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若干瞬間

李婕

第3個春天

這幾乎是許之平最早的記憶。那天陽光很好，花也開得很好，空氣里飄浮著海的氣味，但大人們卻個個如臨大敵，連平時和藹可親的爺爺也是一副橫眉豎目的樣子，嚇壞了3歲的許之平。是奶奶發現了他的異樣，趕緊過來安慰他：“乖乖，沒事沒事，村口來了一群搗亂的外鄉人，大家要把他們趕走?！薄巴忄l人？是壞蛋嗎？”“呃，”奶奶想了想，“也不能這樣講吧，他們反對我們捕鯊魚。可是我們祖祖輩輩都做這個營生，不干這個，靠什么討生活呢？況且現在已經蠻困難了……”小之平點點頭，似懂非懂。

第10個春天

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家鄉”。許之平問長輩、上網查資料，這才對自己生長了10年的地方有了一個比較完整的了解。原來，這個東海之濱的小漁村，竟是遠近聞名的“鯊魚村”“魚翅村”，捕鯊、加工魚翅的營生從宋朝就開始了；村里的男丁們到海上捕鯊，滿載而歸后，全村男女老少齊上陣，割下鯊魚的魚鰭，經過清潔、日曬等多道程序后，銷往全國各地，最后變成高檔酒店里一碗碗供“貴賓”享用的魚翅湯。小之平對此深感自豪。唯有爸爸的一句話讓他感到不那么開心：“海里的鯊魚越來越少，有時候出海一兩個月都不見鯊魚的影子，這傳了八九百年的營生啊，沒準要斷在我們手里了……”

第20個春天

許之平戀愛了。女友是一高校中文系的系花阿晴，半個月前他們在辯論賽中因棋逢對手而惺惺相惜。這天傍晚，他們手牽著手邊走邊聊，不知怎么就說起了各自的家鄉。當許之平報出那個漁村的名字時，阿晴臉上突然變了色。她把許之平的手甩開，冷冷地說：“你知道你們村的‘別稱嗎？”“你是說‘鯊魚村嗎？”他感到不對勁。“不，是‘鯊魚墳墓！”阿晴的雙眼涌出淚水，“而且是‘最后的鯊魚墳墓！你們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嗎？中國最后一條鯊魚，馬上就會死在你們手上了！”說罷她轉身就跑，留下許之平愕然地站在原地。

第35個春天

許之平走過紐約時代廣場。那里聚集著一大群舉著黑色氣球的人，原來是幾個環保組織在舉行鯊魚宣告滅絕5周年哀思活動。時代廣場那有名的大屏幕上滾動播放著一部宣傳片，展示著世界各地鯊魚滅絕的時間。當出現中國鯊類的圖像時，字幕中出現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地名——他的家鄉?！鞍⑶?，你說對了。”許之平在心里默默地說。

第52個春天

“許先生，第11代高效通用制氧技術，依然不申請專利么？”“當然，按慣例向全球公開全部技術細節。有問題嗎？”“沒有，只是請您確認一下?！?/p>

許之平現在是全球最大的日用制氧設備研發與制造企業的董事長。他堅持所有的研發成果都不申請專利，全世界任何人都可以免費獲取與應用，因而樹立了崇高的威望，甚至被譽為“人類良心的代表”。而他覺得，自己是在贖罪。

鯊魚剛剛滅絕的時候，除了環保人士外，人們并沒有把它看成是一件天大的事，只是為又一種生靈的消失而感到惋惜。惋惜過后，大家甚至覺得“壞事變成了好事”：潛水游泳時再也不用擔心喪生鯊口；沒了鯊魚這種高居食物鏈上層的兇猛天敵之后，大海里的各種魚蝦數量持續激增，一派欣欣向榮……

然而，首先是各地的氣候學和地球物理學專家紛紛報告他們觀察到了大氣層氧氣含量正在持續減少的現象。經過大量的研究，人們終于將它和鯊魚的滅絕聯系了起來：海洋中的浮游生物吸入二氧化碳，呼出氧氣，是地球70%氧氣的來源；而鯊魚滅絕后海洋魚類的數量以近乎失控的速度激增，這些魚類又以浮游生物為“主糧”，致使浮游生物大規模減少，最終導致了大氣含氧不足。

隨著時間推移，“缺氧”對于生物圈、對于氣候變化、對于人體健康的各種惡果一個接一個地浮出水面。人們迫切地需要更多、更新、更高效的制氧設備。許之平懷著懺悔之心投入這樣的事業，卻依然常常悲哀地想：也許無論如何掙扎，我們最終都不免窒息而亡的命運吧。

第88個春天

許之平回到了童年時無數次佇立過的海邊，帶著自己的兒孫。與那時不同的是，他們呼吸不到彌漫著海的味道的空氣，因為他們都穿戴著像宇航服一樣的隔離裝，像在火星上一樣。地球上的氧氣，已經稀薄到了無法直接呼吸的程度，只能靠最新幾代的便攜式制氧設備才能維持在這個星球上的生存。事實上，人類的星際遷徙計劃已經開始實施。當然，這種近似于逃跑的方式無法拯救地球上的所有人，能離開的，只能是經過挑選的“精英”。許之平一家，毋庸置疑地被列入名單。但他拒絕離開，無論兒子和孫子怎樣勸說。在目送兒孫離開地球之前，他把他們帶回這個地方，面向大海，再一次給他們講述“鯊魚村”的故事，講述他記憶中最初的那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