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漢語大字典》的一則可疑立義看一種特殊的詞匯化現象

姚柏舟

摘 要：《漢語大字典》“就”之代詞一義所舉三證均為“就中”、“就里”組合，筆者認為該義項難以成立。“就中”、“就里”本“介詞+方位賓語”結構，后詞匯化為“近指/第三人稱領位代詞+方位中心語”。近指或第三人稱領位代詞并非源自“就”，而是源于方位賓語所指范圍的有定性。與之相似者還有“當中”、“居中”，其可由“及物動詞+方位賓語”變為比較純粹的方位詞。“就中”、“就里”、“當中”、“居中”的演化共性是其中的介詞或及物動詞詞義虛化，方位賓語成為唯一實義成分。其是否屬偏義復詞學界罕有論及，本文在此作為問題提出。

關鍵詞：就中；就里；當中；居中；詞典釋義；詞匯化；偏義復詞

[中圖分類號]：H1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27--02

一

《漢語大字典》 “就”字第十四個義項云：“代詞。相當于‘此、‘其。”引唐李白《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就中與君心莫逆”、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曲》“就中最愛霓裳舞”以及宋梅堯臣《賜書》“就里少年唯賈誼”為證。《大字典》的這一立義，一些學者像董志翹《略論“中”的語法意義與語法功能》亦采信。然而“就”有作“此”、“其”講之代詞義僅見《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和許少峰《近代漢語大詞典》“就”下均無，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的《故訓匯纂》“就”下亦無，是為一大可疑處。

“就”的此一立義的又一疑點是所舉書證均為“就中”、“就里”組合，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例子（特別是“就”字單用作此義講者）。三證中唯梅堯臣“就里少年唯賈誼”因有下文“其間蜀客乃王褒”，故而似可據對文釋“就”為“其”。然楊琳《論對文求義法》已指出對文訓詁當慎，“就中”、“其間”對言可能是因為其整個組合意義相同、相近，但不能據此推論說“就”、“其”二者意義也必然相同、相近。所以“就”是否有“此”、“其”義，《大字典》立義能否成立，僅憑一則對文，還是得不到令人信服的說明。

二

馬貝加《介詞“就”的產生及其意義》、《介詞“就”萌生過程中的兩個句法位置》對介詞“就”的語法化歷程作了詳細考察，“就”上古主要作動詞，漢魏以后處所、范圍介詞的用法多了起來。六朝以降“就×中”、“就×里”的用法不少，像“就車中”（《世說新語·德行》）、“就月中”（唐盧綸《裴給事宅白牡丹》）、“就轎子里”（《京本通俗小說·碾玉觀音》）。唐代起有了“就中”，《維摩詰經講經文》“就中更有梵天王”的“就中”馬文以為作“在 …… 當中”講。今按“就中”、“就里”唐代均已出現，《維摩詰經講經文》之“就中”完全可解作“此中”、“其中”。反過來《漢語大詞典》“就中”義項一“其中”、“就里”義項一“個中；內中”及《近代漢語大詞典》“就中”義項一“此中，內中”所給例證，不少亦不妨理解為“在 …… 中”、“在 …… 里”：

《隋書·禮儀志七》：“開皇中，就里欲生分別，故衣重宗彝，裳重黼黻。”

唐杜甫《麗人行》：“就中云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

明王錂《春蕪記》：“就中獨有侍女秋英，性多便利，色擅芳華 ……”

此類用例的一共同特點是“就中”、“就里”前有某種表范圍的上文，像《維摩詰經講經文》是龍天眾護法，《隋書·禮儀志》是北周以來輿服方面的規定，《麗人行》是長安水邊眾麗人，《春蕪記》是家中諸僮仆、女使。“中”、“里”都是就這個范圍而言，“就中”、“就里”字面義自然是“在 …… 中”、“在……里”。復觀《大字典》用以說明“就”有代詞義之三證，“就中與君心莫逆”前的“海內賢豪青云客”、“就中最愛霓裳舞”前的“千歌百舞不可數”、“就里少年唯賈誼”前的“選來金殿盡英豪”也都是范圍交代性質，“就中”、“就里”仍是“在……中”、“在……里”。“就”有代詞義乃《大字典》一家言，以“就中”、“就里”有“此中”、“其中”義來推論“就”有“此”、“其”義亦靠不住，“就中”、“就里”內部結構形式是“介詞+方位賓語”，這是一個再清楚不過的事實。

然而上述不妨理解為“在……中”、“在……里”的“就中”、“就里”實際大多可以甚至應當解作“此中”、“其中”，這是一個很樸素、很自然的語感。元曾瑞《留鞋記》楔子：“人都道我落第無顏，羞歸鄉里，那知就中自有緣故。”“就中”釋為“這里頭”、“這里面”方符合今天的語言習慣。《漢語大詞典》、《近代漢語大詞典》所給書證有個別只能作“其間”、“此中”解：

唐馬異《答盧仝結交詩》：“以膠投漆苦不早，就中相去萬里道。”

元無名氏《連環計》第三折：“王家設宴莫猜疑，就里機關我自知。”

《水滸全傳》第一一四回：“前者司天太監浦文英奏是罡星侵入吳地，就里為禍不小。”

馬異一例“就中”當解為“其間”，指空間距離。方位詞“間”、“里”空間認知型式不完全相同，但兩者顯然是共通的。《連環計》、《水滸全傳》之“就里”作“此中”、“此間”講，特別是《連環計》“就里”被移到了定語位置上。由“此中”、“其中”，“就中”、“就里”進而又指“此中/其中的緣由/情況”（名詞），至今猶有“不知就里”的說法，《漢語大詞典》、《近代漢語大詞典》舉例甚夥，此不贅。

三

“就中”、“就里”由“在……中”、“在……里”而“此中”、“其中”，進而又為“內因”、“內情”，是一個不斷詞匯化的過程。其詞匯化的進路十分清晰，那就是“介詞+方位賓語”變而為“近指/第三人稱領位代詞+方位中心語”。之所以會有一個近指代詞（“此”、“個”）或第三人稱領位代詞（“其”），不是因為介詞“就”的緣故，而是因為其后所跟方位賓語（“……中”、“……里”）多表某種確定范圍。與此相似的還有“當中”、“居中”，二者本為“及物動詞+方位賓語”組合：

《周禮·春官·冢人》：“先王之葬居中，以昭穆為左右。”

宋蘇轍《和子瞻〈金山〉》：“長江欲盡闊無邊，金山當中唯一石。”

但后來“當中”卻蛻變為純粹的方位詞，“居中”也一度出現過類似用法：

唐李賀《高軒過》：“二十八宿羅心胸，元精耿耿貫當中。”

《老殘游記》第二回：“（老殘）見那墻上貼了一張黃紙……居中寫著‘說鼓書三個大字。”

很多介詞往往虛化自及物動詞，所以“當中”、“居中”、“就中”、“就里”的詞匯化過程可以統一起來看。在這一過程中，一開始作為介詞或及物動詞賓語的方位成分“中”、“里”無疑是一個主角，隨著詞匯化的推進，它甚至有可能成為整個組合中唯一的實義性成分，而與之搭配的介詞或及物動詞意義則大大虛化，變得無足輕重。以往學界探討偏義復詞，興趣往往集中在“窗戶”、“公姥”這類聯合結構上，而本文所涉“就中”、“就里”、“當中”、“居中”是否也可納入偏義復詞，則是一個新問題。如果“就中”、“就里”、“當中”、“居中”也屬偏義復詞，那么偏義復詞的定義就要擴充；如果它們不屬偏義復詞，那么自然應該有一個合適定位。筆者不揣淺陋，在此把心得和疑惑提出來，還望得到方家指教。

參考文獻：

[1]徐中舒等：《漢語大字典》（縮印本）[Z]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 1993

[2]羅竹風等：《漢語大詞典》（縮印本）[Z]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 1997

[3]許少峰：《近代漢語大詞典》[Z]北京：中華書局 2008

[4]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等：《故訓匯纂》[Z]北京：商務印書館 2003

[5]董志翹：《略論“中”的語法意義與語法功能》[J]《漢語史研究叢稿》[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3

[6]楊琳：《論對文求義法》[J]《長江學術》2006年第2期

[7]馬貝加：《介詞“就”的產生及其意義》[J]《語文研究》1997年第4期

[8]馬貝加：《介詞“就”萌生過程中的兩個句法位置》[J]《溫州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19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