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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山遍野紅杜鵑

2015-05-10 23:54:05方明貴
滿族文學 2015年3期

方明貴

好多年以后,我站在牛欄江邊,聽一個女人唱山歌。

我去云貴高原,掐指算了下,好幾次了。因此結識了當地作協主席。主席說,等咱倆揀個好天,去看李金花。我暗自琢磨,李金花?誰呀?對她知之甚少。僅從名字上看,李金花應該是個女的。但接下來幾天,主席忙,似乎忘記了這茬兒。我呢,也沒提這茬兒,心想,愛誰誰吧。

房東老太給我一把鑰匙,這房就算租下了。老太說,廁所在樓上。然后又給我一把鑰匙。我仔細看了看這后一把鑰匙,有一點敬重它的意思。因為在我看來,拉屎跟吃飯是一樣一樣的。等我上樓,才發現,廁所屬于好幾家合用的。所謂好幾家,指的是學生屋。這一帶多數居民屬于農戶。房子為平頂房。有條件的,加蓋了三兩層,成了正宗樓房。沒條件的,平頂房上面圍了水泥空心磚,再搭壓幾塊石棉瓦,看著好像漏雨,卻成了學生娃們擠破腦殼準備租住的理想之所。就在我拿鑰匙上樓時,還看見幾名學生胸前抱著玻璃絲袋子,因為沒有租到這種房子而心懷不舍離開。我注意到,那些玻璃絲袋子鼓鼓囊囊,仿佛膨脹了的物,不是人抱著它走,而是它抱著人走。不用猜,也知道膨脹的里面,裝著最簡單睡眠用品。再一細看廁所的那個蹲位,居然砌在很高的平臺上,如果我上到那個蹲位,想站立幾乎不可能,必須歪頭,才行,不的話,頭會碰著石棉瓦。那么,小便還可以窮對付,站在平臺下邊,只要用力氣,可以草草把尿造到池子里。大便呢?你總不能事先在地上把身子蹲好,然后一個高兒,蹦上去吧?我好像沒這兩下子,提前又沒練,現練,來得及嗎?也不知住在這里的學生娃們是怎么蹲到上邊去的。人在上邊,無論如何是無法直立腰身的。我也反問自己,上一個廁所,為什么我不能跟學生娃們一樣一樣蹲上呢?意外的是,當我離開廁所,打算下樓時,聽見一個恐怖聲音在我身后陡然炸開,近乎鬼哭,嚇得我腦瓜皮上面突然站立起一根頭發!眾所周知,我禿頂,光禿禿腦瓜頂上只剩一根頭發。我曾經嫌它另類,努力拔掉它幾回,白費,日后它都生生不息冒出來。盡管冒出來了,可它始終像個順民,沒有站立起來的意思,緊貼我腦瓜皮,老老實實躺著。不料這一次,它居然站立起來了。我急忙回頭望,不是別人,正是給我鑰匙的房東老太。原來,她是個瘋子。

聽見老太叫聲,老太女兒蓬頭垢面不知從哪里鉆出來,趕緊拉她下樓,人就不見了。可是,那種恐怖的叫聲,依舊飄蕩著,似乎被關在某個屋子里,間或,還有砸東西的聲音。我站在狹窄院壩里不動,手拿鑰匙,掂量過來掂量過去,想,鑰匙在手,就等于一份合同在手,自己也鬧不清楚,我是否后悔了這份合同。后來聽見房門給鎖上的聲音,接著看見老太女兒向我走來。我早早靠一旁,給她讓路。想努力看清她臉,白費,她依舊蓬頭垢面,模樣難辨。卻想不到的,她經過我身旁了,卻拿眼皮狠狠麻達我兩下,然后鼻子哼一聲,用腳跺著地,跺出咚咚聲,走掉。就好像,我欺負了房東老太似的。天吶,我平白無故領這個罪,多冤吶!

沒過幾天,我心理平衡了一下,從鄰居嘴里得知,房東老太沒有名字,平時一律的,叫她爛尸板板。何謂爛尸板板呢?爛尸板板,是當地人最毒的一句罵人話。意思是,她是個主動讓千人日萬人弄的賤貨。她女兒叫幺妹。幺妹,表示最小的意思。爛尸板板一共五個女兒,她在最小的女兒家里養著。她的病情時好時壞。我租房時,正趕上她頭腦正常,不的話,我租不到這個房。世間有些事,屬于趕點。我就趕在這個點子上了。

瘋子有時四五日不見,據說跑牛欄江那里,站在江邊一塊大石頭上,唱歌。

其實我也夠賤的,心理平衡一下就行了,卻想報復爛尸板板女兒一下。那天,看見幺妹在院壩里干活,我問,你這是干嘛呀?不過憑良心,我也確實沒鬧明白,那么多用水泡過的土豆投放到粉碎機入口里,然后從粉碎機出口里剛一冒出來,幺妹立刻哈腰,攏著兩只手,奮力攏起一堆土豆碎末,再重新投放入口里。這樣弄進去,弄出來,再弄進去,再弄出來,反反復復的,干什么呢?由于機器響,幺妹沒聽清,就大聲喊,你問個啥?我也大聲喊,你這是弄啥?幺妹頭也沒抬,喊著說,洋芋粉!在我家鄉北方,沒人聽懂洋芋為何物的,其實就是土豆。看她忙著把洋芋弄成粉,我掐斷了想繼續問下去的歪念。畢竟,我也是熱愛勞動的。她很能干。這個是瞞不了我的。我曾經是農民。而且她體格也非常棒,看著肉感了一些,而依照我的低級趣味,肉感更接近于性感。她勞作時的動作,極富感染力。就連她用手背擦汗,弄花了自己臉,也很迷人的。這才想起來,到她家好幾天了,還一直沒有看清她長得什么樣。我指的,當然是她臉了。可她臉已經花花搭搭,而且總哈腰,那么,頭發就垂下來,勉強露出臉的一小部分,無法看清全貌。就盼著她什么時候抬起頭來,也好認真看她一下。正盼著,她卻突然抬起頭來,沖我喊著說,便宜了你你知道不?她普通話夾生,我倆每次對話,都要反復說兩遍或兩遍以上,才互相聽得懂。我喊著問,怎么便宜了我?她喊著說,我媽給的你鑰匙,不的話,我才不租給你房子呢!我喊,為什么?她喊,我男人不在家!我沒有再喊。她也沒有再跟我喊。兩個人都不喊了,只剩洋芋在機器里發出被磨碎的聲音。她忽然意識到我在看她,知道自己哈腰干活,我可以看見她后腰……生怕我看去了什么,她趕忙的,伸手去扯后衣襟,已經遮掩了,還多余的往下扯了又扯。其實,她露出的那一段腰白,早就被我看進眼里了。可惜我還沒有看夠,想再看,被遮上了。見她這樣,我哪好意思再待下去?就轉出院壩,往街上隨意溜達。街道有時很瘦,像羊的一根腸子。

這個縣的簡稱:威寧縣。全稱:威寧彝族回族苗族自治縣。我屬北方人,投奔當地作協主席,找一碗飯吃。正好,縣黨史辦、縣志辦,兩個辦合成一個辦,缺人手。兩個辦主任小冷,也寫小說,就安排我在兩個辦里碼字。大家對這兩個辦有一個統一叫法,可我不習慣,圖簡單,始終叫它兩個辦。兩個辦,多好聽呀。不知底細的,還以為中央的什么辦和國務院的什么辦呢。從此,我這個已經在國家單位里工作好多年的家伙,才有了自己的一張辦公桌。

為落實中央“全國普查革命遺址工作會議”精神,實地采集資料工作大面積展開。近期我們兩個辦的大小干部,頻繁往鄉下跑。車不夠的,縣委還臨時多配了車。昨天跑二坪鄉,目的想看看賀龍當年辦過公的地方,很遺憾,2002年聽說還有半截墻,現在我們跑去了,半截墻早已不在,那里長滿一片蒿草。更讓人遺憾的是,聽說還剩下賀龍一張辦公桌,被一個外省人花三百元錢買走了。鄉長聽明白我們這次普查之要義,連連嘆息道,可惜,可惜,這桌要是放到現在,他媽的三十萬我也不賣呀!

需要跑的鄉鎮太多,都跑,肯定跑不贏。我們盡量揀幾個重點鄉鎮去。聽說崖谷沖那里埋了兩名紅軍,我們也跑去了。死的兩名戰士,隸屬于某部運輸班,是專門負責給前方紅軍大隊運送食鹽的。卻在崖谷沖遭遇土匪伏擊。為保護食鹽,全班擊退匪方六次圍擊后,天色開始暗下來。黑天是突圍最佳時機。班長和一名戰士留下來,吸引土匪火力,其余戰士帶領騾馬和食鹽,盡快向暗夜里奔突。

全國解放后,1956年,時任崖谷沖公社書記的段其華,帶領民兵四下尋找,找到兩名紅軍尸骨后,就地揀了一些石頭,堆起兩個簡單包包,等待日后有關方面或家屬前來認領。一晃五十幾年過去了,我眼前看到的,兩個石頭包包經年累月的,哪里還像個墳啊?已經變得矮趴趴不說,上面還有一攤牛糞。當地人對墳墓是非常重視的。就是最窮人家,也要把墳墓修造得像像樣樣。我對北方墳墓比較熟悉,多數弄成個土堆,就行了。而此地墳墓用料考究,使用鏨鑿塊石壘砌呈圓弧狀,貌似小型碉堡,比人高。最講究的當屬碑面子,雕龍刻鳳,浮雕或者鏤空工藝。條件一般的,也要把碑面子修成一碑兩柱式,條件好些的,把碑面子修成兩碑四柱式。尤其對面山坡上,幾座私墳更加豪華氣派,任誰看了,第一感覺就是抓眼球。我問了,那是誰家墳?回答說,秦仲弓家的。這個人我有印象,縣志記載,秦仲弓系滇黔縣秦家沖鄉土匪頭目,伏擊紅軍鹽隊就是他干的。兩名紅軍戰士也死在他的槍口之下。看看對面秦仲弓墳墓,再看看腳下兩堆矮趴趴石頭,我心難平靜。就對兩個辦冷主任說,冷主任,你給我照張相!然后我站立兩堆爛石頭中間,讓冷主任照。快門一閃的時候,我眼圈熱了一下。

回到兩個辦,我取出資料性質的兩封信,拿在手里。此前一直沒興趣看,在辦公室又怕經常來人打擾,恰好明天禮拜,便決定帶回爛尸板板家,認真看看。

由于跑了一整天,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天就有點黑,等我走到爛尸板板家院壩門口,天就徹底黑了。影影糊糊的,感覺院壩門口立著一個人。好像是個女影。會是誰呢?等我快走近了,聽見她說話,才知她是幺妹。幺妹說,你站下別動。我站下,不知她要干什么。又聽見她說,你拍拍你身上的衣服褲子,再進來。照著她說的去做了,我拍,她看,可能看見我已經拍掉身上灰了,她才閃一旁,讓我進。我往院壩里走的時候還在想,這個幺妹,真夠干凈的啊。卻給我想錯了。事后知道,這一帶多數人家保留這么一種習俗,他們相信,夜晚你走在路上,肯定會有許多亡靈附在你身上的,那么,臨進家門之前,必須拍打你的身體上上下下,表示把亡靈趕走了,才好進屋。

偶爾的,我會想,有亡靈嗎?如有,亡靈會附體嗎?

那晚我乏累至極,臉一挨枕頭,就睡了。約摸睡至半夜,好像有什么聲音飄入我的夢中。感覺有些美。想仔細聽,就醒了。我這一醒,才聽清楚是一個女人正在唱山歌。情哥哥呀黑良心,把妹抱進樹林林,石頭石頭硌脊背,熱頭熱頭晃眼睛。我聽出來,是爛尸板板唱的。反反復復唱,好像她只會唱這一首山歌。因為爛尸板板總是唱這么一首歌,我聽著聽著,仿佛被一位老女人哄著,漸漸的,我重新入睡。

次日我醒得晚。而且有點懶。躺著,靜靜看窗縫漏進來的幾束白光,仿佛暗淡的屋子里,被幾根白粉筆細細描寫著,靜謐而詩意。隱隱約約聽見說話聲,然后是開門聲。這些聲音離我不遠,就在隔壁。認真聽一氣,約略聽出來,幺妹把隔壁租出去了。租房的應該是男女兩個人。幺妹交給對方鑰匙,自己就離開隔壁,聽聲音,她走出院壩,又關了院壩門,聲音向遠而去。我估計,她去自家田地里干什么農活了。正在我想得入神,隔壁傳來急急忙忙脫衣脫褲的聲音,接著,是那種聲音。那兩個男女可能不知道我在隔壁,做出的那種聲音,特別大。尤其是女的,一聲連一聲的,叫。而且女的一邊叫一邊不住嘴地說著話,由于我聽不懂當地話,具體說什么不知道,但肯定的,是說她的感受。或者,是一種召喚。男人得到召喚,幾乎燃燒起來了,一次一次往下砸的聲音更加巨大!爛尸板板家一層房屋依舊保持半木質結構,有點吊腳樓的意思。那么,隔著單層木板,我幾乎全部免費收聽了那邊詳詳細細的聲音。被聲音撩撥的,我身體進入犯罪狀態。雖然屬于假犯罪,理智卻堅守防線,一點一點收復身體失地,等待隔壁那邊傳來全軍覆沒的消息,我心與我身,合二為一地被和諧了。

靜聽一氣,那邊終于傳來勞累后的鼾聲,我才拿出兩封信,生怕弄出紙聲,驚擾了別人,小小心心看起信來。

我先看的這封信是1987年寫的。嚴格說來,不叫信,屬于一個人口述,另一個人整理。口述:陳來昌。整理:魚基燦。

1950年,解放軍四十七師一四一團,隨五兵團入川作戰。我當時在二營當兵,參加成都戰役后,回師滇黔,入境烏蒙地區。這一帶地形復雜,山兇水險,平均海拔接近三千米。加之土匪紛起,已經起義的部隊也相繼叛變,形勢急轉直下。省委和軍區召開會議,決定放棄一些縣城,集中優勢兵力,縮短戰線。我們二營所在的縣,屬放棄之列。一般來說,我們大部隊行軍,小毛匪是不敢動我們的。行軍時,部隊拉得很長,什么壇壇罐罐的,就連生豆芽,磨豆腐用的大木缸,也捆在馬馱子上,馱走。結果,因為大意,途經麻口寨時,突然,兩旁山上槍聲大作,我們隊伍的中部,還落下了八二炮彈,運輸隊幾匹騾子當場被炸死。我們立刻還擊,才發現四周滿是伏兵,知道我們陷入包圍了。情況緊急,營長命令三連長帶領全連占領制高點,掩護全營脫離包圍圈。我在三連一排任排長,在連長帶領下,我們利用寨內土墻土屋作掩護,拼死還擊,吸引敵人注意力。還好,敵人火力全部吸引過來后,大部隊突出包圍,遠離敵人糾纏,按預定目標前進。這時天色漸黑,我們一個連還在敵人包圍中。連長鼓勵我們,說,再堅持一下,營長他們很快會回來解救我們的。后來得知,營長他們也遇到麻煩,離開我們約四十里,遭到保一團伏擊,傷亡很慘重。終于等到天黑,全連進行突圍。可是敵人早有防范,他們打向我們的火力比白天還猛!看樣子,他們是準備吃掉我們的。卻因為我們有一挺機關槍,想吃掉我們也很難。突然,激烈的槍聲一下停止了。我們正在納悶,黑暗中,就聽見他們向連長喊話,李榮懷——,你不是江西過來的——,你是咱們烏蒙人——,把命交給江西人不值得——,我勸你把那挺機關槍交出來——,我保證給你一條生路——,怎么樣——?

敵方連續喊了三遍之后,停下來,不喊。雙方陣地上,一片靜悄悄,就連傷員控制不住的呻吟聲,這個時候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當時我最清楚,大部隊撤退前,副營長專門找我談過話,他說,現在正處于非常時期,三連長是帶領自己手下人馬投誠過來的,我們相信他,但人心會變,我們還是要加點小心,小心無大過啊。所以,我對連長早有防備。

陣地上寂靜了足足五分鐘。看樣子,連長考慮好了,他端起機關槍,回頭看了看我們,說,把槍都帶上,傷員也帶上,跟我保持十米距離,不要離我太近,一切聽我的。然后,他站起來,頭也沒回地,從土屋走出去。我子彈上了膛。大家的子彈也都上了膛。所不同的是,我槍口對準黑暗中連長的背影,一旦有變,隨時扣動扳機。

敵方一看連長自己走出來了,立刻喊,李榮懷,你果然是我們烏蒙人,有種!然后又喊,把機槍撂下吧!連長喊,好,你們自己過來取吧!敵方一片歡呼著,黑壓壓地涌過來眾多士兵。這時槍響了。我沒有扣動扳機,是連長的機關槍猛烈響起來,同時聽見連長大聲喊,同志們跟我沖啊——!我們終于殺開一條血路,乘著夜色,恨不得再借兩條腿,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跑,快跑,擺脫敵人的追殺。一直跑到天亮,看看敵兵暫時沒有追上來,連長命令停止跑,盡快休息,補充給養,以利更快擺脫掉追兵。清點人數時發現,少了七八個人!再一細查,少的都是傷員。連長說,怎么回事?一班長站起來回答,報告連長,是我的主意。連長問,你什么主意?一班長說,我命令放棄的,只有這樣,全連才能逃脫下來。連長一聽,火了,大聲喊,一班長!一班長答,有!連長喊,向前三步走!一班長向前走了三步,未等他立定,連長迅速掏出手槍,從背后啪啪啪給了他三槍。連長最器重一班長,兩人光屁股長大,從小在一起放過牛,這次,連長親手殺了他。這件事對我震動不小,按規定,連長無權處決士兵的。但當時情況特殊,我有想法也只能以后說。這時哨兵跑來報告,敵兵追來了。

我們再次撤退。并一邊撤退一邊還擊。就是在這次撤退中,我不幸吃了一彈。最初以為是擦傷,挺一挺就會過去,就連跑帶蹦的跟著撤退。哪成想,連跑帶蹦了半里路,一頭栽倒了,正好碰著前頭的連長。他回手扶住我,說,陳來昌,你掛花啦!我怕耽誤大家撤退,急忙說,我沒事,連長。可是這句話說完,我眼前一黑,就沒了知覺。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眼睛還是看不見什么,可我耳朵漸漸有了聽力,感覺我躺在海水里,飄在水面上,移動。后來知道那是錯覺。我躺在臨時擔架上,由兩名戰士抬著跑。我最擔心是槍聲。卻擔心什么,就有什么,零零星星的槍聲告訴我,追兵還在追擊著我們。更讓我揪心的是,我身前身后,飄蕩著戰士呼哧呼哧的喘息聲。他們自己跑就已經夠累了,現在又抬著我……忽聽連長說,離開小路,往山梁上爬!連長的意圖很明顯,就是要盡快甩掉追兵。爬山梁子,抬擔架就更加吃力。索性的,戰士扔掉擔架,改成背,他們輪流背著我跑。背著我的兩名戰士,是全連戰士中體力最好的。憑我經驗,兩人漸漸快要掉隊了,我擔心連長不順心給他倆吃槍子,畢竟連長屬于野路子軍隊,不像正規軍,他什么事都能干出來。我小聲勸他倆,換一換人吧,我不用你倆背。這話卻給連長聽見,他什么話都沒說,跑過來,把我從戰士后背取下來,背到他自己后背上。爬山梁子途中,連長兩次跌倒,第二次跌倒,他險些沒有爬起來,知道他快累不行了,如果他累不行了,全連可怎么辦啊?想想都是我拖累了大家,我手悄悄伸向我的槍……連長確實厲害,他竟然發覺了我的企圖,用一只手摁住我的那只手,嚴厲說,活,大家都一起活,你傻啊!然后向后面的戰士命令,把一排長的槍給我下了!說不清為什么,那時我有點同情被連長剛剛槍斃的一班長,他也是為大局考慮啊。爬上山梁后,下山,確實屬于這幫野路子軍隊的強項,他們跑起來個個如飛,我在連長后背上,一顛一顛,追兵的槍聲也越來越稀了,感覺像羊拉屎,估計我們再跑一氣,就會徹底擺脫他們。忽然地,從前頭傳來小聲報告,連長,我們遇到阻擊我們的軍隊啦!連長放下我,就地臥倒,全連戰士迅速閃開成一字布陣。這時我眼睛可以看清一些東西了,隱隱約約看見,好多人影在前邊開闊地里向兩側迂回,顯然他們率先發現了我們,并準備對我們實行包抄。看他們行動如此訓練有素,加之后有追兵,我想,這回我們完了。連長忽然小聲命令,先別開槍。然后讓司號員吹號,司號員吹出一長兩短:嘟——,嘟,嘟。這等于問對方,你是哪個部隊?很快,我聽見對方吹出兩個一長一短:嘟——,嘟。嘟——,嘟。我們熟悉這個聲音,是一四一團! 跟團部會合后,我們連也馬上回歸到自己營。大家都來不及說什么,因為保一團圍擊我們不成,現在保三團和保六團趕來增援,形成三團合圍我們局面,形勢相當嚴峻。經研究決定,傷員務必留下來。以營為單位,我們營總共五個傷員,包括我在內,被送到四十里外一個偏僻地方——舊圃寨。其他各營傷員送到什么寨子,我就不知道了。然后,全團集中兵力,朝一個叫托赤落的方向突圍。后來證明,一班長拋棄的那些傷員落入敵手后,除了一名輕傷員外,其余全部被亂刀砍死。他們看那一名輕傷員還可以單腿跳跳蹦蹦,就把他裝進一只麻袋里頭,扎緊麻袋口,然后往麻袋上面倒汽油,劃一根火柴扔上去,敵人圍成一大圈,集體觀看一只燃成火球的大麻袋,在地面上蹦來蹦去,蹦來蹦去。如果那個夜晚被燃燒的是我,會怎樣?

我為什么會這樣想呢?原因簡單,我也是一條腿受傷的。

到了舊圃寨之后,其他四名傷員分別由四位寨民接收。接收我的,是一位姓苗的寨民。

次日清早,還沒來得及吃飯,就聽見狗叫,姓苗的一聽狗叫聲不對,立刻把我背進屋后苞谷地里,先臨時藏著,他回屋去應付敵人。聽見敵人各家各戶搜索,我很緊張。但他們只局限在屋內和院壩里搜索,見搜索不出什么,嘴里罵著臟話,聽聲音,去別的寨子搜索了。我以為這是好事,卻沒有想到,他們在寨子里留下兩名士兵,每天不定時的,逐門逐戶搜索!對此,姓苗的有辦法,我看他再次鉆進苞谷地,背起我,向山谷里走。

他把我藏在一個山洞里。此后的日子,每隔三兩天了,姓苗的都會背著一個背簍,假裝進山打豬草,偷偷給我送吃的。那時糧食極缺,苞谷又沒成熟,所謂吃的,只能是洋芋。而且洋芋也有限,眼下可以堅持一陣子,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會斷頓的。所以,我每頓飯盡量少吃。這里的老百姓每天兩頓飯,眼下糧食短缺,家家都改成一頓飯了。我雖是傷員,畢竟閑著,恨不得把每天一頓飯,改成半頓飯。要知道,老百姓不容易,能從我嘴里省出一口是一口啊。我說的省,是經過一次一次的積少成多,當有一天姓苗的送飯來,我會拿出自己的這一份積攢,笑著告訴他,你剛背來的飯,再背回去留你自家吃吧,你看,我這兒有一頓飯啦!姓苗的沒有笑,而是坐在那里低頭不語。我觀察出來,他所以低頭,是怕我看見他眼圈里漸漸有了淚水。

別看姓苗的家里養豬,卻不是他自己的豬。那一帶土司說了算。土司下面還有大大小小好多個土目,農民每年到土目那里去租羊,租牛,租雞,租豬等等回來養,所以千萬不能養出差錯來,否則就賠大了。甚至有的人也不屬于你自己,你今天可能是這個土目家的一個工具,明天可能就會是另外一個土目家的工具。這個工具性質的人,有一個統一名稱,叫襪子。姓苗的曾經跟我嘮嗑,他說,兩個土目因為一件小事斗氣,比這,比那,什么都拿出來比,最后,比誰家的襪子多。一個土目就拉過來一個襪子,扔井里。另一個土目不甘示弱,也拉過來一個襪子,扔井里。兩家比來比去,結果是一共淹死二十幾個襪子。

我住在山洞里,開頭幾次看見姓苗的來,彼此還能坐一會兒,嘮嘮嗑什么的。后來卻發現,他每次來了,只管坐著,已經看不見他有嘮嗑興趣,垂下頭,有點像睡的樣子。等我把吃的從背簍里取出來,他才強打起精神,背著空背簍,下山了。

后來有幾次,約摸到了送飯時間,我準時抬頭往洞口看,那個背簍,也很準時地出現在那里。但有時候,看不見他人,等我細一看了,原來他把背簍卸下來之后,靜靜地如一張紙緊貼地上,發出微弱鼾聲。我估計,他太勞累了,需要休息一下啊。

這樣持續了四五天之后,我再看洞口,就只看到了背簍,不見了人。那時我已經能爬,就爬向那里,一看,吃的還在背簍里,可是,姓苗的卻不在。我輕輕喊了幾聲,苗大叔!卻始終沒人答。我又不敢大聲喊,怕一大聲喊了,會有危險。無奈的,只好懷抱吃的,重新爬回來。

總是不見姓苗的面,我心里著急,七上八下,也開始有了自己的猜測。但始終猜測不出令自己信服的答案。于是,我打破常規,提前向洞口張望,早早等待著,想知道姓苗的為什么不見我。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敵方給了他壓力,他有些動搖了?那個時期出現叛徒也屬正常,更何況姓苗的只是一般群眾。對此,我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一旦自己給出賣,我將會與敵人同歸于盡!因為我藏著一顆手榴彈,隨時準備用上它。

我沒有失望,終于等來那只我熟悉的背簍,一點一點冒上來,自然的,我也就一點一點看見了背簍主人——居然不是苗大叔,而是換成了十四五歲的小姑娘——苗大叔的女兒。令我吃驚的是,苗大叔女兒頭上,披著白色麻布,原來她是頂著重孝給我送吃食的!她顯然也看見了我,想躲開,被我急忙叫住,我問,苗大叔他人呢?小姑娘咬住嘴唇,不說話,眼淚卻流下來了。原來,姓苗的餓死了。得到這樣的答案,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嘩嘩往下淌。

大約過了圓墳日,小姑娘再來給我送吃食,頭頂上沒有白色麻布了。

跟我同期留下來的傷員里面,屬我好得最快。組織派人跟我取得聯系,通知我要耐心等待,等待其余傷員痊愈后,大家一同歸隊。而且我還獲知,敵人主力基本撤離這一帶,這一帶形勢略有好轉。那些日子里,我特別高興,急切盼著其他傷員盡快痊愈,歸隊的心情是難以用語言表述的。小姑娘看我開心,她也開心。我已經可以走動,久居山洞里,終于出來透透空氣,情不自禁唱起了歌。當然了,都是部隊上的一些歌。別的歌,我也不會唱。小姑娘想學這些歌,讓我教她,我就教起她來。可惜我倆語言不通,她也沒耐心,后來她不想學了,我也就不教她了。不過,小姑娘有許多山歌藏在肚子里,動不動的,就拿出來唱,雖然有些歌詞我記不清,可是那些山歌的調調,特別好聽。

有一次,小姑娘帶我去山梁子上,途中我問她,去那里干什么?她說,先不告訴你。等我到了那里,我一下驚呆了!漫山遍野的杜鵑花,開得那么多,那么紅,那么燦爛,簡直就像望不到邊的紅色海!風吹來,近看一坨一坨紅色花朵不停拍打我的褲腳,我已經覺得自己的褲腳給紅色花朵弄濕了!然后我抬頭遠看波濤起伏的紅色花海,那些幾乎連接到天的紅浪,眼看就要淹沒了我!無邊無際的紅色花海,把我顯得特別渺小!我太激動了,一下抱起身邊的她,又立刻旋轉著,旋轉著。經過這么旋轉,她的雙腳離開地面,她整個人似乎被我拎起來了!我依舊在旋轉。聽見她嘎嘎嘎的笑聲。我頭一回聽見她笑,像一串紅色浪花敲打海岸發出金子般的聲響!小姑娘也是夠心細的,怕我一個勁兒地旋轉,會累了我,她后來干脆用她的兩只手兜住我的脖子,我忽然覺得省事了,索性就不在原地旋轉她,我一邊走一邊旋轉她,歡快地起伏在紅色的海面上!

都怪我倆貪玩,沒有注意天氣變化,本來日頭朗朗的,忽然天陰,下雨了。

我倆迅速往回跑,跑回山洞里,背雨。以為雨會住的,哪成想,雨越下越大,就像有人拿棍子,把天捅露個窟窿,雨都不像雨,簡直就跟水似的,下的是水。一直下到傍晚,雨才漸漸小下來,最后住了。我急忙送小姑娘走,因為天黑看不清路,她怎么走?再說了,山洞是個秘密山洞,本來就沒有路的。打算趁天黑前送她到可以看見寨子的地方,白費,我倆沒走多遠,給我送吃食的那條路讓雨水沖成一條大溝,老遠就聽見水聲嘩嘩的,等近了看,我的天,除非搭上一座橋,才可以通過。我倆又四處尋找,最后只得無望而歸,返回山洞里,另作打算。有什么打算呢?其實很簡單,我倆只能在這里過夜了。照實說,我很想要她的。那年我十九,她十五,按現在的規定,她不能結婚,但那個年代有十四歲就生小孩的。我主要想的是,按照我軍紀律,我不能與她亂來的。可我反過來又一想,我這一輩子娶她,怎么會是亂來?

事后我跟人解釋,卻怎么解釋都解釋不清,任誰都不相信,那樣的夜晚,那個山洞里,睡著那樣的兩個青年男女,居然沒有發生一點故事,誰信呢?可是憑良心,我真的沒有和她發生一點關系呀!那晚,我倆確實是各睡個的,盡管我有那個想法,甚至被那個想法折磨著,但我控制住了自己呀。

第二天清晨,我醒得比她早。我穿衣服的時候,看她醒了,我就背過身子,穿自己的衣服。昨晚這里沒點燈,兩人摸著黑脫衣脫褲睡的,現在洞里有了光線,所以我背對著她,想讓她方便自己穿衣穿褲的。可是我穿完了,靜靜等她好大一會了,也不見她有穿衣穿褲的動靜。怎么回事呢?后來聽見她說話,說一遍,我沒太聽懂,又說了兩遍,我才聽懂,原來她是說,她懶得起來,想再多躺一會。我就一個人走出山洞,來到小水溝邊,洗臉。洗完臉了,我沒有回山洞,而是繼續走走看看,察看周圍,發現路可以走了,才返回身,打算告訴她這個情況。卻遠遠看見她走出山洞。由于剛從山洞出來,她一時不能適應陽光照射,趕忙抬起一只手臂,擋在額頭前。她這個樣子很好看的。她迎著我喊,明天我把洋芋背來,在這里現做現吃,好嗎?她這句話,我居然聽清楚了。次日,我早早去路上迎她。路依然很不好走。遇到泥濘的地方,必須互相手扯著手,才行。不的話,會摔跟頭的。可是走到好走的路上了,我忽然發現,我倆都沒有松手的意思,那么,一路走來,就那么一路手扯著手走。漸漸的,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同時也好像聽見了她的心跳聲。我憋了好長時間,終于鼓足了勇氣說,我替你背一下背簍吧。當時我想,她拒絕我背背簍子,那我同她走的這一段路,可能就算是最后同她走一程了。因為我得到通知,明天,我就要離開山洞,跟其他傷員會合,去追隨我的大部隊了。也等于說,我將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能回到這里了。當我接過那只背簍,背到我后背上時,我又有了進一步的沖動,一下子抱起她,向樹林子里跑去……

完事了,她捂著臉,半天不看我。其實,她始終就是捂著臉的。我說,我扶你起來吧。她沒有吱聲。可是接下來,我也不敢吱聲了。因為我的眼睛完全被她身子吸引住了。我敢說,小姑娘的身子太美了!我正看得入神,本來小姑娘雙手捂臉,看不見我的,她居然知道我正在看她身子,就迅速扯了旁邊衣服,把自己身子遮掩住。我撲哧笑出聲,心想,那個事都做了,憑什么不讓看?她聽見我笑,說,笑什么笑?還不快把洋芋收起來!這才發現,我后背的背簍,空了,而里面的洋芋,灑在地上。我往背簍里揀洋芋。揀的時候,聽她問,你揀幾個了?我數數,說,十四個。她說,還少兩個。于是我四下找,終于在草棵里找到一個。最后一個,好像無論我怎樣找,就是找不到它。無奈的,她坐起身,穿衣服,準備親自找。當她穿褲子時,禁不住叫一句,哎呀哦,在這!我一看,那個洋芋壓在她屁股底下。她遞給我那個洋芋時,我注意到,她的屁股蛋蛋上,還留著一個很深的窩兒。

然后我倆揀柴禾,攏火,她為我烤洋芋。那時吃洋芋是連皮吃的。糧食金貴,哪舍得把皮去掉?結果我倆瞅著對方嘴巴上的一圈黑,互相笑。她牙很白的。

送她往回走的路上,我反復說,等戰爭結束了,我一定回來接你!

本來我是秘密離開,誰都不知道的,第二天,當我站在山梁上,遙看一下小姑娘居住的舊圃寨,剛轉身,正準備離開去跟其他傷員會合時,小姑娘卻站在我要走的那條小路上,她手里捧了一個小布包包,靜靜地望著我。我走過去,問她,你怎么知道我要走?小姑娘說,我看見你去我爸爸墳上燒紙了……

我抱緊她,感覺有什么東西咯了我的肚子,不用看,也知是她的小布包包。她始終兩手捧著小布包包,直到我松開她,準備跟她說再見了,才見她展開小布包包,說,這些,你拿著吧。我一看,是七個銅板。作為照顧我的費用,部隊當初留給她爸爸的七個銅板,她又拿了回來。我說,這是你們的,我怎么可以收它?小姑娘說,爸爸臨終前交代,無論如何不能收部隊錢,是部隊把他從土司那里救出來,從此他不再是襪子了。這是爸爸的最后心愿,你不收下它,爸爸在地下不會閉眼的!

我接過七個銅板,忽然看見,小姑娘眼淚快要掉出來了。我怕她哭,就說,你千萬別送我,聽話。她說,我不送你!說完咬緊嘴唇,努力點點頭,突然扭轉身,向回跑。我這才大踏步地離開她,向前走。等我快走到一架山梁子上了,忽然聽見有歌聲,急忙回頭望,原來小姑娘已經跑到更高的山梁上,站在那里,沖著這邊唱山歌:

情哥哥呀黑良心,

把妹抱進樹林林,

石頭石頭硌脊背,

熱頭熱頭晃眼睛。

當地人管石頭不叫石頭,叫石偷。管太陽不叫太陽,叫熱頭。

1952年7月6日,我隨第二批入朝部隊開進朝鮮戰場,參加抗美援朝戰爭。

1953年2月28日,統計陣亡數字時,將我誤寫入陣亡名單。

1953年9月2日,美方最后一批遣返戰俘時,將我送至三八線。

1953年9月5日,我被沈陽軍區總醫院收治,隨后送入重癥看護室。

1954年4月16日,我被送入遼寧省安東市五龍背榮軍療養院。

1956年11月4日上午,辦理傷愈出院手續。

1956年11月4日中午,我在安東火車站買了火車票,去云貴高原烏蒙地區舊圃寨,急切想見我心愛的小姑娘。坐了五天五夜火車,我從六盤水下車,再搭乘長途客運汽車,經艾家坪,牛場壩,冒水,可渡,哲覺,然后下汽車,搭坐國營馬幫隊的長途馬匹,在云貴兩省交界處行走六天五夜,最后到達舊圃寨。卻意外得知,兩年前她已經與當地農民結婚了。經過反復思想斗爭,我還是決定見一見她。當然不是我單獨見她的。人家畢竟有了家啊。我找到村組織,在村干部陪同下,往她家走。路上村干部開玩笑說,我們全都以為你“光榮”了呢。好,你命大,必有后福啊。因為心情急切,我走在最前面,眼看快要到了,不由得停下腳步。院壩里坐著一男一女兩個人,女子身穿紅衣服,懷中抱著吃奶嬰兒,男子不時伸手逗弄嬰兒玩。我看見他們和諧的樣子,突然決定,離開!村干部們都很愕然。我說,別告訴她我來了,趁著馬幫還在,我抓緊往回趕路。謝謝你們啦。

馬幫走不出二里路,身后飄來歌聲:

情哥哥呀黑良心,

把妹抱進樹林林,

石頭石頭硌脊背,

熱頭熱頭晃眼睛。

我急忙回頭望,高高峽谷上,飄動著一粒小人影,好似一朵飄動的紅色杜鵑花。

說來也奇怪,我胯下的馬,聽見歌聲不愿意走了。領頭的打它幾鞭也不走,就拿出個錐子,照馬屁股扎一下,馬才跑起來。那一錐子,好像扎了我心啊。

回想我這一生,最大錯誤就是不應該第二次去舊圃寨。必須承認,她丈夫很愛她的,同時她丈夫心眼也很小。我的第二次出現,又不辭而別,在他們兩口子中間造成很大影響。尤其她丈夫,得知有我這么一個人存放在她心里,像變了一個人,對她非打即罵。開口閉口就是爛尸板板。而這句爛尸板板出自丈夫之口,會迅速被周圍人瞧不起的。后來,她瘋了。而且在瘋的當中,為其丈夫生下五個女兒。幸虧她丈夫1980年病逝,不的話,可能還會生下一大堆女兒吧?

今年9月26日,我突然頭疼厲害,去醫院復查,專家鑒定結論是,當年醫療條件有限,我的開顱手術存在遺留問題,現在年齡偏高,病灶無法控制。醫生安慰我說,好好活吧,該吃就吃,該喝就喝,享受眼前大好時光吧。我深知自己活日不多,找來我的朝鮮族戰友魚基燦同志為我作記錄,并請他將此信寄給貴縣黨史辦、縣志辦,謹表我的遺愿:我一生未娶,身邊也無其他親屬,只希望貴縣以國家的名義收下我保存多年的七枚銅板。謝謝。

口述人:陳來昌

整理人:魚基燦

1987年12月2日于黑龍江省雞東縣

讀完此信,我心久久不能平靜。看時間,已過中午。把信認真裝回信口袋里,放好,然后我推開房門,站在院壩中央,深深呼出一口氣。

由于我剛才全身心讀信,沒有聽到什么,現在我回到現實中來了,又漸漸聽到那個聲音,從我隔壁發出來。記得那一男一女勞累后已經睡去,那么,現在醒轉過來后,開始連軸轉,加班加點了。只不過,這次跟上回不一樣,上回狂風大作的,這回,聽見隔壁我的存在了,一切,都變得小心謹慎,和風細雨了。憑我的年齡,我想我應該更懂事一些,于是我毅然地走出院壩。

抬頭看看天,天一直沒有好起來。說不出原因的,我想我知道李金花是誰了。

等我再回來,我隔壁的屋門已開,我很容易看見,所謂一男一女竟然是學生摸樣的少男少女。看年齡,也就十六七的樣子。他們是干什么的呢?是學生嗎?因為我見過學生屋里的學生,人家一律的,穿校服。他倆顯然不在學生之列。他倆一邊在屋內打掃衛生一邊哼著山歌。兩人各自哼著各自的曲調,雖然不辨歌詞內容,但兩人的曲調調,平平仄仄,悠揚婉轉。由于服裝已經跟世界接軌,各自穿著牛仔服,所以我拿捏不準兩人屬于哪個民族的。因我聽說過,有一些民族里保留這么一個習俗,你看中哪個姑娘了,你不用說話,在她睡覺的屋壁上,有一個小窟窿眼兒,你可往那窟窿眼里偷偷塞進一棵草。草被推出來,說明姑娘拒絕你;草被拉進去,說明姑娘答應你,你可以進屋同她一起睡了。我回屋后,還真看到我們之間的屋壁上,有那么三兩個小窟窿眼兒。我會往里面塞一棵草嗎?從作協主席嘴里得知,李金花丈夫姓王,是個烈士。至今,她還在苦苦思念著死去的丈夫。

次日,我準備讀第二封信。擔心隔壁會有聲音飄來,打擾了我,怎么辦?話又說回來,我呆在屋子里,對人家也是一種打擾。另外就是,幺妹有個孩子,動不動就聽見孩子哭,感覺這孩子挺鬧的。于是我走出屋,再走出院壩,坐在棕櫚樹下,讀信。我的行為可能引起幺妹注意,她試探著走向我,小心問,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說,我是碼字的。她皺著眉頭想,好像沒想明白,就又問,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這才醒過腔,覺得她對于“碼字”是很陌生的,便通俗一點回答她,就是寫寫小文章什么的。她眉頭展開,用近乎崇拜的目光打量我,嘴里噢了一聲,再無下文。但她很快地離開我,不見了。接著我打開信封,取出信,先看一下落款,信是寫信人自己寫的,沒用別人整理,而且寫信人好像還健在。也就是說,他還活著。幺妹又跑了來。這次他領著孩子,走到我旁邊,嘴里說,我不打擾你,實際上她已經打擾了我。她說,我娃兒想學字,你教教他吧。我問,他幾歲?她答,七毛歲。我說,那他該上學了呀!她說,學校要的是周歲,我家娃兒歲數不夠。我說,可以等明年啊。幺妹一下沉默不語了。但馬上的,她說,你愿教就教,不教就算了。說完,她扭身走掉。我看她娃兒還站著不走,只好收起信,先教他。這孩子也確實有點鬧。本來應該先教他拼音的,他卻偏不學。后來我也放棄了教拼音。畢竟的,孩子的發音跟我的發音差別太大。給我的感覺,孩子好像性子比較急,恨不得一口吃下個熱饅頭。但這怎么可能呢?他反復鬧著要直接寫字,我冷著臉,終于不客氣地說,要學,也只能先從筆劃開始,我不可能一下就教你寫字的!他見我態度堅決,只得順從了我,從筆劃學起。我就先教他寫:點,橫,豎,撇……這孩子寫得很吃力,我看他額頭冒了汗,而且臉色紙白,估計他體質很差的。我給他布置了一大堆作業,支走他,我才靜心讀起信來。

寫信人的名字叫王滿谷。一看這名字,就挺舊的。估計他年歲很老了吧?剛看了開頭,作協主席打電話問,海拉鄉你去過嗎?我說,去過。他說,《高山下的花環》中的男主角梁三喜你肯定記得,但你知道嗎,他的原型王發坤,就在海拉鄉。我說,這個我還真不知道。他說,過兩天我領你去看看他家,主要看看他妻子,他妻子一直未改嫁。我說,好的。

接完電話,我繼續看信。信的開頭這樣寫道:我是解放軍四十七師一四一團的戰士王滿谷……我立刻愣神,想起來,那位已故的陳來昌,不也是四十七師一四一團的嗎?往下看,寫的都是自己受傷的事,覺得有趣,就一路看下去。不過看的時候也想,王滿谷和王發坤兩人都是一個姓,是碰巧嗎?我接著往下看。

我的家鄉在山東樂凌。別看沿海省份經濟搞得都挺好,相對而言,我們樂凌經濟應該算是欠發達。尤其農村,生活還不富裕。1950年,我團隨五兵團入川參加成都戰役后,回師烏蒙地區,遭遇數倍于我的敵人圍擊。我團為擺脫困局,留下二營阻擊敵人,然后全團乘夜色突圍成功。凌晨兩點許,我團決定迂回北盤江,從敵保三團背后殺過去,解救被困的二營。卻不料,途徑北盤江一個叫灑灑衣的村寨,遇到臨時駐守那里的敵193師576團第三營封鎖。為盡快去營救我團的二營,團部當機立斷,決定先消滅了敵三營,再去救我二營。結果戰斗打響后,從外圍趕來馳援的敵軍奔到我營后面,腹背受敵。近六個小時激烈戰斗,我軍犧牲三人,第三營副營長孟連興等五人負傷。戰斗失利后,我團主動轉移。我就是在這次戰斗中負傷的。我當時負傷了,并沒有覺得疼,雖然一瘸一拐的,卻可以跟上大部隊撤退步伐。忽然聽見身后三營長黃愛國喊,王滿谷你流血啦!我扭頭去看,我的褲子已經讓血染透了。而且鮮血還在不停地流,流滿了我的鞋坑里!怪不得,我跑起路來,聽見自己鞋坑里咕唧咕唧一個勁兒響,還以為踩著水泡子,鞋坑里灌進水了呢。我是屁股蛋子受傷的,子彈從左邊屁股打進去,從右邊屁股穿出來。經三營長這么一喊,本來跑得好好的我,一下子就像卸完糧食的空麻袋,軟綿綿地堆下去了。孫勝河、趙井力二位戰士跑過來,卸下了我的彈夾袋和槍,他們分別在我兩旁抬起我的左右胳膊,架著我走,去找醫生。約走四華里,到達一個叫木頭腳的寨子,醫生對我進行敷藥包扎的同時,孫勝河、趙井力二位向農民買了竹子,扎擔架。然后找來兩位農民抬著,跟隨部隊轉移。當晚行程約十五華里,宿營目的地是耳朵寨。由于山高坡陡,擔架抬起來不僅吃力,有時還會往后倒退,隨時有掉下懸崖的危險!孫勝河、趙井力換下農民,抬了幾步,因身體虛弱,實在無力支撐,干脆留一名農民扛著空擔架,他倆仍舊抓起我的胳膊一左一右架著我慢慢往上爬。到宿營地時,已是深夜,剛一放下我,孫趙二人立刻就像兩只空麻袋,堆下去了。第二天清晨出發,從耳朵寨另找兩個農民抬擔架,這次行程大約四十華里,順利到達宿營地妥打。在妥打休息不足兩小時,下午五時許,尾追的敵人趕到,又進行了一場鏖戰。這次敵人火力特別兇,封鎖得也特別厲害,撤退中,那只擔架也弄丟了,一位農民也給打散了。但另一位農民忠于職守,冒著槍林彈雨跑向我,不顧自己的危險,架起我一只胳膊,跟隨部隊突圍。天已黑透,我們摸黑撤退,從妥打到砂子坡,約六十余華里,這個農民的腳力真好,架著我一路跑來,舍生忘死,讓我非常感動。休息時,首長察看我的病情,擔心起來。雖然農民腳力好,但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有限,有人建議再找一個當地農民,繼續抬擔架。團長過來說,已經打散了一個農民,生死不知,我們要為農民兄弟性命負責,這個農民我看咱也不用雇他了,給他路費回家。剩下王滿谷好辦,讓他騎上我的馬,我又沒傷沒病的,可以跟大家一起走嘛!團長的話令我感動,因為全團唯一的馬,讓我騎,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農民不樂意了,在地上直跺腳,喊,我不要錢,我要參加解放軍,你們收下我吧!就這樣,首長們沒有拒絕他,默認了他這個“新兵”。至此我才知道,他叫包文生,家住牛棚,他離家出走,為的就是要找部隊,當一名像樣的兵,活出一個人樣。正好,我們下一個宿營地就是牛棚。可是隊伍行走到迤那,追兵再次出現,霎時間,子彈密集如傾盆大雨,炮彈落地爆炸震耳欲聾。晚飯來不及吃,大家把我扶上馬,跟隨部隊再次突圍。后面槍聲變得零星起來,隊伍可以速度放慢跑。說也不幸,曾照護過我的孫勝河,他的舊病復發,上吐下瀉,歪在村頭墻邊一個勁地哼。見我騎馬到達,他說,王滿谷同志,我病得一步也不能走了,如你的馬不讓我騎,那我只能死在這里了。這時我的思想很矛盾。前兩天他精心照護我,如不讓他騎,丟在這里,必然要被敵人抓到……如果讓他騎,天又黑,戰斗仍在激烈進行,我又怎么辦?經過反復思考,我毅然表示,好!你騎著馬,我拉著馬尾巴慢慢走。于是,包文生牽著馬,孫勝河騎在馬背上,我拉著馬尾巴,艱難行進在山坡羊腸小道上,一步步,一步步,極緩慢往上走。走了一夜,只走了十多華里。拂曉前抵達雨朵。這個叫雨朵的小寨,還真像它名字一樣,雨下得讓人直打哆嗦。其間刮著小北風,冷得我們上下牙齒互相碰,嘴里就像含了機關槍,答答答的,一個勁兒響。

我們在村口停下來。忽然意識到少了一個人,一時沒有想起少了誰。孫勝河從馬背上下來,在兩塊大石板空隙下面鋪上毯子,讓我睡。我躺在上面,由于走了一夜山路,傷口更加疼痛,加之寒冷,怎么也睡不著。忽然感覺很溫暖,有床被子蓋在身上,我細一看,包文生為我蓋了被子。原來,他家就在雨朵。牛棚是個鄉,雨朵只是鄉政府管轄下的一個自然寨子。大部隊陸續抵達雨朵。我躺在石板縫里,不能動,但看見自己的大部隊,心里還是很高興。而且漸漸的,我身邊也增加了不少人,開始我沒明白怎么回事,等過一會了才明白,集中在我身邊的都是傷員。其中就有我認識的二營陳來昌。聽到大部隊出發的號聲,我滿懷激動對陳來昌說,看,我們就要出發了。陳來昌卻苦笑笑,沒吱聲。團首長走到我們這里,對我們宣布,為了大部隊更好的轉移,將我們傷員留下來,留在當地老百姓家養傷。團首長的話一說完,只見遠處的農民堆里,急沖沖奔過來一個老漢,直接奔著我來,問,你叫王滿谷吧?我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了,他二話不說,回頭再向人堆里招了一下手,這次奔過來一個半大孩子模樣的娃兒,兩人合力抬起我,我離開了地面。團后勤處的同志拿出三個銀元塞進老漢兜里,擔架就離開這里了。當時我聽見念名單,去的寨子有白碗,龍巖,麻窩,二身溝……陳來昌去的寨子,叫舊圃。路上我問老漢,大爺,你怎么知道我叫王滿谷?老漢說,我家娃兒拿被子,說是給王滿谷蓋的,我一看被子蓋在你身上,就認定是你了。我扭頭向遠處望,大部隊已經快要翻過前面大山梁子了。那支隊伍里面有老漢的兒子包文生,也不知那小子現在心里都想些什么,因為,他這一走,可是離開家鄉,不知能否回來啊。

老漢家只有兩間草房,二畝田,每年收成還要交給債主百分之五十。而家里人口又多,五兒二女,加上老兩口一共九口人。每年糧食只夠吃到春季,不夠,就找野菜,摻飯里充饑。而且還要供養我,就更加困難了。做菜的時候,從來不放油,豆角,白菜葉,喂魚草什么的,一律清水煮。家里只有一塊肉,拳頭大小,用紗布包著,是專門留給我用的。所謂用,是為我炒菜用的。鍋燒干之后,我看見包文生母親取出那個包肉的紗布,手握緊了它,哈著腰身,拿紗布用力擦鍋,一圈一圈地擦,直到把鍋擦亮了,才添一瓢水,放菜。這樣燒好的菜,盛在碗里既省油又可見到一層油花。我很過意不去,多次要跟他們吃一樣的,他們都不答應。老兩口拿我比對他們自己兒女還為重,我對他們一家人更加敬重和愛戴了。

我的情況好轉些,每天吃過晚飯,圍坐火塘旁,或者門前柴堆上,我教他們唱《翻身小調》,《自救軍進行曲》,《紀律歌》,《西山謠》等歌曲;講毛主席、共產黨領導窮人鬧革命,求解放,分土地的革命道理。每每講到此,老兩口都會激動不已,一句話不說,任憑火光在臉上照耀,向著北方,凝望著。這個時候,老兩口的兒女就悄悄告訴我,他們想我們的哥哥啦!偶爾老兩口也會按捺不住喜悅,激動地說,咱娃兒自己選的這條路是選對頭嘍。

也就從那以后,我才知道,包文生從小就立志當兵,限于經驗,他最初選擇就近當兵,參加了地方武裝。但他給自己定的目標很高,不是哪家他都可以去干的,他選擇了牛棚陸家軍。該陸家軍軍紀嚴謹,全省一流。有位省參議員曾路過牛棚,親眼看了陸家軍訓練,不得不豎起大拇指,連連稱贊,說,國軍都趕不上你們啊!

總頭目陸老爺親自操練手下士兵們。比如跑步,他騎在馬上,手握馬鞭,跟在隊伍后頭,看誰掉隊了,啪啪就是一頓鞭子。怕鞭子抽的,你就得拼命跟上隊伍。還有練習正步走,要求士兵走起來后背像木板一樣直立,絲毫不許動。為防止士兵后背動,他讓每一名士兵后背背著一只竹筒,竹筒里面倒滿滾沸的開水,然后他一聲令下,集體正步走!牛棚還有一支武裝,叫張麗先自衛隊。張麗先在成都讀高中時就跟學生一起游行,唱《松花江上》等進步歌曲。她主動為佃戶減租減息,逢年過節,她還給孤寡老人送一些布匹,對自己手下人,很講民主的。如此一來,將陸老爺反襯得面目猙獰,心狠手辣。他手下有幾個最得力弟兄,早就心懷不滿,一次,這幾個得力弟兄向陸老爺提出來,也給自己家里的田地減息時,不僅遭到陸老爺拒絕,還挨了一頓毒鞭!幾天后,陸老爺像往常一樣走進訓練場,幾個得力弟兄事先約好了,一聲唿哨,將陸老爺摁倒,砍下頭顱,結果了他的性命。幾個弟兄一不做二不休,提著陸老爺首級來見陸夫人。陸夫人大聲喊道,好!砍得好!我早就對他不滿了,謝謝你們替我動了手,有勞各位,來來,備酒上菜,我給幾個弟兄壓驚!幾個弟兄試探著問陸夫人,你也學張麗先?陸夫人說,她有什么?不就是減租減息嘛,你們幾個弟兄的,我全免啦!然后又說,你們家不都是有老人嘛,我現在就給他們送去幾尺布!陸夫人命人去布店扯布,并立即送往各弟兄家里。約摸三五袋煙工夫,酒菜已經上桌,在陸夫人盛情招待下,人們紛紛端起酒杯,大呼小叫,慶祝陸家軍從這一刻起,改旗易幟。酒好,菜也好,眾弟兄從下午一直喝到晚九點,忽聽屋外有響動,大家還來不及反應,只聽陸夫人沖著屋外喊,還等什么?快進來都給我拿下!話音未落,數十條人影閃進,迅速將屋內幾個弟兄五花大綁了。其中有兩個還沒有醒酒,醉醺醺喊,瞎鬧什么呀?我還要給陸夫人敬酒呢!后來酒醒,一句話不說,蔫了。原來,陸夫人暗中差人跑去昭通搬來救兵,替夫報仇。殺這幾個弟兄,分別采用“狗殺”、“肛殺”、“竹殺”等。所以包文生后來私自走掉,決心參加革命部隊,決心一定要活出個人樣。

沒想到在窗子洞戰役中,包文生犧牲了。那是一場攻堅戰。敵人依靠有利地形,阻擊我軍撤退。窗子洞筆直峭立,地形險要,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為拿下窗子洞,我部組成精干突擊隊,分兩部分進攻,一部分從下往上進攻,一部分從上往下進攻。突擊隊里本來沒有包文生,他咬破手指連續寫了五份申請書,領導考慮他熟悉山地,答應了他。從上面進攻的,負責把絕壁上面吊著裝有炸藥、石灰、硫磺、辣椒粉的籮筐,點燃籮筐內炸藥,往下邊輸送籮筐,炸藥在洞口爆炸。刺鼻的硝煙嗆得土匪們不敢向洞外探頭,這時,從下面進攻的戰士,乘機出擊。由于事先目測的距離有誤,戰士沿著用繩子捆綁而成的長木梯爬上去后,發現長木梯頂端距離洞口還有一丈多遠,怎么辦?下面的戰士就用木桿頂著上面戰士的屁股,往上推……可是洞內火力太猛,長木梯上面的戰士一時難以登上洞。在此關鍵時刻,包文生用繩索綁住自己腰身,懷抱機關槍,從懸崖峭壁飛身而落,這個從天而降的猛士,突然出現在洞口前的半空中,頓時把敵人嚇傻了。幾乎同時,包文生扣動扳機,機關槍雨點般掃射,敵人魂飛魄散向洞內奔逃,長木梯上的戰士們乘機迅速出擊,一舉拿下洞內頑敵,掃清我軍撤退路上的最后屏障。可是包文生畢竟目標明顯,逃竄的敵人回頭亂射時,把繩子打斷,包文生掉下懸崖,摔死了。

包文生犧牲的消息我們不知道。包老漢一家更不知道。

一次,包文生弟弟和妹妹急沖沖奔進屋,二話沒說,把我放進擔架里,又急沖沖抬出屋,順著毛毛道跑起來。我知道,敵人進村搜查傷員來了。我被抬進山洞,這里十分隱蔽,我第一感覺就是,這里很安全。可我沒明白,包家弟妹是怎么得到敵人進村消息的?問了才知,他們父親在山梁上的洋芋地里薅草,事先他對娃兒們作了安排,一旦看見山梁上冒煙,就立刻將我轉移……

幾天后,我一個人躺在屋子里,聽見屋外傳來緩慢的腳步聲,我扭頭去看,包老漢臉色沉重走進屋,靠近我的床頭,看著我,半天沉默著。我看他眼睛,他眼淚含在眼圈里,只顧看著我,就是不說話。我戰戰兢兢問,大叔,怎么啦?他沉痛地說,藏在鄰村的傷員孫勝河,被敵人發現后,殺害了。不好的消息接踵而至,另一傷員因無藥醫治,終因傷勢過重,也犧牲了。所以從那以后,包老漢除了為我放風之外,他還抽空為我上山尋找中草藥,醫治我的傷病。由于包老漢平日里自己不舍得吃,從牙縫里節省出糧食給我吃,體力太差,在一次爬山中,摔壞內臟,故意隱瞞傷情,總對我說,一點小傷,沒事。他咬緊牙關不說痛,以為硬挺一段時間會好的,結果挺不上五天,臨咽氣前,他還不知道大兒子犧牲,對我說,文生在部隊里一定會有出息的。

經過五十二天休養治療,傷病基本好了。包文生大弟為我領路,去找部隊。找到部隊后,包文生大弟得知哥哥犧牲,說啥也要留在部隊上。當時部隊減員厲害,首長又獲知老父親也是為我們而病逝,就收留了他。隨后首長又讓我返回去接其他傷員,并告訴了我他們下一個宿營地,我記住了那個地名。回到雨朵,馬上召集陳來昌等幾位同志會合,這才想起,那個地名我很陌生,加之夜間,怎么走?原計是悄悄走的,卻驚動了熟睡中的二妹,二妹聞聽到那個地名,她說她熟悉那條路。我們無奈只得同意讓她帶路了。二妹舉著火把,走在我們一行人最前面,望著她弱小背影,尤其望著黑暗中那束一跳一跳的紅火苗,想想她兩位親人為我們獻出了生命,如今又一位哥哥走上了戰場,這回她親自送我們上路,我真是百感交集,不知說什么好。

連夜找到宿營地。陳來昌回歸他的二營三連。實際上,二營三連已經僅剩二十七人,我回歸到一營四連。我連所剩更少,算上我,一共十九人。我們還要連續作戰,聽說次日清晨開拔,準備在盤江上游一帶作戰。

包家兄妹匆匆見上一面后,又立刻分手,送別。黑暗中,我聽見包文生大弟向黑夜里喊,二妹,回家后不要對媽媽說咱大哥不在啦!我聽見“嗯”了一聲,很短,再無下文。可我分明看見,那一束紅色火苗子,在黑夜里一跳一跳的,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攪動了我心。

離開包家之前,為表達謝意,卻又沒什么相送,我只好將我負傷穿的一條黃色褲子留給包家。半年后,包家母親把我那條流有血跡的褲子下半部剪掉,送給三兒子穿,三兒子就是穿著這條流有血跡的半截褲子去參軍,后來在朝鮮戰場上犧牲了。

自從歸隊,我一直對當地百姓懷有深厚感情,偶爾與陳來昌碰面,我倆談及此,總發誓說等戰爭結束了,一定回牛棚去看看!就是在我倆那種短暫的交談中,我得知陳來昌還對他房東的小姑娘產生了愛情,得閑,他還會從貼胸衣服里掏出那七個銅板,悄悄撫摸著。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有意躲開,不打擾他。可是解放后,我倆又去了朝鮮戰場。而我倆在新的戰場又一次負傷。回國后,接二連三被各種運動纏身,特別是冤假錯案,我遭受了不公正待遇,想去牛棚,依舊沒有機會。當然了,我被送進了另一種“牛棚”,享受別樣人生滋味,如今回憶起來,也應該算是一筆精神財富吧?

1996年4月26日,在省殘聯幫助下,我和妻子從濟南坐火車,途徑合肥、長沙、凱里、貴陽、安順,28日抵達六盤水。又乘長途汽車,從威寧至迤那近百公里屬于砂石路。從迤那至牛棚十五公里屬于土石路。而牛棚至雨朵十四公里,五、六公里可以通車,余下需要步行,才可抵達。我在當地領導熱情幫助下,走完最后這八、九公里,終于看見雨朵村寨了。村與村之間不通路比較常見,比如你跟對面峽谷上的人可以互相喊著說話,但等你親自走過去了,常常需要走上半天或一天。所以,有的峽谷之間是用溜索連接的。甚至還有個別村寨,不通電,夜晚依靠煤油燈照明。我的家鄉樂凌在山東屬于落后的,沒想到,這里比樂凌還要落后很多啊!

說來也巧,出嫁幾十公里外的包家兩姐妹,居然也在當天晚上回到雨朵。包家人高興地說,除了兩位犧牲的哥哥,其余都到齊了!我四處察看,怎么不見母親呢?弟弟包文貴明白我的意思,就對我說,咱媽在你走后一年病故,臨終她說,其實你們都瞞著我,我早知道,文生不在了。沒關系,還有王滿谷呢,王滿谷就是我的大兒子,我一直拿他當親兒子對待。從今往后,他就是你們的大哥……聽到此,我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一軟,跪了下來,我說,我王滿谷愧對你們包家啊!

當晚,我主持了一個座談會,向各家贈送了我微薄的謝禮。包家到會十八歲以上的十七人,大家暢談離別四十六年來的歷程和生活變化情景。次日,從天未亮至天黑,我做了兩件事,一是祭掃二位老人和三位烈士的墳墓;二是去看當年傷病員隱蔽的兩個山洞。我的山洞好上一些,而陳來昌的那個山洞,很難爬。我卻堅持要上。無奈的,大家幾乎是用一架長木梯,慢慢將我推送至上邊的。當年我來過,陳來昌睡過的石板還在,石板旁邊有兩個人坐的圓石頭,也在。更奇怪的是,當年陳來昌大便使用的竹筒子,也還保持原樣的,靜靜地放在那里。所不同的是,現在竹筒上面,落滿了歲月的灰。另有一樣東西,在角落里,初看了,誤以為是電焊工人使用的臉罩,但細一看了,是竹篾條子編制的臉罩,那么,無論如何這東西是不能拿來做電焊工作的。況且這一帶從來就沒有電焊工。這個酷似臉罩的東西,上面同樣也落滿了歲月的灰。關于酷似臉罩的物件和這個竹筒子,陳來昌只字未提。他隱瞞了什么?可我清楚,后期為他倒大小便的,可都是小姑娘一個人啊。這個陳來昌,也懂得害羞呢。

忽然間,我覺得陳來昌還活著。或者,我就是陳來昌也說不定。

28日上午,合影和分別照相,以作留念。中午我向他們辭行。包家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以至于久病拖身的近七十余人,前來送行。在高低難走的道路上,七十余人跟隨我身后,朝前走。隔遠看了,我們像不像一支隊伍呢?很奇怪的,我想起了陳來昌同志,如果他在,如果把今天的我換成陳來昌,隊伍里有他……會怎樣?

我再三相勸,留步,請留步。這七十余人還是堅持為我送行。直送到村外大石崖下,送行隊伍才被我勸說停下來。他們含著難舍難分的熱淚,不停地向我揮手。可是他們一直站在那里,目送到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他們,為止。但其中包文貴三人,說什么也要硬送我,一直走了十五華里,看見汽車駛過來,才返回。可是二妹突然折回身,拉住我妻子,兩人不知在那里說些什么。只見兩人說一說話了,抱一抱頭,說一說話了,再抱一抱頭,互相痛哭。弄得我干干地站在汽車旁邊,不知如何是好。而汽車司機急得不行,直按喇叭,催促我們盡快上車。后來我都上車了,我妻子才跑上來,汽車立刻啟動了。妻子遞我手里一樣東西,看我沒明白,就告訴我,這是當年她媽剪下來的兩個下半截褲管。我說,怎么只一個呀?妻子說,那一個留在她手上,這一個是送你的。二妹說,如果不是當年媽媽認你做兒子,她說,她會嫁你的……妻子邊說邊哭,我卻沒哭。我怕眼淚擋住了我視線,就急忙推開窗玻璃,回頭看,二妹依舊站在原地,望著遠去的我,一動不動,一動不動。我突然望見,她身后漫山遍野的,開滿了杜鵑花,杜鵑花,火紅的。

1996年7月1日,王滿谷寫畢于山東樂凌。

這個王滿谷,他說陳來昌隱瞞了什么,要我看,他也隱瞞了一些什么。其實人的一生,總要隱瞞一些什么的。活著是這樣,死又何嘗不是呢?比如墳墓,你知道里面埋葬著故事,但你能夠說你知道埋葬的故事的全部內核嗎?所以我總認為,我們的所知,肯定有局限。而我們的所指,往往趨同于不著邊際的臆斷。但文字對于我本人的要義,卻一定要忠實于一些什么的。從我自己內心出發,我第三次來到海拉小鎮,在縣志辦和鎮政府領導陪同下,乘車去牛欄江邊,看一看那幾座烈士墳墓。海拉小鎮與牛棚鄉相鄰,它距離牛欄江最近。那幾座墳墓就在江邊不遠的懸崖上。聽說那幾座墳墓至今沒有得到修繕。前兩次我來海拉,屬于私人行為,同去的還有作協主席。我倆從云南會澤上路,徒步在牛欄江兩岸行走。走到第六天頭上,遇到一間破敗的民房,其中一面墻早已坍塌,用幾只籮筐簡單碼起來,權且是一面“墻”了。里邊住著兩口子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主席當即掏出僅有三百元錢,給了兩口子。又拿出紙筆,急寫兩行小字,大意是,介紹女孩到縣城一朋友處打工。為防止女孩上當受騙,特意指出可以先去縣政府找某某。半月后我倆回至縣城,詢問某某,并未見到女孩來找,也沒有見到海拉那里來的任何人。好多年過去了,主席留的紙條,白留了。某領導說,主席只有同情是無用的,對于老百姓,比金錢重要的是,盡快改變他們舊有思維!某領導接著分析,女孩見過比三百元錢更多的錢嗎?她去了縣城,要怎么謝這個主席呢?三百元錢要不要還呢?如果一直這么悶聲不響下去,豈不省略上述諸多麻煩?所以,國家給的政策像一根繩,有的人抓住它,富了,有的人抓不住它,還在窮。我遇到一件事,正好為領導一席話作了佐證。單身在外,半年或者半年以上,總不能讓身體屈從于意志,得不到釋放吧?說白了,我需要一個臨時的性伙伴。當事情結束,我付給她錢時,只見她錢一到手,恨不得借來兩條腿,那個跑啊,轉眼就跑沒影了。那一刻,我好像被傷害了似的,傻傻站在那里,發呆。也就從那一刻起,我覺得感情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否則的話,人,就不配叫一個人的。那個夜晚我獨自走在縣城石板路上,時間已過夜半,卻忽聽什么聲響,從我身后傳來。我回頭望,一群羊沒用任何人趕它們,它們行為有序,自己沿著石板路,經過我身旁,向縣城以外一個不知所往的地方,繼續行為有序地奔走,直到沒影。

第二天,我才發現,縣城是一座透亮的縣城。所謂透亮,我指的是你站在縣城內部任何一個街道向外看,都可以看出去。而所謂看出去,就是那些我們慣常看見的山巒,樹木,苞谷,洋芋什么的,已經屬于縣城風景一部分了。總之,羊群究竟看到了什么,只有羊群知道。

最開始,我們的車在大菁梁子盤繞。望著遠遠近近山巒,它們全都低于海拔2985米,感覺我們像坐了飛機一樣,在3000米空中盤旋。然后向下,一直向下盤旋,那條洶涌奔騰的牛欄江,變細了,像一條鞭子,被誰狠狠抽進谷底,永不回來。那么,兩邊峽谷也就永遠的那么筆直陡立,俯視一眼,膽小的,會立即頭暈眼花,趕緊閉上眼。司機問,還有多遠啊?鎮書記答,快了,還有五里遠。可是司機又問了幾回,回答依舊是,快了,還有五里遠。中途誤了幾次車,下車填坑,鋪路,清路障,或者推車。最后,車陷入泥潭,只有退,而沒有進的份了。兩個辦的冷主任只好說,等下次吧?下次換成吉普的,一定會走過這個坑。返回的路上,鎮書記說,前幾年,幾名老黨員打算修繕一下烈士墳墓,可是算計來算計去,籌不夠墓碑錢,就作罷了。我環顧了一下車內,今非昔比,作協主席不在現場。如果在,盡管他沒用,但無用之用,不比那些有用之用,更有其用嗎?當然,我也捫心自問,十多年前那種徒步行走牛欄江的勁頭,哪里去了呢?

偉大的物質,物化了我?

是的,多數情況下,人都是屈從于利的,我也概莫能外。幺妹之于我,我有心把她拿下的。那么如果我想要,暗示她一下,她會答應嗎?而且我總結出,男人孤獨,往往喜歡求歡,而女人孤獨,就不一定了。

隔壁那一對少男少女,白天不知躲哪里干什么,總是夜晚看不見五指的時候,聽見二人回屋的聲音。當然,如果我愿意,耐心等一會兒,還可以聽見那種聲音的。我懷疑,兩個人是否屬于私奔呢?可是長此以往,靠什么生活呀?

那天幺妹見我繼續教她兒子練習筆劃,就主動走過來看。我隨便問她一句,你看什么?卻忽然發現,她臉紅得像一塊紅布。給她兒子布置完作業,再把她兒子支走,我說,你別走,我有點事找你。原先我是坐在小板凳上的。現在,我依然坐在小板凳上。還有一只小板凳,她兒子坐過。她兒子被我支走了,那只小板凳就閑在那里,靜靜地,等待誰來坐它。兩只小板凳,是挨得很近的。這個時候,我聽見了什么聲音。是什么聲音呢?每隔一會了,滴答一下,每隔一會了,滴答一下。感覺很近,就在我身后的院壩里。我回頭望,就望見一根細長的晾衣繩上面,搭著衣物。那些一滴答一滴答的清音,就是衣物里挽留不住的剩水,閑敲地面所致。假如我邀請她坐在那只小板凳上,她會坐嗎?我為了簡化程序,沒有邀請她坐。她原先蹲在地上,現在依舊保持那個姿勢,蹲在地上。而且她就面對著我,蹲著。那么,實際上我倆是面對面的。假如邀請她坐下,我倆反倒不是面對面了,合適嗎?我開口說,把你手機號告訴我吧?說著話,我把一支油筆遞向她,同時的,我挽起了一只衣袖,亮出胳膊,讓她把號碼寫在胳膊上。這是我慣常使用的一個小伎倆,希望她上鉤。

結果那支油筆她連接都沒有勇氣去接,而是讓我又看到了她臉紅得像一塊更紅的布,極難為情地說,我念,你記,可以嗎?于是她念,我記,我自己在我自己的胳膊上,記上了一串阿拉伯數字。令我驚喜的是,我掏出手機,把那一串阿拉伯數字輸入進去,然后按鍵,果然就聽見她的褲兜里鈴聲響了。

她掏出手機,仔細望著屏幕。我說,那是我的。她沖我點點頭,迅速關了手機,起身,快快離開我。

我這人性子急,屬于那種愛就深愛不愛就拉倒的主兒。總之,不拖泥帶水。當晚我就給她打了電話,而且選擇夜深人靜的時候。其實,夜是不能靜的。尤其夜深,人是不能靜的。我的頭頂上,學生屋里偶爾傳來走動或者搬挪椅子的聲音。另一間學生屋,居然有人拍籃球,樓板連續不斷發出咚咚咚聲音,響出很遠,很遠。就是乘著這很遠,我打的電話。通了,聽見她的呼吸聲,間或夾雜爛尸板板一句兩句的瘋言瘋語,構成夜晚的整體,向我耳鼓襲來。足足等了有半分鐘,她才說,等明天好嗎?

次日天未亮,聽見院壩里叮叮當當聲音,好像水泥和磚頭瓦塊在響。我出屋,看見兩個瓦匠砌廁所。等砌完了,幺妹把廁所鑰匙給我,才知這個廁所是我專用的。

原來她心夠細的,知道我一直沒用上面的廁所。

早飯后,幺妹沒影了,我說過我性子急,又打了電話給她,她接了,說,我在坡地里干活呢。我說,我去你那里。她未置可否。

于是,我決定去坡地里見她。

正走著,一胡同里突然冒出八九個人影,急火火從我臉前奔過。其中有肩上扛著東西的,奔至路中央了,放下肩上東西,那東西是個筒狀,有兩人立刻上前,將其鋪展開,鋪展在路面上。事情就發生在我眼前,從我這里看過去,路面上好像鋪展了一床大竹席。幾乎同時,另幾人扯過兩個孩子,快速扒掉兩個孩子身上衣服和帽子,衣服帽子在幾人手里團巴團巴,再快速的,給孩子穿戴上。我辨清,孩子身上衣服成了反穿的衣服,帽子也成了反戴的帽子。又立刻的,幾人將孩子就地摁倒,使其跪在大竹席上。而孩子,不聲不響,任由幾人擺布。我正納悶間,只見剛才那條胡同,呼啦啦冒出更多人來!不用辨認,我也能夠看出來,那群人抬著黑乎乎一口棺材,向這里疾走。假如我沒猜錯,應該屬于三十六人抬。由于是疾走,經過我臉前了,感覺呼呼的,風一樣。那口棺材,也風一樣從跪伏于地的兩個孩子身上飛掠而過!等棺材一過,兩個孩子立刻被拉起,竹席也有人立刻給卷起,再重新扛肩上,這一群人,接著去追趕剛剛走過的那三十六人抬……

經過醫院門口,影影糊糊又看見一群人,抬著剛逝去的人出來,沿著大街,向早霧深處奔走。路上會遇見車輛或行人的,車輛或行人都自動停下,為其讓路。尸體用紅布裹著,由于裹得不算緊,有點松塌,風吹來,紅布這里動一下,那里動一下,感覺紅布里面的人,還活著。但紅布里面的人,確鑿的,死了。后面緊跟上來的親屬,手里端著碗。碗里放著五谷雜糧。五谷雜糧里插一炷香。香是點燃的,上面冒出細而長的白煙,在空氣里飄搖,彌留。直到那一群人走沒影了,我還望見那一線白煙,像一根白粉筆,在早霧的黑板上,靜靜畫出一條線,那一條線,當然是白的。

臨近中學那一帶,遠遠看見學生身影在晨霧中閃現。他們一律的,選擇路兩旁小吃點,站立著吃,或者蹲在路邊吃。不過多數的,站立著吃,這樣可以節省時間。只見黑匆匆人影里,升騰起眾多白氣,像眾多白樹苗子在生長。所謂營養早餐,距離他們還很遙遠啊。沒有主食和副食之分,就地取材,以洋芋為主。比如,麻辣洋芋,我就吃過它。把土豆去皮了,切成塊,放油鍋里炸。炸熟,用笊籬撈出來,放進一口中號塑料盆里,再佐以辣椒粉,醬油,味素,紅醋,以及蔥姜蒜末等,攪拌。而所謂攪拌,有點像干農活,只見攤主雙手握著中號塑料盆的盆沿兒,就跟打谷場上播簸箕是一樣一樣的。偶爾攤主發現有人參觀他,他會一下子來了興致,那簸箕在他手里播的,跟玩兒似的,一下,一下,土豆塊們集體蹦高,一蹦一蹦,卻總也蹦不出塑料盆。偶爾會出現一兩個另類土豆塊,蹦得老高,都高過了攤主臉,貌似驚險。卻有驚無險的,落回中號塑料盆。辣椒粉,作料,土豆塊攪拌勻了,攤主再握一柄鐵勺,往碗里分。分一碗了,立刻就有學生去接,爭先恐后,生怕接晚了,接不著。而一碗麻辣洋芋,五毛錢,聽聽,這價位,簡直賤到家了呀。

另有一種吃法,烤洋芋。街頭上隨處可見烤洋芋攤點。支個小爐,小爐鐵皮的,圓形,內里添加了一塊兩塊蜂窩煤,蜂窩煤是燃燒的,火很好。可以拎著走。但通常有生意了,是不必拎著走的。固定哪一個地方,哪一個地方就是攤點。所以,這個小爐的游擊性很強。所謂的游擊性,并不等于說有城管們來管它。小爐上面搭個鐵篩子,放幾個土豆在鐵篩上,就行了。土豆是有皮的,要勤翻動它們。只有勤翻動了,才可讓土豆熟透心。熟了一個,就拿出一個,迅速進入下一道工序。下一道工序,簡單,就是左手握著土豆,右手握一把小鋼鋸條,刮土豆皮。記著,是握一把。我估計有七八根小鋼鋸條被一齊握在手里了,又一齊地飛快去刮土豆皮。那種飛快,你都不用看,只管閉了眼睛,你就聽吧,小鋼鋸條們集體發出聲音,就跟樂隊里那個打沙錘樂手整出的效果,是一樣一樣的,可以亂真。用不上半分鐘,土豆干凈得近乎白。其實土豆本來也就白,這回就更白。但這還不能遞到買主手里,還需拿一把小刀,將土豆割開。卻又不能割透。割透,那就徹底分家了。要留一點余地,不割,這樣的土豆可以任意開合。開了,往里邊抹些辣椒粉,然后合上。那么,你見到買主走在街頭吃的,其實是加了內囊的洋芋。

天亮了,快要走近山坡地,我抬頭望,望見幺妹正在坡地里干活。幺妹旁邊,還有一個人,是她孩子。孩子臉白,像一張白紙,卻努力幫幺妹干活。我停下腳,不想再往上邊走了。

終于揀個好天,作協主席借來一輛吉普,他開,我坐,去海拉鄉。車是借的,就不能耽誤,我跟幺妹打電話,告訴她推遲一天。她莫置可否。但吉普已經開了。我倆去見李金花,屬于私人行為。去村寨的路,特難走。途中遇見村民牽著牛走來,豈料牛兒從未見過小車,突然受驚,向路旁樹林跑,險些把牽牛人拽倒。盡管好天,卻幾次誤車,索性把吉普扔在路上,徒步走。徒步走的好處可以抄近道,揀一些小路,省時間。經過一戶人家旁邊的院壩墻外下,主席指著一個石頭堆說,那里埋了九位紅軍,簡稱九人墳。我停下腳,看了,九人墳上面生長著丈許高的蒿草。聞到糞臭味,細一看,原來院壩墻下有個孔洞,一望而知的,里面是茅廁,孔洞專門向外淌糞水。九人墳的一半,常年泡在糞水里。不用問,我明白那戶人家的用意,認為墳墓離自家太近不吉利,為了沖邪,就故意將茅廁出糞口,沖向了九人墳。房屋顯然屬于解放后建筑,也不知是怎么弄到建房手續的,官僚啊。

進入新寨,打聽李金花家在哪里,村民一臉茫然。經過我們描述,村民問,是不是打仗死了丈夫的?在村里,打仗死了丈夫的,就是李金花的正式稱呼。徒步走了近二十里,才見到只有十多戶人家的大坪子寨。李金花的家沒有圍墻,一座土房破舊不堪,只有門旁還沒有脫落顏色的對聯,跟其他村民們保持和諧一致。五十六歲的李金花站在門口,瘦小、駝背、腰有點彎。她早早的就已經滿頭白發了。白發被她輕輕挽起,戴著頭包,穿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衣裳。聽說我從東北來,李金花一把扯住我手,嘴巴緊緊憋住,不讓自己哭出聲,可是她的眼淚早已掛在臉上,濕了胸襟。平靜后,她把我倆引進家門,我倆所見到的,用四個字概括就是:一貧如洗。聽我倆問起是否有丈夫王發坤舊照片,她吩咐兒子王遠碧去找,許久之后,兒子回來說,沒找到。然后李金花也去找。半天才找來兩張,都是王發坤當兵后的照片,顯然的,王發坤當兵前沒有照片。不過其中兩人合影的那張,我和主席看出來,李金花早年非常漂亮。李金花說,現在偶爾還會夢到他,總以為他沒有死,天一亮就跑到村口坐著望。

王發坤常年隨部隊在四川省內江市訓練,李金花自己在威寧老家撫養孩子,照顧老人。李金花說,我每天干農活時都在盼,盼可以早點帶著孩子隨軍,或者丈夫早點轉業,總之不用再兩地分居了。

王發坤1968年入伍,兩年后提干,擔任中國人民解放軍步兵115團二營機炮連副連長,1978年初就確定了轉業,并已聯系好地方工作。然而就在他即將脫下軍裝的時刻,中越邊境發生沖突并逐步升級,部隊轉入戰備狀態。組織征求他意見:老王,現在要打仗,部隊擴編需要大量軍官,特別是炮兵干部缺乏。希望你能夠放棄轉業,留下來參加打仗。王發坤毫不猶豫表態:國家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是參軍多年的老兵,上戰場義不容辭!而另一些跟王發坤情況類似的人,面對組織的征求意見,卻說,我轉業是得到命令才轉業的,既然我接受命令了,我不會再回來參戰的。可想而知,那些沒上戰場的,現在都活得很好。是的,人們有權讓自己活得很好,對此別人無權指責。可是王發坤上了戰場,被敵人炮彈炸死犧牲,就在炮彈爆炸之時,他還用生命中最后的力氣,將新戰士唐順良猛地推倒在田埂下,保護了唐順良的安全。戰后,部隊得知王發坤家居住在簡陋的土墻破敗的茅草房中,家里沒有任何值錢的財產,卻留下了許多債務。王發坤留下遺言,要求將自己的撫恤金作為還債費用,囑咐妻子將自己的軍大衣作為嫁妝交給以后再嫁的丈夫。這些情節,后來被著名作家李存葆戰后寫作《高山下的花環》時,將英雄的籍貫從不熟悉的貴州威寧縣移植到了他所熟悉的沂蒙山老根據地。李金花經常領著兩個孩子,坐在村口,等丈夫回來。她甚至還做著美夢,等丈夫回來領她走,成為隨軍家屬……無情歲月,卻早早染白了她的頭發!

我問李金花:當年你二十六歲,丈夫遺囑里讓你改嫁,你為什么沒有改嫁?李金花雙手掩面,雖然沒有哭出聲,淚水卻從指縫間嘩嘩淌出來。她說:有時我也想改嫁找個好人家了,可是好人家誰愿意要我啊!

每當天冷的時候,李金花定會拿出王發坤照片,放在胸口里,她說:這樣我也暖和,他也暖和了。

然而,王發坤犧牲三十一年了,我們卻沒想到英雄的親人居然生活得異常艱辛!

就連李金花和她兒子朝思暮想去看王發坤烈士的墓地,還要貸款才能成行啊!

我和作協主席留下一點錢,離開大坪子寨。走很遠了,李金花依舊堅持送我倆。后來我說,你再送,我倆就沒法走了!她才停住腳,站下。但她嘴巴緊閉,始終不讓自己哭出聲。拐過山包,登上一座梁子,我回頭望,李金花居然還在我倆后頭,送我們。我跑回去,看著她比我母親還要滄桑的一張老臉,我一下緊緊抱住她,貼著她耳朵,想說什么,卻干張了幾次嘴,終究也沒有說出什么來!她再也憋不住,倒在我懷里放聲慟哭……

據說縣有關部門籌措資金八萬,為李金花蓋房和解決生活問題。看來,誰都懂,一個人的生命是有價的,比如煤窯里死一個人,要多少萬呢?

忽然我的手機響,接了,冷主任說,馬上動身走,車接你。

我轉而給幺妹打電話,告訴她,我馬上出門,等我回來好嗎?她說,可以。她平時說話不用可以兩字。想必她為了說好普通話才使用這兩字的。

房客原本不必和房東客氣的,卻越來越客氣了,甚至啰嗦了。出門,無意看見房頂大面積石棉瓦里,其中一塊石棉瓦被人挪動著,開了。以為那人上房蓋,卻不是那么回事。他拿起旁邊一只近乎臉罩的物件,罩著臉,一動不動了。我站下來靜靜觀看他,看他到底干什么。臉罩是用細細竹篾子編制的。我望著他,他望著我,結果是,他可以從竹篾子縫隙望見我臉,我卻望不見他臉。這種對視中的不對等關系,讓我隱約覺得,我在望著一個魂靈。而魂靈也正在望著我。漸漸的,我心生疑竇,魂靈會附體嗎?后來他拿下臉罩,縮回身,順手把石棉瓦歸位。那么,剛才那一塊活瓦,又跟眾多石棉瓦一樣一樣了。打電話問幺妹,這是怎么回事?她說,那是上廁所。我嗷了一下,難怪那么高的平臺,我上不去啊。我禁不住又望一下大面積石棉瓦,雖然它們一塊緊挨著一塊,寂靜不動了,但爛尸板板的歌聲,卻從無數瓦縫里擠出來,仿佛一個魂靈歌唱:

情哥哥呀黑良心,

把妹抱進樹林林,

石頭石頭硌脊背,

太陽太陽晃眼睛。

其實,人間有許多這樣的一塊活瓦,你不揭它,怎會知道它下面的內容?

小車快出縣城了,遇到紅綠燈,我突然看見路邊兩個熟悉身影,蹲在那里,烤洋芋。怎么有點像我隔壁的少男少女?看兩張滿足的臉,就想,幸福指數跟GDP無關。

途經麻乍鄉,那里海拔高,路不好走。而且人煙稀少。所以一路顛簸幾乎見不到行人。但偶爾遇見三三兩兩小學生,他們會早早停下來,靠在路旁,舉著手臂,向我們行隊禮。直到小車駛過去,我回頭望,那一片煙塵里,小學生們身子已被煙塵淹沒看不見,而露出的手臂依然舉著,一動不動。冷主任說,有媒體挖苦這個鄉,說他們作秀,可你想想,就算作秀,他們長年累月一以貫之,就像每逢清明節他們自動去給烈士掃墓一樣,你能說那也叫作秀?所以我覺得,如果你生活在這里,你就懂得如何尊敬外鄉人了。冷主任還說,此次普查革命遺址工作一定要細致,中央已經撥了專款,準備進行修繕。我沒有說話,可我想,墳墓房屋可以修繕,像李金花爛尸板板那樣的人生,何以修繕?

新去的地方叫宣威,屬于云南省,我要在這里呆上三個多月,才可結束工作。一天清早,我站在窗前,閑看樓下。本也沒有什么目的,卻望見對面一家檔次極低的小旅館,出出進進的,都是衣衫土舊的人。有一個農民工模樣漢子,引我注意。他自身并無引人之處,是他領著的孩子,我有些眼熟。那個小男孩,不是別人,恰是幺妹家兒子。我開始警惕起來,定定地看。農民工模樣漢子向我們這棟樓走來,他開始去摁第一單元門,估計摁了好幾家門鈴,沒開。他又去摁第二單元門。同樣的摁了好幾家,白費,依舊沒人開門。難道這是一棟空樓不成?我仔細想想,這棟樓雖然有空房,但多數還是有人居住的。接著農民工模樣漢子過來摁我這個單元門。我等著,等到我的門鈴響,我問,你是誰?他答,老板你好,求你一件事,行嗎?我繼續問,你說,什么事?他說,我想進你家屋頭看一看,可以嗎?屋頭屬于烏蒙當地土語,就是屋里的意思。他要進我屋里?難怪,他摁了好多家門,幾秒鐘就被打發了。我是因為熟悉那個小孩,才多與他交談的,不的話,我會比別人更快關閉門鈴。于是我多問了他兩句,那個小孩是誰的?他答,是我的娃兒。他生怕我打發了他,趕快說,求求你了大老板!我說,我連小老板都不是,你別叫我大老板。他說,我家娃兒天天鬧著要到我這里來,想看我干啥活。他一直不知道我在城里干啥,今天我把娃兒領來,想讓他看看我干過的活。我問,你干什么活?他答,這棟樓是我們砌的,內墻是我們刮的大白,地面磚是我們鋪的……我打斷了他的啰嗦,說,你進來看吧。我說完此話,立刻閃進衛生間,往臉上抹香皂,很快,我臉上生出一堆白泡沫子。然后拿起刮臉刀,做出打算刮臉的樣子。擔心孩子認出我,我才這樣掩飾的。滿足了農民工漢子在自己孩子面前一番炫耀后,我聽他連說謝謝,領孩子下樓了。

三個多月后,離開宣威,我返回。可是,那個小男孩,永遠不在了。幺妹說,他獨自上山失足落崖。我去看了他的墳墓,因為少亡,不能進入自家墓地,被埋在一條荒道邊上。不過,按照他死前愿望,墓碑上留下他親手寫的三個字:我來過。想起來,這三個字,是我教他的。而這個季節,正值杜鵑花開,他的墳旁,一片火紅。

幺妹把自家房子委托親屬代管,她帶著爛尸板板離開,跟丈夫去更大更遠的城市,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永遠不回來了。我跟幺妹通了一次電話,問她,為什么不回來?她說,怕她母親自殺。

明洪武年間,一位南京女子千里尋夫到威寧,未能尋見,又沒有路費返鄉,只得整日站在牛欄江邊一塊巨石上,唱歌,唱了七天七夜,最后投江自盡。爛尸板板偶爾失蹤,就是跑到那塊巨石上唱歌的。為防止意外,幺妹只得領著爛尸板板遠走他鄉了。

可是,晨昏更替,日月輪回,許多年以后,我站在牛欄江畔,依稀聽見爛尸板板的歌聲:

情哥哥呀黑良心,

把妹抱進樹林林,

石頭石頭硌脊背,

太陽太陽晃眼睛。

歌聲里,漫山遍野杜鵑花,紅了,燦若紅霞,燦若紅霞。

〔責任編輯 李羨杰 ?廉 ?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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