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長宇
[摘要]近代以來,伴隨著工業文明的蓬勃發展,人類正一步步走向相互陌生的社會。區別于傳統的熟人社會,陌生人之間的社會關系一般是通過契約和法、寬容和允許以及“冷漠的尊重”等紐帶聯接起來的,由此,法一責任模式便成為陌生人社會價值整合的重要機制。
[關鍵詞] 陌生人社會 聯接紐帶 價值整合機制 法—責任模式
[中圖分類號]B82-0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1539(2014)05-0123-05
自啟蒙運動開啟了現代化的大門以來,對現代性問題的反思便不絕如縷。從社會關系的角度看,現代化進程中最突出的表象就是人與人之間關系的陌生和冷淡,盡管沒有像霍布斯所說的“每一個人對每個人的戰爭”那么恐怖,也沒有像薩特所說的“他人就是地獄”那樣令人毛骨悚然,但是用鮑曼的話說就是:“我們生活在陌生人之中,而我們本身也是陌生人。在這個世界中,陌生人不能被限制或牽制。我們必須和陌生人生活在一起。”那么,如何克服陌生人之間的緊張與疏離,與陌生人友好相處?如何維系陌生人社會秩序進而保持社會一體化?對此無疑需要探究陌生人社會的價值整合問題,筆者試就此作一分析。
一、陌生人社會得以產生的現代性根源
現代化與現代性是陌生人社會得以建構起來的實踐和理論背景,世界現代化的歷史昭示出現代化與現代性是相輔相成的,現代性是現代化的理論抽象和概括,現代化則是現代性的推演鋪陳和具體實現,現代性與傳統性相區別,現代化則是與傳統社會不同的社會形態。按照吉登斯的理解,“現代性指社會生活或組織模式,大約十七世紀出現在歐洲,并且在后來的歲月里,程度不同地在世界范圍內產生著影響”。可見,現代性直接體現在人們社會生活和社會組織方式的轉變上,與傳統社會有了明顯的差異。當然,同樣是傳統社會,東西方亦有區別,中國的傳統社會是一個熟人的鄉土社會,鄉土社會受制于血緣和地域的限制,以村落為單元形成一個個小的社會團體,社會關系的遠近親疏就像從自己推出去的一輪輪波紋的差序,“以己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別人所聯系成的社會關系,不像團體中的一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個平面上的,而是像水的波紋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遠,也愈推愈薄”。這種社會結構就是鄉土中國的“差序格局”。西方傳統社會則是團體格局的,費孝通將其比喻為“捆柴”——“幾根稻草束成一把,幾把束成一扎,幾扎束成一捆,幾捆束成一挑”。由若干人組成一個個團體,團體的結合體構成社會的整體形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由一種共同力量所掌控,每個人都在尋求一定的團體以證明自己的存在,并獲得團體的庇護,這種團體是超越于個人的,因此需要有形的東西去象征它,最終引出宗教的權威性,就算世俗化的俱樂部與社團也是由不同的教派衍生出來的。由此,鄉土中國差序格局的社會是熟人社會,西方團體格局的社會也是一種熟人社會,偶爾有陌生人,但主要是空間意義上和價值信仰不同的外團體的陌生人,是熟人社會和團體社會之外的成員,陌生人只是一種特例。然而進入現代社會以來,現代性充斥其中,“社會領域的世俗化;社會關系的制度化、法制化;經濟領域的工業化、市場化;政治領域的民主化;人類生存狀態的都市化;文化的個性化”等不斷地擴展,傳統的社會格局被打破了,用馬歇爾·伯曼的話說即是“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在流動的現代性中,個體熟悉的生活空間、生活方式、人際關系都被打破了,人類的生存狀態由鄉村轉變為城市,人們在城市生活中游走,雖然不斷地相互接觸、相互交往、相互協作,但是似乎再也找不到“人們在共同體里與同伙一起,從出生之時起,就休戚與共,同甘共苦”的感覺了。陌生人越來越多地在生活中出現,與陌生人之間的關系已成為現代社會生活中的主要社會關系,陌生成為社會的常態,陌生人社會得以形成。
二、陌生人社會交往和聯系的紐帶
追溯現代化進程中傳統社會的解體與陌生人社會的形成過程,我們不難發現陌生人社會人與人之間交往和聯系的主要紐帶。
(一)契約
在商品經濟占據主導地位的現代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交往基本上采取一種講求實際的功利態度。在利益交換的過程中,作為一般等價物的貨幣成為最有力的平衡器,它不僅可以把各種性質不同的事物用“值多少”區別開來,更重要的是它把相互陌生的人緊密地聯結在一起,貨幣關系成為社會關系的核心紐結。正如馬克斯·韋伯對現代社會的分析,“只要社會行為取向的基礎,是理性驅動的利益平衡,或者理性驅動的利益聯系,這時的社會聯系,就應當是社會(區別于共同體的現代社會)”。也就是說,現代社會與傳統社會的區別主要體現在參與者的行為取向上,“理性驅動的利益關系”成為現代社會關系的基礎。陌生人之間的利益關系是通過契約來維系的,契約是任何交換雙方所達成的一致意見,它是“兩個不同的單獨意志相交在一點上的合量”。有了契約,就給分離的意志范圍或領域的某種狀況確定了前提條件,這些分離的意志范圍或領域的實際規模就得到了肯定或保障,如果想做出調整和改變,也只能通過契約來進行。由此契約成為近代以來西方社會關系的價值整合機制。
(二)寬容
在西方文化語境中,“寬容”一詞是在16世紀教派分裂和異端迫害的時代產生的,強調對異己信仰的容忍。現代社會,寬容有了更加寬泛的內涵,既可以指個體寬容,表現為對他人平等自由權利和差異的尊重;也可以指社會寬容,其表現就是社會價值的多元化共存。這里主要指個體寬容,而社會的多元化顯然已成為個體寬容的既定的現實場景。個體寬容是“基于平等的自由精神而表現出的對不同生活方式、價值觀念、愛好情趣等的容忍、尊重,以及在這種雅量與胸懷中所深藏著的平等包容精神”。現代社會是一個多元化的社會,根據羅爾斯對“理性多元論”與“一般多元論”的討論,“理性多元論事實”是“民主社會公共文化的一個永久特征”。現代社會所產生的“往往不只是一種學說和觀點的多樣性”,相反,“它是這樣一種事實:在各種觀點中間所發展的是一種各完備性學說的多樣性”。這是人類理性在持久的自由制度下發揮作用的長遠結果。那么,“一個由自由而平等之公民——他們因各種盡管互不相容但卻合乎理性的宗教學說、哲學學說和道德學說而產生了深刻的分化——所組成的穩定而正義的社會怎樣才可能長治久安?”也就是說,文化價值的理性多元與社會秩序的穩定統一之間的矛盾如何解決?雖然羅爾斯關注的是如何建立一種新的現代多元化社會的理性秩序問題,但不可否認,其實質就是關于多元化社會陌生人之間的交往問題,即信奉“不同的理性完備性學說”的陌生人如何克服彼此觀念上的分歧和沖突,從而達成秩序與和諧的問題。羅爾斯希望通過確立一種政治的正義觀念來解決,這種政治的正義觀念是以自由寬容的態度,在各種不同學說之間、在多樣化的個人合理性觀念之間尋找到的一種可以達成“重疊共識”的公共理性基礎。拋開政治的含義,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所需要的正是這種理解和寬容。寬容是一種理性化、明智的生活態度和實踐方式,既意味著對不同主體之間平等地位的尊重,也意味著對不同價值標準的客觀理解。孔子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路》),就是說,既要講究協調,又不能盲目順從,要尊重差異,寬容別人,給對方保持自我的權利,這樣才能創造一種和諧、融洽、健康的人際關系。當然,遵循寬容原則并不是無條件的,按照薩托利的說法,寬容有三個標準:“其一,對于我們認為不可寬容的事情,我們一定要說明理由;其二,遵守無害原則,我們不能寬容傷害行為;其三,相互性,我們實行寬容或恪守寬容,也期待著得到寬容作為回報。”也就是說,與陌生人交往,我們恪守寬容精神,但不是無原則地“容忍”或“縱容”,“我們可以寬容不同的意見,但是并不因此就否定我們以一種批判的精神去審視的權利”。對于那些消極的,危害自身、他人或者社會公共利益的所作所為,不僅是不能寬容的,而且也不能放棄正當的權利。
(三)允許
陌生人之間交往和聯系的紐帶還包括允許原則,以此獲得行為的合理性理解和道德權威。如恩格爾哈特所言:“約束道德異鄉人之間的道德依賴于個人通過允許所傳達的權威,這種道德具有一種消極結構。它揭示了不受干預的權利和義務。只有征得別人同意才能利用別人這一要求確定了限制。另一方面,這種道德辯護了通過人們同意合作而達成的道德上充滿內容的聯合事業。”當人們既無法從有關道德合理性的共同理解也無法從上帝的意志那里得到權威時,陌生人之間就只能從道德活動參與者的個人意志、允許或同意來得到權威。“允許原則”要求人們:“涉及別人的行動必須得到別人的允許,不經別人允許就對別人采取行動是沒有道德權威的,個人有權運載(選擇)自己施行任何自己認為適宜的道德行為。”允許原則也構成了當代社會倫理學的一個先驗條件。“在啟蒙運動工程失敗之后的道德多元化社會境況中的道德活動預設了允許原則,允許原則使得最起碼的道德活動在這種境況中成為可能。因而允許原則成為當代社會道德的一個先驗條件——允許原則就是我們在失敗了的啟蒙運動中所能挽回來的一點值得肯定的東西。它使我們在當今多元的、混亂的、相互沖突的道德體系并存的情況下依然保持著一種能協調一致的倫理學。”恩氏所提出的允許原則是一個程序性原則,其核心是:在一個世俗的多元化的社會中,任何不涉及別人的行動,別人都無權干涉,而涉及別人的行動則必須得到別人的允許。恩氏的這一原則,套用黃金律的表達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人所不欲,勿施于人”。在經濟多元化社會中,人們必須正視道德多元化的現實,關注處于不同道德體系的人們的自主權。此外,允許原則作為一個程序性原則具有很大的包容性,在當前缺乏一種普遍指導原則的多元化道德世界中,它的確不失為一種可取方案。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往往有一個共同的傾向,那就是都希望別人能夠承認自己的價值,支持自己、接納自己,由于這種尋求自我價值確立和情緒安全感的傾向,我們在與陌生人的交往過程中往往容易產生以自我為中心的傾向,只有在交往過程中,既堅守自己的倫理原則,又不否定陌生人的道德傳統,允許不同的道德傳統的存在,才能建立與陌生人的和諧的人際關系。
休謨在《人性論》中講到三條基本的自然法則,“即穩定財物占有的法則,根據同意轉移所有物的法則,履行許諾的法則。人類社會的和平與安全完全依靠于那三條法則的嚴格遵守,而且在這些法則遭到忽視的地方,人們也不可能建立良好的交往關系”。這與我們所理解的陌生人之間的交往準則不乏相合之處。其實,休謨在這里也表達了一個重要的思想,那就是道德規則不過是對個人權利的確認和辯護;一個人對某件事的權利不取決于他自身的權利要求,而取決于別人是否準備承認其權利。我承認別人應有的權利,那么別人也會如此對待我。也就是說,正是對權利的互相承認,才產生出符合“正義”的社會秩序。
(四)尊重
生活世界是一個對話式的“活的”交往共同體的世界,其中的“活的”客觀性就在于與他者進行交往。每一個他者的“活的”價值都應當受到尊重。《走向全球倫理宣言》將“尊重”視為“全球最起碼的道德共識”,倡導每一個人、每一個種族、每一個宗教,都應對任何其他的人、其他的種族和其他的宗教,表現出寬容和尊重。這無疑說明了“尊重”是全球化狀態下人們之間彼此交往最重要的底線倫理原則。尊重他人不是對他人的施舍或恩賜,而是他人應該獲得的基本權利,因此,尊重他人的前提在于承認不同國家、民族及個人之間權利的平等。尊重的需要也是每個人的心理需要,正如馬斯洛所指出的,除了少數病態的人之外,社會上所有的人都“有一種對于自尊、自重和來自他人的尊重的需要或欲望”。這種需要是人們心靈深處較高層次的需要。但是應該看到,陌生人之間的尊重往往是去道德化的、冷漠的。在許多城市中,我們與陌生人互動,往往采取的是轉瞬即逝的交往形式,霍夫曼將其稱為“相互朦朧”和“世俗的不經意”,當兩個陌生人彼此相遇時,會投以短暫的一瞥,“捕捉他人的目光只是短暫的瞬間,擦肩而過時卻舉目遙看前方,與之伴隨的是一種不帶敵意的含蓄態度”。其實,正是在這種冷漠、短暫和不經意的過程中,承認了對方是一個與自己同樣具有人格尊嚴的獨立的主體行動者。當然,這是在通常的與陌生人共處的情況下所表現出來的去道德化的尊重,然而當陌生人身處困境、需要救援和幫助的時候,再采取這種“冷漠的尊重”,顯然就不合理了。
三、法一責任模式:陌生人社會的價值整合機制
價值整合指的是一個社會借助于宗教信仰、傳統習俗、民族精神、道德規范等凝聚人心、達成共識,促使社會一體化的過程。價值整合機制則是指價值整合的一套帶規律性的模式,是價值整合諸因素之間的聯系及其功能的發揮,以及相互作用的過程和原理。在陌生人社會中,人與人之間借助于契約、寬容、允許以及冷漠的尊重等聯結紐帶固然可以形成一定的社會秩序,但是還需要確立價值整合機制以實現陌生人之間的心理認同與價值整合,進而實現社會一體化。陌生人社會區別于傳統熟人社會的最顯著特征是它以法制代替禮俗,與“法律型社會秩序”相適應,法成為陌生人社會最重要的價值整合機制。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講到:“在我們社會的急速變遷中,從鄉土社會進入現代社會的過程中,我們在鄉土社會中所養成的生活方式處處產生了流弊。陌生人所組成的現代社會是無法用鄉土社會的習俗來應付的。”在我國傳統的差序格局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注重的是差序中的遠近親疏的關系,注重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親情、友情和交情等,這些由傳統文化積淀而成、持續傳承的風俗、習慣和習俗等規范的力量無法應付現代社會,這意味著“倫理本位”的社會已經發生了變革,維系社會秩序的道德權威的力量弱化了,那么,新的權威在哪里?西方國家在其文明演進的歷史中有著悠久的法制傳統和宗教傳統,這些傳統無疑是維持資本主義社會秩序的最為重要的精神力量,當然,進入現代社會以來宗教式微了,法制成為維持現代社會秩序的權威力量。相比之下,倫理本位的中國傳統社會既缺乏法制傳統,又缺乏宗教傳統,在走向現代的進程中,既然道德權威的力量已經弱化,而“上帝也已經死了”,法制便成為維系陌生人社會秩序的權威力量。對于每一個公民來說,遵紀守法就是最重要的價值選擇。
遵紀守法表達的是“對社會正義制度的道義認肯與信任,對社會公共利益、行為規范的尊重,表達的是一種自制、自律精神,表達的是對自己、對這個基本制度及其憲法法制所作出承諾的堅定不移踐履之態度”。可見,守法是一個寬泛的概念,既包括對憲法法律的遵守,也包括對法規、規章制度、規則等的認同和踐履。守法既是每個社會成員應當自覺承擔的一項義務,同時也是一種美德。與陌生人的交往主要是在日常生活中的公共領域中進行的,這個公共領域是“個人與公共財產或無特定關系人所構成的共同場域”。在這個場域中,守法行為與公德行為體現出相當大的重疊性,遵守公共道德并不要求個人有特殊貢獻或者做出某種程度的犧牲,往往只是意味著對社會成員遵守與公共秩序有關的法規的期望。比如遵守交通規則既是守法行為,也是公德所要求的,只有按規則走路、行車,才不會妨害在公共領域中活動的其他陌生人,交通秩序才會井然有序。當然,培育守法精神,養成守法習慣,奉行守法原則,并不是孤立的問題,它是整體法制環境的一部分,需要良好的立法機制和政府執法能力的有效配合。
單純地強調法和守法的重要性還不足以克服陌生人之間關系的冷漠和疏離,法制化社會體現出的是理性的色彩和秩序,卻找不到人與人之間的脈脈溫情,因此,以法為依托和基礎還需要嵌入道德責任的向量。其實,在前述作為陌生人之間彼此交往和聯系的紐帶的契約、寬容、允許與尊重的內涵中,都不同程度地體現出道德責任的意義。當然道德責任的確立,在不斷祛魅的現代社會中必須尋找到新的根基,傳統的宗教、宗法制度已不再為其提供價值合理性支撐,堪此重負的只能到人的社會本質中去尋找。按照馬克思對人的本質的理解,“人的本質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因此,人之為人的生命意義和價值在他的社會關系當中,無論現代社會中陌生人如何強調個體化、自主性,其社會性本質終究不會改變,因此,每一個現代人在其血緣關系所屬的家庭中,要為家人承擔責任;在其業緣關系所屬的單位中,要為其所從事的職業承擔責任;在其地緣關系所屬的社區、城市中,要承擔作為社區居民和市民的責任;在民族國家的意義上,要承擔作為一個合法公民的責任。這樣,即便是陌生人社會,在擔當種種責任的過程中,與他人共處,就能體會到生命的意義和價值,這也正是一個人的安身立命之處。因此,陌生人社會的價值整合機制準確地說應該是法與道德責任的結合,不妨稱之為“法一責任模式”。
責任編輯:楊義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