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曉琪
一大早,陳鎮長來到鎮上的致富示范戶馬麗家。他告訴馬麗,中午有上級領導來參觀,讓她做好接待準備。
馬麗家作為致富示范戶,經營的是石子饃。這饃據說是秦將白起發明的。傳說有次白起率軍遠襲,只帶了麥粉當作軍糧。晚上在河邊宿營,大伙兒坐在火堆邊發了愁,沒鍋怎么做飯呢?白起靈機一動,讓大家把和好的面團埋在火堆下燒熱的石頭中。不一會兒,香噴噴的餅就做成了。因為是石頭烤的,人們就叫它石子饃。幾年前,馬麗瞅準商機經營生產,不久成了有名的致富戶,擔負起了鎮上的示范接待任務。
臨走,陳鎮長又叮囑:“你公公前些日子老往鎮上跑,要求取消你家致富示范戶的稱號,得把他看緊了,別出意外。”馬麗一拍手:“這你放心,我爹這些天在村頭瓜地里忙活,吃飯都是我去送的。”
陳鎮長點了點頭。他知道馬麗和她公公王老漢為了石子饃,鬧得有些不痛快。
王老漢從小在河灘放羊,有時一袋面粉就是一個月的給養,所以練出了一手令人叫絕的打饃手藝。幾十年來,他打出的饃總是味道獨特,讓人贊不絕口。馬麗嫁過來后,老漢將手藝傳給了她。后來馬麗又獨辟蹊徑,試著在里面加入名貴藥材,甚至打出了養顏美容的招牌,可是效果不佳。倒是王老漢偶爾上手,打出的饃贏得一片叫好聲,吃的人都說這才是真味。
馬麗猜公公肯定還保留著什么絕活,就問起來,結果老漢一梗脖子:“先把致富示范戶的牌子摘了,不然你沒法學。”弄得她無可奈何。
陳鎮長說:“這次來的是省里的張老。他聽了上次來的李處長匯報,才特意要到你家視察的。”馬麗點點頭:“咱們按程序走,出不了紕漏。”
午飯剛過,街上響起了喇叭聲。馬麗倚門一看,只見來了一長溜的車隊。不多時,一個氣宇軒昂的老者被眾人簇擁著走過來。馬麗趕緊迎上去:“張老,您請屋里坐。”
斟茶的工夫,馬麗匯報了石子饃的大致情況,當然,少不了各種版本的傳說。張老聽罷放下茶杯:“我與石子饃還有段故事呢。”
張老年輕時在渭河工地上做技術員。有一天不小心落水,漂了幾十里,被一個羊倌大哥救了。上岸后,他連凍帶餓昏倒了,羊倌大哥在河灘上生火和面燒石子,打成石子饃喂他,才把他弄醒。張老咂著嘴說:“那味道啊,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眾人一聽感慨萬千。陳鎮長問:“不知那個放羊老人家現在在哪兒?”張老一嘆:“我后來多方打聽,都沒個準信兒。只記得他臉上有道很深的疤,說是狼撓的。”
喝完茶,眾人來到生產車間。車間內,一群大嫂正忙得熱火朝天。在馬麗指點下,張老親手把一個面坯丟進熱石子中。不一會兒,饃熟了,出鍋那一瞬,掌聲雷動。
張老看看自己的手掌,有些詫異。陳鎮長看出了他的心思,說:“您是奇怪手上沒粘上面糊吧,這與我們本地的小麥成分有關。您想啊,饃是秦軍發明的,要是打饃時一手面糊,怎么握兵器打仗呢!”
張老點點頭,揪下一塊要往嘴里送。陳鎮長見狀嚇壞了,忙沖馬麗使眼色。馬麗上前攔住張老:“石子饃放涼了吃才酥脆地道,我已給您備了一箱,請您帶回去給大家嘗嘗。當然,有個條件,就是替我們多宣傳宣傳。”說著,她順勢把張老手中的大半張饃拿走了。出了車間,趁人不注意,她把饃偷偷拋出了墻外。陳鎮長這才松了口氣,上次不小心程序出錯,被李處長將他親手打的饃帶走,搞得他現在心里還直犯嘀咕。
參觀完,張老正要告別,突然一聲響,馬麗家的皮卡車爆了胎,恰恰橫在村口街道上。道窄,車隊掉頭得從尾巴上一輛輛地來,既麻煩又費時。
見陳鎮長有些不高興,馬麗忙說:“車隊可以從巷口繞上公路,不過路不太好走。要不,大家從村后小路走幾步,先上公路等著?”眾人正猶豫,張老轉過臉,忽見一只羊叼著樣東西,向村后小路走去。他一皺眉:“走!順小路上公路!”
小路邊有片瓜地,見羊走向田畔的瓜棚,張老略一遲疑,就跟在了羊后邊。陳鎮長大驚失色,正要追過來,張老一擺手:“別過來,別踩了人家瓜秧。”
瓜棚鉆出個戴草帽的老者,帽檐壓得很低,正是馬麗的公公王老漢。他遞給張老一個小板凳,問:“剛從馬麗那邊來?”張老點點頭:“我還正想問問,你們這些老人對這個致富示范戶的看法呢。”
王老漢一撇嘴:“她家這個致富戶,只能示范,別人沒法學啊。”張老又一點頭:“你說說,石子饃是熱吃還是涼吃好?”
王老漢笑了:“熱吃涼吃都香。關鍵是馬麗家早就不打饃啦,她給參觀者的那些饃都是從別處買來的。”
原來,馬麗石子饃打出名氣后,不斷有各級領導前來參觀。隨著參觀者越來越多,就影響了正常生產。時間一長,馬麗就受不了了。恰在這時,鎮政府也有個想法,因為馬麗石子饃的名氣越來越大,許多領導都參觀過表揚過,萬一出事砸了招牌,豈不給領導們臉上抹黑?于是一合計,鎮政府干脆讓馬麗停止生產,只作為政府方面的一個接待點保留下來。同時約定,依照所接待領導的級別,鎮上給馬麗相應的補償。比如,接待一次科級領導給五百元,接待一次處級領導給一千元。
王老漢說:“有些領導想親手試打一次饃,他們怕面糊臟了領導的手,就給面里摻藥水和粉末。”張老從口袋里掏出一小片饃:“唉,摻的是甲醛和大白粉,我讓人化驗過了。”
原來上次李處長視察回去后,帶走了自己親手打的饃。李處長知道老上級張老對石子饃情有獨鐘,就把饃拿給了他。張老剛咬了一口就吐了出來,這東西根本不能吃!為搞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他才特意來視察的。
王老漢聽罷沖棚后努努嘴:“摻了假的饃就只能喂羊啦。”
張老偏頭一看,棚后那只羊正撕扯著馬麗丟出墻外的那大半張饃。張老正是看了羊覺得蹊蹺,才跟到瓜棚的。他有些奇怪:“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老漢一笑:“我是馬麗的公公啊。”張老說:“難道現在就沒有真正的石子饃了?”王老漢轉身從瓜棚里拿出兩張饃:“這是我親手打的,你拿去嘗嘗。”
張老沉著臉回到大路上,取出一疊錢交到陳鎮長手中:“致富示范戶怎么能辦成示范致富戶呢?現在我要求,馬麗致富示范戶這一稱號取消!”
車隊走了,馬麗來到瓜棚,沖王老漢一豎大拇指:“爹,高!從爆胎到上小路,從羊叼饃到瓜棚,都在您的算計中。老實說,鎮政府的錢雖掙著松快,可我心里總覺著別扭。好啦,現在您可以把打饃竅門說出來啦。”
王老漢緩緩開了口:“竅門嘛,就是跟別人不一樣的門道。現在的打饃人,為了好銷售就亂給饃里添東西。我啥也不摻,才能打出原味兒。現下,又有幾個人吃過純麥面打成的饃呢?”
摻的東西多,蓋住了饃的原味,而麥面香氣才是最純正的,這才是石子饃千百年來長盛不衰的真諦。馬麗恍然大悟:“怪不得您讓我摘牌子,是我給這行當摻了假,把它搞變味了。對啦,您臉上那道疤怎么來的?”
王老漢一掀草帽,望著遠去的車隊說:“我說是狼撓的,你信嗎?”
突然,遠去的車隊又掉過頭來。只見張老下了車,揮著手里的饃,跑過來拉住王老漢的手說:“老哥,可找到你啦。這饃上,有我永遠忘不了的原味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