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書
【膽小的阿芙獨自跑出了家】
阿芙其實膽子很小。黑夜里,稍有點動靜,她就嚇得鉆進被窩里,悶到喘不過氣也不敢再露出頭,所以小時候,爸爸總說:“我的阿芙可能是蝸牛變的。”
可就是這樣膽小的阿芙,竟在一個月光如水的夜里獨自跑出了家門。
沒有行李,沒有錢。她背著她的斜挎包,穿著那件已經洗得泛黃的白色睡裙,手中緊抱著一只鐵皮盒,披頭散發、哭哭啼啼地走在大街上。
面無表情走來的高壯男人看起來真可怕,路邊被塞得滿當當的垃圾桶好可憐,路燈照射下的空空座椅顯得十分孤單,就連頭頂的夜空也是墨黑一片。
在轉身朝著家的方向走時,阿芙一邊抹淚一邊安慰自己,哪怕能找到一顆星星,她今晚也是走定了,直到媽媽向她道歉之前,她絕不會回去。可實際上呢,她不止找到了一顆星星,但她還是決定回去。
不過不是回她家,是回姜河家。
姜河和阿芙住在同一棟樓的上下層。姜河的媽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爸爸為了給他提供更好的生活而接受了外派出國的工作,幾年才能回來一次。那時起,他便一直跟他奶奶住,小時候,是他奶奶照顧姜河,現在是姜河照顧他奶奶。所以姜河是他們家的一家之主,只要他點頭,阿芙在媽媽向她道歉之前,就有棲息地了。
阿芙唯恐姜河不肯收留她。在見到他之前,先去門衛大叔那里洗了把臉,順便使勁揉了揉眼睛,還把原本就很亂的頭發弄得更糟糕了點,拖鞋也狠心踢掉了一只。
姜河拉開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如此這般……的阿芙。他不說話,斜靠在門側,眉毛一上一下地斜著眼瞅她。
阿芙見他這樣,先是小聲啜泣,然后聲音變大了點,最后張嘴號啕大哭。
姜河無奈地掏掏耳朵,伸手把她拽進了門。
“奶奶呢?”阿芙甕聲甕氣地問。
姜河去到廚房提出一個保溫桶。“在醫院呢,今天在家里突然暈倒了。”
阿芙點點頭:“怪不得中午吃過飯你急匆匆從學校走了。嚴重嗎?沒什么大事吧?”末了又想到,“那……今晚,我豈不是……要和你……兩個人住在這間房子里?”
“少想美事!我要去醫院陪床。奶奶還沒醒過來,但醫生說今晚能過去就沒事了。”姜河走過去使勁用手戳了下她的額頭,“你大晚上穿成這樣跑出來干嗎?”
阿芙撇撇嘴,極為委屈地答道:“我媽把我爸給我買的鐵皮盒子砸開了,你看,鎖都砸壞了。”
姜河的眼神突然溫柔了起來,他走過去輕輕摸摸她的頭發:“想你爸了?”
阿芙點點頭,有淚珠落在衣服上。姜河嘆口氣,問她:“那你是要自己在家還是跟我去醫院?”
阿芙耷拉著腦袋往沙發上一躺,蔫蔫地回:“我要自己待著。”
姜河走到門口,剛要出去,阿芙突然跳起來,問他:“你大伯家的堂哥姜川在醫院嗎?”
姜河拎著保溫桶的手緊了緊,他猶豫了片刻,還是撒了謊:“他不在。”
【姜河,往后你可怎么辦啊】
這一夜阿芙睡得很不安穩。她做了好多夢,腰也硌得生疼,反身一看,竟然在沙發墊子的里側看到了姜川的校牌。她并沒有多想,順手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慌慌張張地洗漱完,阿芙才想起自己沒有衣服可以穿進學校。正猶豫要不要趁媽媽上班后找開鎖公司幫忙開鎖,就聽到急促的門鈴聲傳來。
還以為是姜河回來接她一起去學校,打開門卻發現沒有人,只有一個大紙袋,里面裝著她的書包、校服和鞋子。
阿芙撇撇嘴,探頭望了望媽媽匆匆離開的背影,眼眶忽然熱熱的。肯定是姜河那小子昨晚向媽媽通風報信了!其實她知道,爸爸走后,媽媽也非常不好受。所以……算了,晚上還是回家吧。
去學校的路上,阿芙給姜河打電話,想告訴他鑰匙她拿走了,要回家先來學校找她。
可電話打了整整一天,通著,就是無人接聽。
下午放學后,阿芙先去姜河家拿東西,剛走出電梯就聽到樓道盡頭傳來低低的啜泣聲。
阿芙心一沉,緩緩走過去,看到了坐在臺階上,趴在膝蓋上抽泣的姜河。她驚了一下,拍拍他的肩,問:“姜河,你怎么了?”
姜河的聲音充滿悲憤:“這像話嗎?昨天早晨還系著圍裙給我下面條的人,怎么可能中午暈倒,晚上就死了?阿芙,你說這像話嗎?”
阿芙愣了半晌,走過去,蹲下,伸開細長的雙臂,從背后輕輕攬住了姜河。她多想告訴姜河,這不像話。
前一天晚上因為突然下雨,跑到臥室偷偷給她蓋毛毯的爸爸,在第二天清晨上班的路上永遠離開了她。
這真的不像話。卻無處申訴,無法挽回。
姜河的眼淚滴滴答答落在阿芙的手背上。她突然想起,大概是她六七歲的時候,樓下的奶奶跑到她家摁門鈴,隔著門板喊她的名字:“阿芙啊,阿芙!來奶奶家吧,奶奶做了香香甜甜的桂花糕。”
阿芙樂不可支地跑去了,推開門就看到了坐在桌前號啕大哭的姜河。
他整個腦袋后仰,嘴巴張得很大,哭得慘痛無比。阿芙嚇得站在門口不敢動。
奶奶拉著阿芙走到姜河面前,哽咽著說:“姜河,看,小妹妹來跟你玩了。跟小妹妹一起玩吧。別哭了,乖孩子。”
姜河把桌上的一盤桂花糕端起來扔到地上,大喊大叫:“我要爸爸媽媽,我要爸爸媽媽。”
奶奶抹著眼淚勸他:“沒有爸爸媽媽你還有奶奶啊!”
阿芙也有樣學樣:“沒有爸爸媽媽你還有奶奶啊!”
可是現在呢?
阿芙也忍不住哭起來:“姜河,往后你怎么辦啊?姜河你可怎么辦啊?”
【盒子里的道歉信】
那天晚上,阿芙陪了姜河很久,直到媽媽下樓喊她回家,走的時候,阿芙跟坐在沙發上的姜河說:“你好好睡覺啊,明天早上我來叫你。”
可是第二天早上,阿芙來敲姜河家的門,卻始終沒人應。早自習結束后,她急急忙忙趕回來看他,結果竟在姜河家門口看到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正站在姜河家里舉著手機拍照片。聽到動靜,男人轉過臉對她說:“小姑娘,你找人啊?這家人搬走了,房子交給我們中介管理了。”
姜河搬走了?搬去哪里了?還有,她放在他家的鐵皮盒子呢?不會被他丟了吧?那可是她的寶貝……
阿芙急急地掏出手機給姜河打電話,依舊是沒人接。她想了想,改打給姜川。
“喂!”姜川的聲音永遠都是冷冷的。
“啊,姜……姜河搬去你家住了嗎?”面對姜川,阿芙總是覺得有些不自在。
“你找他什么事?”
我想問問他搬去哪兒了?想知道他是不是好一點了?打算什么時候回學校上課?這些疑問明明都在腦子里盤旋,可不知怎的,阿芙脫口說出的卻是一句輕描淡寫的:“哦,沒啥重要的事情,就是想問我的鐵皮盒子他放哪兒了?”
阿芙聽到姜川在電話里問:“阿芙問你她的鐵皮盒子你放哪兒了?”
“走之前已經送到她家了。”低沉沙啞的,屬于姜河的聲音傳來。
“你聽到了?”姜川反問阿芙。
阿芙咬咬嘴唇:“聽到了。”停頓了一下,阿芙終于忍不住問,“姜川,你是不是又偷拿奶奶的錢了?你是不是偷拿她的錢的時候被她撞到,她一生氣才暈倒的?”
對方沉默了半晌,掛斷了電話。
阿芙昨晚睡覺前,在睡裙口袋里摸到了姜川的校牌,才開始懷疑,奶奶暈倒與姜川有關。
其實并不難推算,那天上午,她曾在學校里碰到過姜川,那時候他的校牌還好好別在校服上,而下午第一節課時,她從教室窗口看到教務主任正在訓斥遲到的姜川,并且還很大聲地質問他為什么沒戴校牌。
奶奶患心腦血管疾病很多年了,大家都知道她最怕情緒激動,平日里姜河連跟奶奶大聲說話都不敢。倘若姜川偷錢碰巧被奶奶撞到,起爭執是一定的……
阿芙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先不把這件事告訴姜河。其實除了這一件,阿芙還替姜川隱瞞了很多事。
姜河一直以為阿芙和姜川是在半年前、姜川和他們考入同一所高中后才認識的,但其實根本不是。十二歲那年,阿芙就認識了姜川。
當年阿芙和姜河還在讀初一。學校組織春游,因為爸爸的葬禮,阿芙缺席了那次集體活動。
十二歲的年紀其實十分尷尬。她不可能相信“你爸爸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這種善意的謊言,也不可能理解“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的認命世界觀。所以她鉆進了悲傷的死胡同,覺得整個世界都塌了。
阿芙拒絕參加爸爸的葬禮,拒絕接受爸爸死亡的事實,她不斷不斷地哭,哭得聲音嘶啞,眼睛紅腫。直到她哭餓了,跑下樓找姜河的奶奶,想蹭點飯吃。結果奶奶家的門開著,但是客廳里卻沒有人。
阿芙進去后,循著動靜走到奶奶的臥室門口,繼而見到了十四歲的,正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錢的姜川。要不是在奶奶家的相冊里見到過姜川的照片,阿芙肯定要尖叫“抓小偷”了。
那一刻,阿芙望著姜川,愣愣地思考自己接下來要作的反應。
制止他,痛斥他或者拿起拖把將他趕跑……這些都對,而阿芙偏偏默不作聲地轉身走了。她用這樣的行動告訴姜川:就當我什么都沒看到吧。
阿芙從未聽奶奶提起過家里丟錢的事,所以她猜想,奶奶多半是知道偷錢的人是姜川。老年人都疼愛兒孫,這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他一次次來偷。
回到家,阿芙就看到,媽媽面前擺著她的鐵皮盒子,蓋子被打開了,許多信件散放其中。媽媽凝望著她,嘆口氣,說:“阿芙,為了尊重你的隱私,媽媽沒有偷看這些信,現在你該告訴我實話,你到底在和誰通信?”
阿芙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把鐵皮盒子拿起來緊緊抱在懷里:“都說了,你別動這個盒子!”
媽媽用雙手搓搓額頭,不耐煩起來:“你最近成績下降了那么多,是不是談戀愛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爸生前也就是個小職員,咱家連點存款都沒有,還得每月還房貸車貸。你現在一點不爭氣,是準備讓我養你一輩子嗎?你……”
阿芙望著媽媽不停張合的嘴巴,深深地低下了頭。她小聲說:“是寫給爸爸的。對不起,我一直不肯告訴你,是因為你知道以后,一定會告訴我爸爸已經死了,不要做蠢事。可是我還有好多話想要對他說。”阿芙哽咽起來,“我真的太想他了。”
坐在沙發上的媽媽長長呼出一口氣,她起身走到廚房,默默開始洗菜做飯。阿芙抱著鐵皮盒子回房間時,媽媽轉過頭,笑著對她說:“下次寫信,記得替我問你爸過得好不好。”
阿芙愣了一下,眼淚重重砸落在鞋面上。她沒辦法幫媽媽傳話,因為她寫給爸爸的都是道歉信,她還不知道,爸爸是否原諒了她。
【姜河太好了,實在太好了】
姜川來找她,是阿芙意料之中的事。
他坐在小區花園的石沿上,仍舊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見到一溜煙跑下樓的阿芙,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去過我奶奶家?”
阿芙從褲兜里掏出姜川的校牌遞給他:“我在奶奶家沙發上撿到的。”
姜川奪過校牌,轉身就要走,衣袖反被阿芙抓住了:“你還沒回答我在電話里問你的問題。”
姜川甩開阿芙的手,自顧自地朝前走去。
“是不是你把奶奶氣得暈倒的?”阿芙鍥而不舍地又追了上去。
姜川厲聲說了一句“你少多管閑事”,就撇下阿芙,揚長而去。
再見到姜河,是在第二天中午,他穿著黑衣黑褲,臉頰深陷,坐在食堂一角沖阿芙打招呼。
阿芙走過去,很驚訝地問他;“你不是請假了嗎?”她指指他的餐盤,“難道是特意跑來學校吃飯的?”
姜河低頭笑笑,沒說話。阿芙當即就明了了,一定是姜川的后媽沒給姜河好臉色吧。阿芙早就聽姜河說起過,新大伯母特別市儈,最怕誰占了她家的小便宜。對姜川都是愛搭不理的,更別提姜河了!姜河的處境,不用深想也能知道究竟有多艱難。
阿芙把自己盤子里的雞塊全部挑出來,夾進姜河的餐盤:“我不愛吃肉,你幫我都解決掉好了。”
姜河嘴巴里塞得滿滿的,口齒不清地向她道謝。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樣,阿芙突然就覺得心里酸酸的。
吃過飯,距上課還有些時間,阿芙提出要和姜河一起去學校附近的公園散散步。初秋的陽光暖暖的,天空清澈碧藍。兩個人沉默著走了很久,姜河突然說:“阿芙,在我爸回國之前,我想搬出來,一個人住。”
阿芙知道他是在姜川家住得不自在,點頭附和道:“是應該這么做啊。可是姜川的爸爸不是要把奶奶的房子賣掉嗎?你還能搬去哪兒呢?”
姜河兩手交叉枕在腦后,漫不經心地說:“我也不知道,但只要有錢就可以吧。”
阿芙繞到姜河身前,傻傻地問:“那你有錢嗎?你不是一直不愿意跟你爸要錢嗎?”
姜河凝望著阿芙,說:“不用管我爸要,奶奶臨終前告訴我,她給我存了些錢,只不過那張銀行卡被姜川拿走了。我會問他要過來的。”
阿芙皺起眉頭,果然,姜川那天一定是因為要拿走這張銀行卡,才跟奶奶起了爭執吧。
在阿芙還沒反應過來時,姜河突然傾身抱住了她,樹影重重,日光斑駁,小小的塵埃飄浮在四周。瘦高的少年將頭埋進她的肩窩,眼淚包裹著聲音,不斷重復著:“阿芙,我只有你了。阿芙,我只有你了……”
阿芙伸手輕拍姜河的背,說了句一語雙關的話:“姜河,我會永遠把你當親哥哥看待的。”
姜河的身子僵住了,他猛地推開阿芙,聲音低啞地問她:“阿芙,你是對姜川有好感嗎?”
阿芙不知該怎么回答。姜河卻以為是阿芙默認了:“為什么?我們認識快十年了。你和姜川才認識多久?你怎么可能會……”沒等阿芙說話,姜河就氣沖沖地轉身大步走了。
她對姜川有好感嗎?捫心自問,阿芙并不知道答案,她只是覺得自己和姜川才是同樣的人。姜川和她一樣……卑劣。而姜河太好了,實在太好了。
奶奶和姜河一定不知道,姜川之所以每次都能順利偷走錢而不被他們碰到,那是因為,她做了姜川三年的內應。
給姜川通風報信是阿芙自己主動提出來的。
十二歲時的那個夏日傍晚,她等在單元樓門口,直到姜川出現。
她叫他:“哎!”
姜川頓住腳步。
阿芙鼓足勇氣,說:“我家住在姜河樓上,我和姜河關系也很好。我可以幫你。”見姜川不解,她又說,“如果哪天姜河和奶奶不在家,我可以發短信告訴你。”
姜川盯了她好久,噗的笑了出來,他把電話號碼輸入阿芙的手機里,揉揉她的頭發,說:“你挺有意思的。你叫什么名字?”
“阿芙。”晚霞似火的黃昏,阿芙低著頭,告訴他。
阿芙當時之所以要這樣做,是因為她覺得只要一想到姜川和她一樣壞,甚至比她更壞,她就覺得自己身上背負的罪責減輕了,而對爸爸永遠無法彌補的愧疚也少了許多。
所以,她這樣心理扭曲的人,連靠近姜河都覺得良心不安,還有什么資格多想其他?
【姜川,把錢還給姜河吧】
阿芙之所以一直沒有問過姜川偷奶奶錢的原因,是因為她怕他會反問:“你為什么要幫我?”
可是今天,阿芙在下午放學的路上堵住了姜川。
“姜川,把錢還給姜河吧。”她繞到他身前,懇求他,“姜河已經夠可憐的了,奶奶去世之后,他爸爸又遠在國外,他現在連個可以依靠的人都沒有。你后媽那么不喜歡他,他想自己搬出來住,可總得有錢交房租啊是不是?”
姜川停住腳步,不冷不熱地問:“阿芙你干嗎這么關心姜河?”
阿芙咬咬嘴唇,搖頭心虛地否認:“我就是看他可憐。”
“他可憐?”姜川冷笑,“我帶你去個地方。”
姜川帶阿芙去的地方是一處位于狹窄胡同的破舊老式住宅區,沿著小區的主路走到盡頭,姜川指著樓下坐在輪椅上曬太陽的女人說:“那是我媽媽。”
其實說是“坐”并不恰當,她幾乎半躺,手臂無力地耷拉著,頭歪向一邊,眼神渙散。
“三年前,我媽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全身都動不了了,送到醫院確診為腦血栓。之后她漸漸失去了語言能力,思維也變得不清晰,生活起居全得由人照顧,現在,更是連我也不認識了。”姜川苦笑,轉而又說,“可她依舊是我媽啊,沒患病的十四年里,她盡心照料著我和我爸,我以為無論她變成什么樣子,我和我爸都不會嫌棄她。可惜,她患病的第二個月,我放學回到家,剛走進小區,遠遠就看到奶奶用輪椅將我媽推出了單元門,外婆跟在一旁抹眼淚,舅舅們合力將神志不清的媽媽抬上了停在旁邊的面包車,我來不及阻止,媽媽就這樣被送走了,然后再也沒能回來。是奶奶打電話叫外婆接走媽媽的,是她鼓動我爸放棄了我媽。”
阿芙震驚不已,可想起奶奶慈眉善目的模樣,還是忍不住替她說起好話:“奶奶雖然做得不對,可也只是為了你和你爸,畢竟……”
“我媽又沒有死!”姜川暴怒地打斷阿芙,他指著歪在輪椅上的女人,厲聲問阿芙,“你看看她的樣子,你看看她,她還能活幾天!就不能再等等嗎?一定要那么殘忍地對她嗎?”
阿芙無言以對。
姜川逼近阿芙,眉目間都是怒氣,他像是憋了很久,才終于決定說出這段話:“阿芙,你知道溺水的人會怎樣嗎?根本不是電視里演的那樣掙扎呼救,大多是頭露在外面,安靜地直立在水中。旁人很少能看出那人快要淹死了。媽媽被送走之后,我就像那個表面看似沒事、但其實已經溺水的人一樣,在我爸和那個女人組成的新家庭里,每天窒息著生活。”姜川直視阿芙,“十四歲遇到你的那天,我以為你是看出我快要淹死了才出手幫我的,可惜你不是。
姜川轉過身,背對著阿芙說:“沒有人活著是為了變成一個卑劣的人。那天之所以不顧一切也要拿走奶奶的銀行卡,是因為我媽病重被送進了醫院。這三年來,從奶奶那里拿的錢,我一分也沒有亂花,全拿去給媽媽治病了。這是奶奶欠她的。”
【姜河,如果我告訴你我的秘密,你會理解我嗎】
周五傍晚,姜川和姜河在籃球場上狠狠打了一架。
本來是兩個班的籃球賽,中場休息的時候,姜河走到姜川身邊,問了他一句什么,然后沒過一會兒兩個人就打得不可開交了。
同學們合力將他們分開之后,姜河還大聲沖姜川嚷道:“你要是不把奶奶留給我的銀行卡交出來,我就去告你!”
姜川抬手抹掉鼻子下面的血跡,不溫不火地說:“你去告啊,我也是奶奶的孫子,你要是告了,沒準法官還能分一半錢給我呢!”
姜河叫罵著,又要上前去打姜川,是阿芙使勁從他身后抱住了他。
回教室的路上,阿芙追上姜河,問他姜川是不是還不肯把銀行卡還給他。
姜河只顧埋頭向前走,像是打定主意不跟阿芙說話。
阿芙急走兩步,攔住他的去路:“我問你話呢!”
姜河低著頭,很久之后才說:“阿芙,別裝了。”
“我裝什么了?”阿芙覺得莫名其妙。
“每次我和奶奶不在家,你都會向姜川通風報信不是嗎?”姜河的眼眶紅紅的,“阿芙,我不在乎錢。要是能把奶奶還給我,讓我當乞丐都行。”
“你……你什么時候知道的?”阿芙驚訝地問。
“前年暑假咱倆一起做暑假作業,你去洗手間的時候,姜川給你發了短信。短信內容是可以直接在手機屏幕顯示的,我看到了。”他淡淡地說,“算了。我其實并不怪你。我只是想不通你到底有什么樣的理由要幫助姜川偷錢而已,我想過或許是因為你對他有好感,也想過可能你們把那些錢五五分了,阿芙你很缺錢嗎?你缺錢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說完姜河就走了,阿芙沒有再追上去。
這一天早就在她腦海里預演過很多遍了。她想到知道真相后的姜河會這樣大步離開,可卻沒想到,看著他的背影會這么難過。她想對著他的背影大喊,姜河,如果我告訴你我的秘密,你會理解我嗎?
可直到姜河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線里,阿芙也依舊沒能喊出來。
【深厚充沛的愛像重重的枷鎖,禁錮了阿芙的手腳】
姜河在一周后辦理了退學手續。他要去外市的外婆家生活了。走之前,他沒有去教室和同學們告別,課本也是姜川幫他整理的,姜川對阿芙說,他把奶奶的銀行卡還給姜河了。
見阿芙一臉驚訝,姜川說:“姜河又來找過我。他打了我一拳。”姜川摸摸下巴,“打得挺重的。我剛想還手,這家伙竟然哭了。
“他說,‘哥,這一拳是替奶奶打的。不管是有意無意,你得記著,是你害奶奶暈倒的,是你害她去世的。還有,那張銀行卡你必須還給我。你要是不還,我就去找大伯要,他是我爸的哥哥,他總不會忍心看我身無分文,像個乞丐一樣去我外婆家。然后我就把那張卡給他了,里面的錢上次我媽住院用了些,剩下的我分文沒動過。
“我和姜河雖然從小認識,但因為不住一起,交集并不多。但他畢竟是我堂弟。他叫我哥的時候,我就突然心軟了。而且,”姜川停頓了一下,仰起了頭,像是在努力忍住眼淚,聲音也哽咽起來,“我只想拿錢而已,我摔門走掉的時候奶奶沒有暈倒。我并沒有想要她死。”
阿芙伸手拍了拍姜川的肩膀,姜川尷尬地咳嗽了一聲,轉移了話題:“姜河沒有去跟你告別嗎?”
阿芙笑了笑,沒有回答。
姜河怎么可能會沒來跟她告別呢,即使她做了天大的錯事,善良的姜河也做不到就這樣狠心走掉的。只是時間太短了,許多話阿芙都沒來得及說出來。不過,她把那個鐵皮盒子連同鑰匙一起交給了他。
那里面有關于她、關于姜川的秘密。
阿芙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爸爸其實是被她害死的。
在那個霧氣很濃的清晨,她因為想要買一部新手機而媽媽不允許,而負氣沒吃早飯就跑出了家門。
在去往學校的路上,她突然想起,她可以求爸爸幫她買的,爸爸一向對她有求必應,于是她打了那個電話。
打到第三次爸爸才接了電話,一接通她就怒氣沖沖地沖爸爸大喊:“你為什么不接我電話!”
明明爸爸耐心向她解釋了:“爸爸正在高速公路上開車呢,天氣不好,阿芙乖,等下爸爸給你回電話。”
可是她不依不饒,她偏要爸爸聽完她的話,結果呢,她的話并沒有說完,就聽到了電話里傳來的驚叫,以及她永遠忘不掉的……車輛與圍欄的劇烈撞擊聲。
安靜了片刻,有陌生人的聲音傳進聽筒。
“哎呀,撞得好嚴重,趕緊打急救電話。”
另一個聲音怯怯地說:“好像死了。”
阿芙愣坐在公交車上,聽著電話里形形色色的聲音,望著窗外白花花的陽光,眼淚不由分說侵襲了她,而她跌坐在地,哭得不能自已。
她不是沒想過把這件事告訴媽媽,只是每每看到因為失去爸爸而工作更加辛勞、生活更加艱苦的媽媽,她就開不了口了。
萬一媽媽知道這件事之后無法原諒她,她以后該怎么辦?阿芙不敢賭,因為她覺得自己輸不起。她深深地將這個秘密埋進了心里,卻仍然會做那樣的夢,夢到爸爸笑容滿面地在公園為她拍照,瞞著媽媽給她買昂貴的裙子,每天下班回家邊換鞋邊叫她:阿芙,阿芙,快來一起看動畫片啊……
深厚充沛的愛像重重的枷鎖,禁錮了阿芙的手腳。她唯一找到的出口便是:幫助姜川成為比她更壞的人。
她知道自己錯了。她真的知錯了,她給爸爸寫了好多好多封道歉信,卻不可能得到他原諒她的回應。
“阿芙?”姜川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驚詫地問她,“你怎么哭了?”
阿芙皺皺鼻子,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沒事,沙子進眼睛了。”
姜河杳無音信。阿芙反而覺得釋懷。對她來說,這是最好的結果,就像她把秘密深藏進了樹洞,不必面對對方斥責失望的眼神,和內心對自己沒完沒了的審判。
可是這樣,阿芙就再沒有機會對姜河說出那句她很久之前就想說出來的話了。
【離開她,是他能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姜河是在火車上拆開阿芙給他的信的。當然,實在太多了,他并沒有全部讀完,但也已經了解了阿芙埋在心中的秘密。
關于秘密。捫心自問,誰又沒有過?
姜河望著手中的車票。目的地根本就不是他外婆家。如果外婆肯養他,早在媽媽去世之后就會提出來了。不過他也可以理解,外婆從前就沒有工作,連她都要靠兒女養著,又怎么可能有能力養他。
所以在爸爸接走他之前,他要自己養活自己,他需要錢。
奶奶臨終前對他說:“姜河啊,奶奶知道早晚有這一天,就是放心不下你和你爸。你媽媽走了之后,你爸爸就只知道埋頭工作,你別怪他,他是難受才這樣的。我啊,本來給你存了些錢,可銀行卡……今天讓姜川給拿走了……其實也是奶奶欠他的。你別跟他要,就委屈一下,在你爸回來之前,就在你大伯家生活吧。”
姜河不想委屈自己,所以他撒了謊。
窗外的白楊樹一閃而過,火車轟隆隆地行駛著,人生正如一條單行的軌道,停不下來,亦沒有回路。錯失的人,做錯的事,并不是都能在余下的生命中再次重逢,予以彌補。
“阿芙,能夠救贖自己的不是道歉,而是再也不要犯同樣的錯誤。”
姜河在手機屏幕上打下這行字,最終又刪掉了。
如果她要他帶走她的傷痛,他就該成全她。為了避免她想起自己做過的錯事,他會帶著她的秘密走遠,不再與她重逢。
姜河暗暗苦笑,從他們很小的時候起,十來年的時光,他為了留在她的生命中,而一直不斷努力著。
可現在,離開她,卻成了他能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