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2014年,我國GDP同比增長7.4%,這個增速是1990年以來的新低。而在金融海嘯之前的2007年,這一數字是14.2%,即便經過最終修訂,當年的數字也達到了13%。也就是說,7年的時間,中國GDP增速幾乎滑落為原來的一半。盡管GDP“保八”不再是必須,但一個不能忽略的事實是,經濟增速過分下滑的背后可能是實體經濟的疲弱。
事實上,從2014年下半年開始,政府“保增長”措施的出臺密度已在不斷加大。從對小微企業的“定向寬松”,到央行的降準和降息,再到股市各種“托市”政策的出臺,以及3月底松動的二套房首付限制,種種跡象已表明,中國正在和經濟進一步下行的風險展開戰斗。
一直以來,流行的觀點是,中國經濟必須從投資拉動轉向消費拉動,必須扶持高新產業搞轉型升級,必須把利率保持在適當高點以遏制通脹和地產泡沫。但是,如果聯系改革開放30多年政經沿革、中國經濟的固有稟賦,以及當下的經濟下行的風險,這些充滿“政治正確”的策略或許有進一步商榷的余地。為此,本刊采訪了中國世界經濟學會副會長、復旦大學世界經濟研究所所長華民教授。在他看來,中國必須突破某些舊有經濟策略的限制,要對經濟下行采取更果斷措施。
《南風窗》:這些年,很多經濟學家都會說,中國的經濟增長模式一定要從投資拉動轉變到消費拉動,特別是要擴大內需。但你卻一直堅持認為,中國不能靠消費拉動,為什么?
華民:一個基本的經濟學邏輯都被很多人弄錯了,消費是經濟增長的結果,而不是原因。沒有經濟增長便沒有收入來源,怎么會有消費能力?不能把因果關系顛倒。最近一些數據已經顯示,隨著中國經濟的下行,居民消費一直在下降,哪里還能靠它來拉動經濟增長?
那么,消費到底是由什么決定的?從微觀的角度來講,消費是由人們的恒久性收入即固定收入來決定的,恒久性收入第一是工資,第二是租金,比如你有兩套房子,一套自住,一套出租。在中國,有租金來源的人不會超過幾千萬,把他們去掉,那么大部分人還是靠工資。現在,中國民企工資的年增長率大概10%左右,總消費增長也只有10%左右,不可能有工資突然拉升的奇跡。因此,只要中國的勞動生產率不提高,就業機會不增多,經濟增速繼續下行,收入水平下滑,消費還會進一步疲軟。
從宏觀角度來講,一個國家的消費占GDP的比重是農民占總人口的比重來決定的。美國等發達國家,后者的比重約為2%,而這2%也不是嚴格意義的農民,而是農場主。這樣的人口結構,其消費占GDP的比重自然就高。中國至少還有5至6億的農村居民,即便其中有1億多未計入統計的流動人口在城市務工,中國也至少有3至4億人口沒有固定工資收入來源。從消費函數來講,作為非工資勞動者,他們的消費能力很低,更傾向于自給自足。但是,不少人只關注數據,而不關注背后的原因,看到中國消費占GDP的比重低于美國,便認為中國有問題,要用政策去刺激。
《南風窗》:之前,政府搞過家電、汽車等領域購買補貼政策,還通過頒布新《勞動法》等手段提高勞動者的工資。用“看得見的手”提高人們收入或者刺激消費欲望,這條路看起來對拉動消費也有不錯的效果,怎么看?
華民:政府要推動消費,可以做的一是補貼,二是加工資,但補貼是一次性的,那么就剩下加工資一條路。但在勞動生產率沒有提高的前提下,加工資會產生兩個負面效果:一是成本推動的通貨膨脹;二是會增加失業,也自然會影響消費。因此,通過加工資來刺激消費,這絕對是不可行的政策,會對中國的實體經濟造成嚴重傷害。
從國際經驗來看,凡是靠消費拉動經濟增長的國家都沒好下場,最典型的就是南歐國家。美國算是一個例外,但這和美元的全球地位有關。1950年以前,美國也靠生產和出口來拉動經濟增長,但在20世紀后半葉,美國改變了這個路徑,逐漸走上以消費來推動經濟增長的道路。這個時間,分期付款,信用卡、抵押債券等金融工具全被美國人創造出來,這導致了資源的錯配,資源從生產創新領域配置到了消費領域,美國的增長率便出現了下降。到1970年代,美國從全球最大債權國家變成最大債務國,金本位崩潰后,美國便通過發鈔來維持消費,從而推動經濟增長,次貸危機便和這個模式有很大關系。
但關鍵在于,美國是“全球發鈔國”,美元是全球第一儲備貨幣,他們可以這么做,但中國不行。目前,還很少有人把人民幣作國際儲備貨幣,不能作儲備就意味著發行的貨幣要進入流通,進入流通就要推動物價,最后是通貨膨脹,這對提升消費沒有作用。因此,美國的“例外”并不適用于中國。
《南風窗》:你一直在強調一個根本問題,即一國經濟增長最根本動力是勞動生產率的提高。這些年,政府其實也一直在談技術提升和產業升級的問題,各種扶持措施不斷出臺,一些企業真的拿到了不少錢。這條路是不是有問題?
華民: “產業扶持”多半都有問題,政府真正應該做的是要幫企業突破“供給約束”。什么是“供給約束”?很簡單,勞動力市場存在勞動力供給的約束,企業找訓練有素的技工和工程師找不到,因為政府把職業教育全辦成了大學;金融市場的供給約束更多,民企融資融不到,上市上不了,沒錢做并購。這些約束不解決的后果是,中國經濟在增長,全球市場也在擴張,但中國企業不是由小變大,而是數量不斷增加,大家惡性競爭,冒出來的好企業屈指可數,而且它們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跨國公司。
一個國家的產業發展,不是政府政策可以控制的,而是由兩個因素決定。從宏觀上來講是稟賦約束,比方說,這個國家是工程師多還是農民工多,這決定了其在國際競爭中做什么產業才有利可圖。第二是微觀層面的,即企業能在什么條件下從事生產和創新。比如,企業想從低端制造轉向中間品生產,或者從中間品生產轉向高端生產的時候,那么它能不能找到合格的勞動力,政府在這方面是否為企業做好了準備?
工業化以來,主要西方國家的生產函數曲線是連續往上的,但中國是一條斷裂的生產函數。中國企業要從低端產品向中間品升級的時候,面臨一道懸崖過不去,為什么?因為我們沒有好的職業教育。而從中間品生產進入高科技研發的過程,我們再次面臨一個懸崖,為什么?因為我們沒有足夠的、合格的工程師。所以,中國的生產函數是非連續性的、斷裂的,我們只能在低端環節重復工作。現在,政府好像每天在制定產業政策,但并沒有為企業生產函數的調整提供足夠的、有價值的服務。
《南風窗》:不少后發國家和經濟體,其實都搞過類似的產業扶持計劃,比如日本、韓國等都大力扶持過半導體產業,對這種產業扶持政策,你怎么看?
華民:可以舉一個相反的例子。1980年代,美國曾大力扶持半導體產業,但最后,美國發展最好的產業卻不是半導體這樣的硬件,而是操作系統和軟件。這是市場的選擇,所以才誕生了微軟這樣的公司。市場的選擇是最理性的,再后來的蘋果公司就是一個典型。在蘋果看來,半導體產業日本已領先10年,還去搞它干什么,只要把日本的半導體變成蘋果手機里的一個零配件就行。最終,日本的半導體成為美國制造業的“原材料”,美國人不戰而勝,日本企業為美國公司打工。
實際上,從日本、歐洲到美國,乃至中國,政府所有產業政策基本上都是失敗的,產業政策無一例外都選中弱者,因為沒有競爭力的企業才會找政府要補貼。更嚴重的是,政府鼓勵搞這個,不鼓勵搞那個,這樣的“產業扶持”政策其效果等同于“產業緊縮”政策。從2004和2005年開始,政府一直在講“調結構”,結果是這10年以來,中國的實體經濟一直在緊縮,最后是虛擬經濟不斷膨脹。
《南風窗》:現在,國家的貨幣政策很大程度上傾向于“寬松”,并希望以此來應對產業緊縮。從去年年底開始,降息和降準等工具陸續被使用。但也有觀點認為,貨幣政策不應該“寬松”,而應該“收緊”,應該加息,把那些效率低下的國企擠出,而把資金留給效率較高的民企。
華民:完全搞錯了,如果再加息,實體經濟怎么辦?這種做法等于是把洗澡水和孩子一起倒掉。中國貨幣政策的問題是,貨幣供應量一直在增長,但是利率很高,那么貨幣就必須要尋找套利機會,最終只能去房地產等虛擬領域。如果加息,這種現象還會越來越嚴重。
為什么會這樣,因為作為中國融資主要渠道的間接融資體系有著嚴重的缺陷。在這個體系,我們有“三個市場”,分別是白市、灰市和黑市。白市是國家控制的銀行信貸市場,利率最低,灰市是銀行的表外業務或者國企掌控的財務公司,利率居中,最后是包括地下錢莊在內的民間黑市,其利率最高。“三個市場”存在著巨大的利差,有著巨大的套利空間。中國的商業銀行為什么如此熱衷于創造信用、做投資理財和表外業務?因為它們創造越多的信用,各方利益主體越是能在“三層市場”中獲取更多收益,這是一個固化的利益格局。因此,即使央行加息,最后能貸到款的可能還是這些人,而不是民企和中小企業,它們承擔的資金成本可能還會更高。
《南風窗》:央行在今年2月降準,也分別在去年11月和今年3月降息,不到半年內3次采取“寬松”政策,近年少有。你曾說過,中國早已錯過降息最佳時間窗口,為什么?你對央行近期的“寬松”政策有何看法?
華民:第一個時間窗口是2008年美聯儲第一輪降息之時,如果中國當時降息,全球游資便不會涌入中國。但在當時,我們的貨幣政策一直從緊,利率也太高,實體經濟一直借不起錢,GDP后來又有往下掉的危險,于是,政府索性直接擴張財政,“4萬億”就是這么來的。
第二個時間窗口出現在2013年以前,此前,人民幣一直在升值,市場也少有人民幣貶值預期,如果央行主動降息以擴張貨幣,而政府緊縮財政,那么中國的出口以及整體經濟受到的影響會更小。但2013年之后,局面完全不同,因為中國GDP在2012年便“破八”。“保八”是朱镕基時期中央政府對經濟增長的容忍底線,為什么一定要在8%之前降息,因為這時的實體經濟還有資金需求,而“破八”之后,這種需求已急劇降低,再降息也沒用,錢只會去虛擬部門。此外,“破八”之后,人民幣貶值預期開始出現,在這種情況下降息,可能導致資本大量外流,加重金融風險。2015年,美元加息可能性極大,這種風險只會越來越大。
央行最近的寬松政策盡管錯過了時間窗口,但也算亡羊補牢。此前,中國在兩個關鍵的時間窗口為何一直不降息,很大程度可能是擔心降息有推動房地產泡沫的危險。而在當時,中央政府一直在強調要調控房地產。
以適當貨幣政策推動經濟增長是必要之舉,今后應更加果斷。近段時間,不論是樓市還是股市,“托市”政策頻出,這都是因為高層意識到了經濟下行的風險。中國經濟在2007年有14%以上的增長,到現在只有一半,這是一個明顯的衰退,必須承認這個事實,只有承認才能解決問題,這是推動經濟復蘇的第一步。
《南風窗》: 金融界都在談人民幣國際化,甚至有觀點認為,人民幣國際化是推動中國經濟新一輪發展的推動力。你怎么看?
華民:目前,人民幣國際化時機并不成熟。一個國家的貨幣能否國際化,取決于兩個因素。一是該國有沒有回籠本幣的手段,美國發了美元,但可以通過售賣波音飛機、蘋果和微軟的軟件收回,也就是說,你必須有具有國際競爭力商品賣到國際市場把貨幣回籠。二是從金融角度來講,你有沒有好的資產去把貨幣收回。美國有全世界最可靠的國債,全世界都拿美元去購買美國國債,因為它無風險,收益率也不低,而日本和希臘的國債就不行。美國還有全世界最好的股票市場,里面的好公司可以給投資者不斷分紅。這些條件,中國有嗎?
《南風窗》:從點心債到跨境貸款的放松,以及目前大力推動的滬港通和深港通,這些金融改革的背后,都可以看到中國在建立人民幣回流機制方面的努力,為什么我們建立人民幣回流機制的決心這么堅定?
華民:如果持有你的貨幣不能回流,那么這個貨幣國際化就是有風險的,更嚴重的后果是,海外大量的人民幣會變成“空頭持倉”,成為做空中國的彈藥。因為投資者拿著人民幣,第一買不到你的股票和資產,第二買不到你的商品,在人民幣升值的時候,他們還愿意持有人民幣,但是人民幣遇到貶值,他們必然立刻拋空人民幣來兌換美元。這是一個簡單的機制,亞洲金融危機中,東南亞國家遭遇了主權貨幣危機就是這個原理。對我們來說,人民幣的海外存量越多,意味著“空頭持倉”就越多。在澳大利亞,在新西蘭,在倫敦,在新加坡,我們看到了這個苗頭。
實際上,在條件并不成熟的情況下,強推本國貨幣的國際化,都沒有好的結果。日本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在日元強盛的時候,國際儲備貨幣中的日元占比曾一度超過20%,但現在下降到5%都不到。
在我看來,中國的金融政策應更多進行內部的調整。未來的貨幣政策第一是降息,第二在降息的同時,要控制資本外流,不要開放資本項目。短期資本撤走一些,無法避免,但一定要把國內的利率降下來,讓實體經濟借得起錢。除了降息和控制資本流動外,第三件事是必須對實體經濟采取產業擴張政策,讓企業愿意借錢,最好的辦法是減稅和放寬市場準入,提高產業資本投資的欲望。這3件事需要綜合來做,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