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破
司馬遷寫《史記》,寫到項羽垓下被圍,夜里聽到四面楚歌,項羽對酒悲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聽了,含淚和詩一首。據《楚漢春秋》記載,虞姬的和詩是:“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和完這首詩,虞姬就揮劍自盡了。
《史記》接著寫道,第二天,項羽帶了八百壯士突圍,沖到烏江邊,只剩下二十八騎了。烏江亭長搖著船來接項羽,要他過江去,圖謀東山再起。項羽拒絕了,說無面目再見江東父老。他命令這28名將士下馬,手執短兵器,與漢軍步戰,光項羽一個人就殺了漢軍數百人。
我們基本可以推斷:項羽帶領的那28人,全部被殺了。最后,項羽揮劍割掉自己的頭顱,漢軍5名大將各搶了項羽身體的一部分。在爭搶項羽身體的過程中,漢軍自相殘殺,又有幾十名將士送了命。
那么,項羽夜唱《垓下歌》,虞姬邊舞邊和、然后自殺的事情,誰是見證人?誰把這件事傳了出去?在場目睹這件事的人不是都死了嗎?項羽自殺前,也沒跟漢軍將士說:“等會兒,各位老兄,昨晚有件事,我想先跟你們說說,看看以后誰要寫這段故事,能不能拿它來當素材用?……”
我認為,真實的歷史,很可能根本就沒有這個細節,這是后來寫這段歷史的人,包括司馬老兄自己的想象!
但是,如果沒有這個情節的烘托,那么項羽兵敗、烏江邊自刎的故事就沒有這么悲壯、凄美了;項羽就只是一個莽撞的將軍,只會打仗,不懂政治,視百姓生命如草芥,死了也是活該!然而有了這個情節,后世多少人罵的是劉邦、敬的是項羽,憐的、贊的是虞姬!
《史記》當然不是新聞報道,但對我們認識事實與報道的距離,多少有些幫助。新聞報道當然不能虛構故事情節,否則就是假新聞。但是,事件對于人是不可重復接觸的,所以記者對事件的采訪往往要靠當事人的描述,而當事人的描述必定有所偏差,一是他可能會有意地歪曲或加工,二是他本人對事件接觸的局限性,三是語言本身的局限性—用語言描述事件,絕對不可能百分之百準確。
美國著名的管理學教授斯蒂芬·P·羅賓斯在《組織行為學精要》中說:“事實上任何人看到的都不能說是事實,我們只是在解釋我們看到的事物而稱之為事實。”
就是說,受訪人告訴記者的,也不全是事實,而是一面添加了他們自己的想象,一面掩飾或漏掉了另外的東西。那么,他告訴了我們什么,遮掩或漏掉了什么?涂改及扭曲了什么?都需要我們辨認出來。記者要善于“跟著謊言,找到真相”,比如要避免在唯一信息來源的基礎上還原新聞事件,要善于從零碎、單薄、片斷、混雜的采訪素材里,組織出事件真相的大致面目。
然而,沒有什么原生態的、一絲不茍、完整無缺的“真實”事件。事件本身只能提供一種無意義的混亂。每個記者都在用他的筆竭其所能地對事實梳理、重構、加工、表達,真相的呈現有賴于記者的“創造”。于是,新聞事件的“真相”乃從記者筆下流淌、奔瀉而出……至于做得好或不好,端見記者個人水平。
對于每一位新聞記者來說,觀察能力當然極為重要。但觀察不到的東西,比如事物之間的邏輯聯系,則需要用思維去補充,后者也許更為重要。你比別人看得多一些、思考得多一些、表達得更真實、更生動些,你就能順利地在看似不相關的雜亂素材中找到有效聯系,從成堆的零部件中迅速組裝出具有希望的故事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