔壞的暖瓶碎片鑲出來的。暖瓶在當地人眼里很神奇，擁有它的都是生活比較好的家庭。打碎了，他們也不舍得扔掉，而是用它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美麗。

還有一家人，用吃完的雞蛋殼，像馬賽克一樣鑲嵌出花和花瓶。另一個窯洞則在炕邊的墻上嵌滿了碎片，像一炕的星星。他們就像活在詩里一樣。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憐。我做的藝術，從來沒有掛在家里。買的新房，是請裝修隊裝修的。我的個人藝術和生活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已經成為一個工匠了。我很向往過去的文化，有那么豐厚的精神生活。

Q：所以，最好的藝術家，往往意識不到自己正在進行藝術創作？

A：我在一本書里夾著一條龍，是一位老農在鐵板上像寫意一樣揮灑，用糖澆出來的畫，我舍不得吃。那位老人不求這個作品永恒固化，即使我不把這龍保留下來，當時他瀟灑的風度也能讓你記到永遠。

但我在采風的時候，一不小心說出：“你簡直是個藝術家。”他們往往非常憤怒：“你才是藝術家呢！”如果一個小孩說自己要做藝術家，是會被其他人嘲笑的。他們堅決拒絕做藝術家，他們就是生活中的一個人。

Q：你覺得這類民間藝術家，跟其他藝術家最大的區別在哪里？

A：他們對物像的觀察和視覺，是用經驗去看的，鍋里的饃饃我們看不到，他們會說，我剛才放進去的我會不知道嗎，為什么還要畫出來？他們知道生活在什么時候會是什么樣子。

我們常常把時間定義為一個瞬間，他們卻把時間看作永恒：鳳凰和牡丹，體現著人類之愛的一種機制;一條魚并不是一條魚，它代表著人們對生命的渴求;魚穿過蓮花，代表完成了生命，以后才有可能繼續繁衍……

我見過一個媽媽給孩子繡的圍嘴，上面五只蝴蝶，戴在脖子上就像繞著孩子的臉蛋在飛。我們常說兒童是祖國的花朵，但就是沒有人設計出這種，連著身體為一個整體的藝術創意。我今天的所有創作，都是帶著傳統藝術母親的遺產，慢慢往前行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