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舶保險條款中的“擱淺”

初北平 大連海事大學法學院 院長、教授

人保2009年條款將擱淺明確規定為承保風險，由于擱淺而給船舶造成的損害在保險保障的范圍。英國ITCH’83和ITCH’95雖然不像人保2009年條款那樣，明確地將擱淺列為承保風險，但是擱淺作為一種典型的海上風險，自然應當屬承保范圍。參考《沿海內河船舶保險條款的解釋》，船舶在航行或錨泊中遭受意外造成船舶底部與海底、河床或淺灘緊密接觸，使之無法航行，處于靜止或搖擺狀態，并造成船舶損壞或停航十二小時以上即構成擱淺。就擱淺的含義而言，人保2009年船舶保險條款與沿海內河船舶保險條款并無二致。

擱淺事故一定是意外的、無法事先預料的事故；不可歸于通常航行中，河流和港口的正常潮汐作用，這一點應與座淺相區分：座淺是指“船舶在淺水區停泊或作業時，因潮汐或裝載而引起的船舶吸底現象使船座落在水底造成的損失以及船底與水底摩擦而又非像擱淺那樣造成的損失” 。

趙典藏等與中國人民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溫州市分公司船舶保險合同糾紛上訴案 便涉及了關于“座淺”和“擱淺”的區分問題。該案中，被保險船舶“浙樂油18”輪錨泊于港池，因受大風、高潮位影響及水域限制，擱淺在離主航道160米處的沙質淺灘上。被保險人與保險公司就該事故是座淺還是擱淺存在爭議。寧波海事法院與浙江省高院均認為“擱淺”與“座淺”的區別在于前者是意外的，而后者可以被事先預料，不屬于意外事故，保險人不承保。而本案中，就主觀意識而言，“浙樂油18”輪因大風走錨而致擱淺，系意外事故，既非故意，也非事先可以預料；就客觀環境而言，船舶系空載，從事故發生之日的潮位與事后始終不能脫淺的事實也可以判斷，不可能座淺，應當認定為“擱淺”。

相反，在“正祥”輪船舶保險合同糾紛案中，法院判決認為涉案事故因船舶吃水超過港口水深限制導致船舶底部觸碰海底，該事故可以通過港口水深和船舶吃水進行預測并加以避免，不具有海上風險的一般特征，屬于“座淺”而非“擱淺”。

但是，如果船舶在潮汐港故意座淺，但是由于意外情況，港池底部與預期的情況不同，可以構成“擱淺”。

在英國的Letchford v Oldham一案中，涉案船舶只有在漲潮的時候才能靠碼頭卸貨。引水員判斷此時的水位可以使該船舶浮于水中，如果在駛往碼頭的途中水位不夠，則將船舶座淺等待下一次漲潮時再靠泊。船舶在駛往港口過程中，水深不足，船舶按計劃座淺，但是座淺時，船頭進入了一個凹陷區域，導致船舶傾斜，進而進水損壞了貨物。事后證明在港池底部有凸起部分，其旁邊有一區域凹陷，是蒸汽機船在低潮時借助船槳離港而造成的，在該案發生前，沒有人知道港池底部存在這樣的情形。法院判決該事故屬于“擱淺”，因為事故的發生是意外的，不可預見的，并非是正常航行中會發生的。

在我國司法實踐中，有些法院在判斷事故是擱淺還是座淺時，以海事局出具的事故調查結論所引用的文字作為依據或依據之一。作為公文書證，根據最高人民法院《證據規定》，其證明力一般大于其他書證。由于海事調查報告具有相當的權威性和專業性，其在審理海事案件的過程中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民四庭和中國海事局聯合發布的《關于規范海上交通事故調查與海事案件審理工作的指導意見》，海事調查報告及其結論意見可以作為海事法院在案件審理中的訴訟證據，除非有充分事實證據和理由足以推翻。

在泰州市某船務有限公司訴某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財產保險合同糾紛案中，爭議點之一是事故系“擱淺”還是“座淺”造成，法院認為，判斷事故是擱淺還是座淺造成，通常應當以國家相關部門認定為準，而海事部門出具的事故調查結論就事故經過部分載明“造成船舶擱淺”等文字，可見海事部門也未否定事故系擱淺造成，而海事部門所作結論中并未使用“座淺”一詞，因此認定不是擱淺事故。

但筆者認為，司法實踐中，法院不應當過于依賴海事調查報告。一方面，行政主管機關進行事故調查的目的是履行其加強管理、及時處理事故等行政職能，其本意并非服務于平等主體之間的民事訴訟，也不像司法機關那樣須遵循民事程序法和實體法中關于舉證責任、證明標準和民事責任分配的規定。另一方面，作為海事局調查依據的《水上交通事故統計辦法》（以下簡稱《統計辦法》）第五條的規定，水上交通事故統計范圍包括“擱淺事故”，但并無“座淺”這一事故類型，可見，《統計辦法》所規定的“擱淺”強調的是船舶擱置在海底和河床的一種狀態，與船舶保險條款中“擱淺”的含義不同，因而筆者認為在司法實踐中，法院以海事局事故調查結論判斷事故是保險語境下擱淺還是座淺并不合適。

某事故若構成擱淺，則必須造成船舶的航行受阻。如1996年的《沿海內河船舶保險條款的解釋》即要求：“擱淺”必須造成船舶無法航行，處于靜止或搖擺狀態。并要造成船舶損壞或停航十二小時以上。就船舶與海底的短暫接觸而造成的船體損失，可以歸于船舶“觸碰”風險進行理賠。

英國法也有同樣的要求，如在M’Dougle v Royal Exchange Assurance 這一古老的先例中，船舶觸碰到了巖石，并在巖石上靜止了1分30秒左右，然后繼續駛往目的港。到達目的港后發現船舶大量進水，船底與巖石接觸的部分破損。船舶所有人主張“擱淺”，向保險人索賠。法官判決認為“擱淺”的法律意義是船舶靜止或固定在某處，即擱淺造成了航行受阻，此時的船舶可以被視為是暫時的損毀。因此如果船舶僅僅與物體接觸，然后繼續航行，不能構成“擱淺”。

注：本文部分內容由大連海事大學海上保險法研究中心鄭皓天博士參與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