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勤



過去幾年里,我都沒有機會到新加坡欣賞當地藝術節的節目演出。其實,我不是唯一一個與新加坡藝術節無緣的人。曾有傳聞,說藝術節的售票率居然飛速下滑了50%。由于成績如此慘淡,這個從前曾被標榜為亞洲地區舞臺藝術的盛事,去年居然被主辦方停辦,試探觀眾有什么反應。不過照現在看來,似乎沒有人察覺到這個空當。
本年度藝術節重整旗鼓,改頭換面,另取名為“新加坡國際藝術節”(Singapore International Festival of Arts),新藝術節也傾注了不少嶄新的動力。首先,檔期從每年6月份延后至8月份,剛好接上新加坡國慶日(8月9日)的時段。藝術節不只是為期一整個月——一直以來,新加坡的重要劇院與音樂廳于6月份起就開始回避搬演大型節目,讓藝術節的項目可以獨占鰲頭——本年度新加坡國際藝術節的節目編排延伸至9月底。還有一個最大的轉變,那就是現在的新加坡國際藝術節領導人,是一位藝術家,而不是政府內部的官員。
王景生是那種只有新加坡當地才可能孕育得出的導演。雖然他曾一手創立了一種與眾不同的、現代的、多文化跨學科的劇場藝術,讓新加坡在國際舞臺上取得一席之地,但他并不提倡在任何藝術領域中都要掛上國家的旗幟。新加坡的政府機構對于王景生也同樣抱有顧慮——主要原因,是他的藝術沖動,甚至一些針對性別傾向以及種族紛爭的看法,與國家執政黨的觀點毫不相干。要是說好幾年前王景生曾被迫流放,可能有點過分。但是自從他于2003年榮獲新加坡文化勛章(Cultural Medallion)之后,王景生在新加坡搬演的劇場制作,少之又少。
十年過后的今天,政府邀請一位在新加坡國內褒貶不一的藝術家擔任國家最富標志性的藝術節總監,究竟有何寓意?我決定專門騰出時間,到那里去一探究竟。
首先,這個藝術節強調自身的“國際”品牌,同時旨在“擴大經典”。事實上,很多節目包括烏斯特劇場(Wooster Group)把莎士比亞話劇《特洛伊圍城記》(Troilus & Cressida)的主人公移徙至美國印第安族群,改編為《哭吧,特洛伊人!》,以及韓國劇院改編自索??巳R斯的《合唱:奧迪珀斯》(The Chorus:Oedipus),并且已經策劃了國際巡演。王景生被任命為藝術總監只是一年前的事,短期內能在新加坡本土物色出藝術家所創作的新作品非常困難。但唯一的例外,就是他自己。2014年新加坡國際藝術節的開幕制作,是王景生執導的新制作,劇目是邁克爾尼曼(MichaelNyman)2002年創作的歌劇《面對戈雅》(Facing Goya)。
這部作品探討科學、商業與藝術之間微妙的但又令人懊惱的關系。無可置疑,新加坡是世界各大都會之中,搬演這個制作的最佳選擇。在那里,藝術與其他勢力天天都在競爭。自從十幾年前的世界首演開始,《面對戈雅》被稱為一部“涉及概念的歌劇”,很多人都批評推動維多利亞-哈迪(Victoria Hardie)的劇本大多是理論而不是感情,幸好尼曼那充滿動力的譜樂讓整個制作一氣呵成。新制作在新加坡的演出更加升華了這個作品,也產生出了更廣泛的共鳴。
王景生的制作也是新加坡維多利亞劇院經過四年重修后正式開幕的劇目。導演的處理手法遵守歌劇的原始概念。19世紀畫家弗朗西斯科·戈雅(Francisco Goya)死后有一個傳說:他要求人們把他的頭顱砍下來,以免研究者有機會將它偷走。故事的主線是跟隨一位現代的倫敦藝術銀行家到處尋覓戈雅的頭骨,途中遇上不少科學理念以及類似的答辯。首演時,劇本因牽涉多種哲學內容,沒有真正吃透消化。到現在這版,歌劇故事的主旨便更加清晰了。維多利亞-哈迪修改的版本不再在時空方面跳來跳去。觀眾終于可以在劇情方面跟得上其中涉及關于19世紀科學家發表的大腦理論以及后來納粹主義提倡的優生學,甚至今天的基因研究工程等內容了。尼曼的音樂,在世界首演當年算是整套演出中邏輯上銜接最緊密的元素,現在這版中的音樂也更顯緊湊。奧斯丁·斯韋茨(Austin Switser)設計的投影增添了一層節奏上的對位,盡管畫面上偶然出現了希特勒的頭像,令人頓時渾身不自在。王景生一直以來都回避傳統的敘事方式,但是,如果把他與羅伯特-威爾遜(Robert Wilson)的一貫作風比較一下(威爾遜執導的柏林劇團的《彼得·潘》(Peter Pan)也將亮相于本年度新加坡國際藝術節)《面對戈雅》的故事結構,還算容易理解。
相比十幾年前的世界首演,新加坡這一版的演出風格有所不同。尼曼于2002年出版的歌劇錄音,效果單調,似故意讓作品聽起來像臨床治療般的冷靜。作曲家這一次也曾積極參與這個《面對戈雅》的制作,演出效果少了那種憑借理智而不憑借情感的外表,增加了人性的角度。指揮約翰·肯尼迪(John Kennedy)率領新加坡交響樂團團員,奏出激昂的旋律,配上富有推動力的節奏。故事中那些富有種族歧視的優生學理論,由多個種族的演員演唱。他們之中包括美國非洲裔女高音與來自韓國的男中音。劇本里存有未來主義的那些冷漠感都被女中音蘇珊娜·古茲曼(Suzanna Guzman)激情的演出融化了。在舞臺上她扮演藝術銀行家,演繹精湛,除了那扎實的傳統美聲唱法以外,她還能夠戲劇性地表達歌詞的含義。
《面對戈雅》代表了藝術節所挑選的其他節目的標準了嗎?那幾天,在個別的演出場地,藝術節搬演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制作。第一個來自比利時,是一套耀目的、時長50分鐘的“后語文”(post-verbal劇場,名為《神秘的磁石》(Mystery Magnet)。第二個是時長50小時的裝置兼表演藝術作品。《給我你的血液,我會給你自由》(Give Your Blood and I Will Give YouFreedom),是個獨角戲。表演藝術家尼基爾·喬普拉(NikhilChopra)一個人把印度抗爭殖民地帝國長路漫漫的過程以音樂、錄像與現場繪畫的方式表達出來。
依據我的一貫做法,當然就會選擇那場短短50分鐘的演出。但是。喬普拉演出的場地又有另一些節目吸引了我。所以,我提早到達那個劇場,先看看喬普拉的情況,探個究竟。我進場的時候,他已經化了淡妝,手執著畫筆,可是他的身體卻一動也不動。演出的大空間中有多桶黑墨汁,但四面墻壁仍是雪白色的潔凈。空間的周邊也巧妙地放置了幾個投影機。有幾臺錄像機瞄準喬普拉,隨時捕捉他的動靜。我等了十分鐘——他好像眨了兩次眼——然后我決定去看另一場演出了。endprint
陳靈應該是眾多新加坡出生的鋼琴家中最有名望的一位前輩。但是她與王景生一樣,于過去10年來都沒有在新加坡亮過相。其中的原因,是她選擇的樂器—玩具鋼琴一以及她最喜歡的作曲家——約翰·凱奇(John Cage)。凱奇是上個世紀最負盛名的作曲家之一,他那個極富概念性的手法在亞洲地區還是沒法找到很多支持者。當晚。陳靈的獨奏會選演了現代藝術激浪派(Fluxus)的代表作。這個藝術運動,盡管來自日本的小野洋子(Yoko Ono)——她是激浪派顯赫的人物,但這個作品在亞洲同樣不能引起什么回響。
音樂會的首個作品,是由陳靈自己創作,題目是《拉玩具鋼琴》(Toy Piano Drag),直接帶進艾利森-諾爾斯(AllisonKnowles)要求演奏家“把觀眾綁起來”的《繩子作品》(String Piece)。陳靈的靈感源自韓國藝術家白南準(Nam JunePaik劇作于1963年的前衛作品《用一條繩拉小提琴》(Violin on a String)。陳靈入場時拉著幾個玩具琴,好像在遛狗一樣。然后,她把這些玩具琴的繩索綁在第一排的一位觀眾的手上(于是滿足了《繩子作品》的要求)。
當晚的其他曲目將半個世紀前那些前衛作品重現在了新加坡觀眾的眼前。這些作品都邀請觀眾進行參與,制造了所謂的即興“事件”(happenings)。當年,這種藝術互動破天荒地引進了這一新概念,讓觀眾與藝術家闖進新的領域。到了今天,作品顯得過時了點,沒有生氣——其實,任何所謂“經典”到了最后都逃不過這樣的宿命。
但是,詭異的事情發生了。音樂會的壓臺戲,是凱奇的《0′00″)。作品提示如下:在擴音很響的情況下,演出一個有紀律性的動作…-為了他人能肩負全部或部分的責任。每一場演出,都要選擇不同的動作,而這些“動作”不可以是在演奏樂器的音樂作品……
我們逐漸聽得出。音箱在播放大象的叫聲。陳靈開始在一大疊紙張上不停地蓋印章,然后把紙張派給每一位觀眾。紙上記載的是偷獵者的惡行,還有以下警告:若今天殺象的情況再不改善,大象將于15年后瀕臨絕種。印章上刻的。是“玩具鋼琴不殺大象”。
隨后,陳靈面對觀眾說了一番話,“我擁有兩架施坦威鋼琴,因此我也是象牙貿易的同謀……”說實話,我聽不清楚她其后所說的話語。凱奇的作品始于1962年,這里將其作品所做的延伸,突然間看上去像新聞聯播一樣貼近今天的生活。我猜,在某一個縹緲的地方,凱奇一定正在滿意地微笑。
陳靈的演出結束后,我又跑到樓下的劇場,看看喬普拉的進展——看起來。這里還是沒有任何進展。藝術家在房間的一角,躺在地板上。攝影師就在離他不遠的幾米處,記錄著這50小時演出中每分每秒的珍貴時刻。
第二天下午,我又重回舊地。主要目的是觀賞一些本地藝術家的預演項目。他們都被邀請參與2015年的新加坡國際藝術節。我趁機再次踏進喬普拉的劇場,發現他還是躺在地板上,但是墻上已經畫上了一些黑色的記號。昨天晚上他肯定很忙!
明年的新加坡國際藝術節將有一連串的由新加坡藝術家主導的作品。陳靈將演奏作曲家陳世嘉(她也是玩具鋼琴家)這一富有戲劇性的新委約作品的世界首演。新加坡唯一職業室內樂組合“唐”四重奏(Tang Quartet)會搬演喬治·克倫姆(GeorgeCrumb)的《黑天使》(Black Angels)以及這部劃時代作品所啟發的音樂。王創辦的薪傳實驗劇團宣告明年將與新加坡拉薩爾藝術學院(La Salle College of the Arts)攜手合作。新加坡的Cake劇團呈獻了一個構思巧妙的、為時60分鐘的混合錄像與現場表演的演出,這個片段是一部更宏大的作品的序曲。
看罷了預演,我對于國際藝術節明年的動向抱以信心。快要離開新加坡之前,我再次闖進喬普拉的世界。這一次,他不但醒來,而且還在那里埋頭苦干。四壁的投影,是巨大的坦克。而喬普拉自己在一些間隙的地方涂上令人贊嘆的細節,似是而非地創造著屬于他自己的另一個世界,盡管那些坦克同時問又把這個世界撕裂下來。到了這一刻,《給我你的血液,我會給你自由》終于引人入勝了。只可惜,我必須趕飛機離開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