羈鳥何日歸舊林

清憂

娛樂圈突然刮起了一股倒周星馳的風潮，作為一名媒體人的賀美年重溫了一遍《大話西游》。故事的結尾，孫悟空扛著金箍棒孤獨地消失在滾滾黃沙里。

賀美年閉上眼睛，流下滾蕩的淚水。只有愛過的人才懂至尊寶，世上有好多好多的至尊寶，對前塵往事他們閉口不提，他們捂著傷口抬起頭，大步走。

一、她是年級第一，有資本可以驕傲，可她好像只會低眉順眼

《 大話西游》風靡的時候，賀美年十七歲。那時候她成績極佳，過目成誦，師長都夸她。她卻厭煩這樣的自己，剪一頭分不出性別的頭發，因為胖要穿寬大的衣服，像一潭波瀾不驚的死水，十七歲就可以看到七十歲。

班上的同學不怎么喜歡她，那時候港臺明星在學校風摩，大家的筆記本上貼滿俊男美女，卡帶單放機里永遠在唱著：“遙遙晚空點點星光息息相關，你我哪怕荊棘鋪滿路……”那樣爛漫年紀的時候，誰會喜歡一個不知道王祖賢是男是女，周星馳和周星星是同一個人的人。

所以當轉學來的新同桌許明朗找賀美年談論電影時，她整個人是一個放空的狀態，許明朗喋喋不休地說：“你知道嗎，至尊寶最后沒有和紫霞在一起，他去了西天取經。”

“你跟賀美年討論電影啊？”同班的女生嘴都笑得咧開了，“你可以跟她討論元素周期表，可以跟她討論歷史大事件，就是別跟她討論電影，因為我們的賀美年沒有時間看電影。”

賀美年沒有否認，她低著頭走出教室。十分鐘后，她抱著一摞作業本，吃力地走進教室，剛走到教室門口，不知是誰用力地撞了她一下，她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手中的本子落了滿地。

“哎喲，我不是故意的。誰讓你不減肥，輕輕碰到你，你就圓滾滾地往地下撲。”那個取笑她的女同學雖然嘴里在道歉，但誰都聽得出她的取笑。

全班立刻爆發出笑聲，賀美年從地上爬起來，她鎮定自若地蹲在地下撿作業本。可是同學們并沒有打算停止消遣她，有個男生把腳故意踩在作業本上，她稍微一用力，男生假裝跌倒，然后捏著嗓音說：“賀美年，你把我摔疼了，要賠我。”

“是的，要賠，干脆讓賀美年以身相許。”

大家鬧得正興起，忽然，轟的一聲，教室最后一排發出一聲巨響，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全部都回過頭。是那個才轉學來的許明朗，他將一本書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然后穿過人群，走到賀美年面前，幫她拾地上的本子。

兩人靠得近，這是賀美年第一次仔細看她的新同桌，他高挑白凈，黑矅石一樣的眼睛，額角稍長的發的陰影遮住長睫毛，有一點點英雄的仗義又有一點點少年的害羞。賀美年也不知怎么了，心突然像被老年腰鼓隊員齊上陣一起敲打，幾乎要蹦出嗓子眼。

他幫她撿起被踩臟的作業本，側著頭和她說話：“以后他們再欺負你，你就反抗、撒潑、報告老師，他們就是欺軟怕硬。”

她不說話，視線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開了。她低著頭接過作業本，一頭簡單的短發，劉海稍稍遮了眼睛，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許明朗有些不明白，聽說她是年級第一，有資本可以驕傲，可她好像只會低眉順眼。

二.一個肥胖的她怎么敢驚動漂亮得像星子的許明朗。

期考的成績，賀美年依舊是穩穩的第一。學校要給高三的學生開家長會，賀美年告訴老師，她媽媽摔斷了腿，來不了。

家長會那天，一群衣著光鮮的人里面夾著一個神態不安的女人。那女人很拘謹地扯著自己的衣服，雖然衣服被她扯得很服帖了，可那上面洗不干凈的污垢很惹眼。她出現的那一秒，一直端坐在教室里的賀美年突然發怒了，她盯著那女人吼道：“你怎么來了！”

因為常年干活，那女人的手指已經變形，她不安地搓著自己的手，看著發怒的賀美年：“你們老師的電話打到家里來了，非要我來，我就來了。”

“怪不得賀美年那么丑，原來是她們家基因有問題。”

“每次賀美年都說她爸媽工作忙不能參加家長會，原來她怕她爸媽給她丟人，真虛偽。”

賀美年推開議論紛紛的同學拔腿就跑。

家長會還是要繼續，同學們拗不過老師的要求，大家兵分幾路去找賀美年，許明朗在學校舊教室的一角找到了她。她抱著頭埋在膝蓋里，他一直以為像她那樣厲害倔強的女孩子，是不會哭的。也是從那時才知道，不管她看起來多么無畏，她終究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子，雖然不太好看，卻還是保留著一顆柔軟的少女心。

他突然蹲下身去，想也沒想就用手指溫柔地觸碰她的臉頰：“別哭了。”

在他溫暖的手指碰到臉的一剎那，她止住自己的淚水，側過頭問他：“你是不是也覺得我虛偽？可你們的媽媽過著富足的生活，我爸爸嗜賭成性，我們家只能靠我媽媽給別人做清潔來生活。”

“你看過《大話西游》嗎？那里面有一句臺詞是這樣說的，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不管我們長什么樣子，都是媽媽生的。”

他說的這番話很好笑，適時釋放了賀美年的悲傷。

那天晚自習之后，賀美年背著自己沉重的書包走進了錄像廳。錄像廳正在放的就是周星星的《大話西游》，看錄像的時候，旁邊的幾個男孩子認出了賀美年，壓低聲音說：“瞧，高三第一名的賀美年，她也來看錄像。”

賀美年會去看錄像好像是一件稀奇的事。

等她看完錄像背著書包準備回家時，才發現已經到了深夜。可是賀美年并不害怕，怕什么呢？她記得有一次新聞里有一個關于搶劫的報道，有同學指著報紙說，賀美年如果走夜路碰到打劫，對方一定會反過來給她錢，因為賀美年的長相能擋煞。

賀美年準備抄近路回家，她正準備穿過一條逼仄的小巷，突然聽到一陣嘈雜的聲音，有人在打架。她背著書包準備換一條路走，聽到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賀美年，幫忙啊。”

賀美年轉過身看了那人一眼，是許明朗，他正被幾個人抵在墻上，應該是碰到了打劫。賀美年想也沒想，舉著手上的書包就砸了過去，邊砸邊喊：“打劫啊，強盜啊，快來人啊。”

那大概是賀美年人生里的第一次逆襲，那幾個打劫的被她的叫喊嚇得作鳥獸散。先前喊她幫忙的許明朗靠在墻上，沖她虛弱地笑：“賀美年，班級里傳言你能辟邪，果然沒錯。”

“你明天可以跟他們說，除了辟邪擋煞，我還能驅魔降妖。”總是波瀾不驚的賀美年突然挑起眉頭，看起來像個斗志昂揚的戰士。

男生為她的轉變頓了頓，失聲笑道：“剛剛不是打劫，是你在錄像廳一個人太惹眼了，那幾個男生商量著要嚇你，我不過是好心來搭救你的。”

他的理由讓賀美年半信半疑。她盯著他，他繼續笑：“其實你偷偷出來看錄像，是想和同學們有話題聊，不想被孤立對不對？”

其實他只猜對了一半，她已經被孤立了好幾年，任何一件事久了就會習以為常，她只是想和他有話題聊。她雖然看起來愚笨、不懂得娛樂，可是她記得他兩次跟她提及《大話西游》，一個人時時提及的東西一定是很喜歡吧。

可是這樣的話她不敢說出口，她默不作聲地拽著自己的書包帶。

“早點回家，街上不安全。”

賀美年點了點頭，她背著書包卻沒有立即回家，她站在對面的街上，隔著一條長長的街道望著他。他多像《大話西游》里的至尊寶，每一次危難時刻，他都會踩著七彩祥云搭救她。而她呢，絕對不會是紫霞仙子。她平庸，癡肥。有時候偷偷照鏡子，在鏡子里，她寬大的T恤里面，仍然能看出胸罩帶子勒過的痕跡，因為胖，那些帶子常常將肩膀勒出兩條槽。

青春期里沒有什么比肥胖更惡毒、更能打擊人到體無完膚，一個肥胖的她怎么敢驚動漂亮得像星子的許明朗。

三.除了讀書，什么都不會，想簡簡單單地吸引一個人的注意力都這么難。

每年的秋季，學校都會組織運動會。高三學習吃緊，報名的人寥寥無幾，尤其是三千米長跑無人問津，急得體育老師在講臺上抱拳求救。

報名結束那天體育老師看著名單差點哭出來，原來三千米長跑的名單里，賀美年的名字赫然在列。

體育老師在上面激動，下面許明朗用胳膊使勁捅她：“你快說你沒有報名呀，是他們在惡作劇。”

只可惜當事人習慣了逆來順受，她毫無表情。體育老師走后，許明朗猛地站了起來，他盯著她，吼道：“你又沒有欠他們的，為什么要包庇他們，分明是他們在惡作劇。”

賀美年沒有辯駁，也沒有告訴他，其實報名表是她自己填的，大家不都是喜歡開朗活潑的女生嗎？她雖然做不到開朗活潑，但是出現在三千米賽道上的女生一定能讓人記憶深刻，她只是想讓許明朗關注她、記得她。

賀美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歡一個人，如果她這種感受就是喜歡，那么她才恍然大悟，喜歡一個人原來就是這樣，會變得英勇又淺薄。

三千米預賽那天，許明朗賭氣地坐在花壇邊，不想去關注賀美年。可耳畔總是有這樣的聲音傳過來：“賀美年是不是撐不住了？”

“好像是年級第一名賀美年暈倒了。”

然后許明朗看到幾個老師往跑道沖過去，他也跟著沖過去，果然是賀美年暈倒在了賽道上。穿一套暗灰色的運動服，趴在地上，像一只毫無生氣的蠶繭，許明朗拍她的臉：“嘿，賀美年，起來啊，你不要嚇我啊。”

可是她虛弱得答不出話，許明朗把她扛起來往醫務室跑去。賀美年記得自己在許明朗的背上，暈暈沉沉的頭隨著他的奔跑一起一伏，偶爾嘴唇會碰到他的肩，多像在他肩膀上落下了溫柔的吻。

跑三千米的代價是輸了兩天液，許明朗因為她對惡作劇者的包庇而生氣，對她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態度。

后來賀美年又做了幾件適得其反的事，她想，為何會有自己這般傻的人？除了讀書，什么都不會，想簡簡單單地吸引一個人的注意力都這么難。

對青春期的女孩子來說，沒有什么比暗自喜歡又毫無辦法更令人崩潰的事。

四.當她收到這件禮物時，內心的歡喜早已經蔓延到她身上每一個角落

小城的秋天開始變冷，很多候鳥開始南飛，完成季節性遷徙。

有一天，賀美年的教室里也出現了一只小鳥。是平時在班級里橫行霸道的男同學，趁小鳥闖入他家時，用了全部手段擄獲了它。他手里牽著一條細繩子，那只鳥不停地撲騰，可每次到半空都會被男同學用力拉下來。一只鳥和一群人在抗爭，很可憐、很弱小、很單純，需要幫助。

賀美年看著發抖的小鳥，也不知從哪里迸發出的勇氣，她搶過同學手里的繩子，冷冰冰地說道：“它也是一條生命，你們這樣欺負它，小心遭報應！”

“賀美年，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哪里還有心思要管一只鳥。”

“你再靠近它試試，我會和你拼命的，你信不信？！”盡管沒有人相信賀美年會為了一只小鳥能跟同學拼命，但她眼里的倔強還是嚇退了那個準備搶鳥的男同學。

其實拿到那只鳥后，她就后悔了，去哪里養它呢？它已經被折騰得沒有了南飛的力氣，可是常年做清潔的媽媽沒有多余的同情心給一只動物，她拿著那只鳥，用腳尖碰了碰正在看書的許明朗：“你喜歡小鳥嗎？”

“喜歡啊。”許明朗小心翼翼地從她手里接過那只鳥，“真可愛。”

“要不送給你，你拿回去養。”

許明朗沒有說話。

賀美年心急地說道：“你看它，眼睛是斗雞眼，真逗。”

“好吧，我養它，不如我們給它起個名叫小逗。”

賀美年因為這個名字輕聲笑起來。許明朗看著她，她很少這樣笑，她那張一直面無表情的臉突然變得明亮，他突然為自己的決定感到高興，他邀請賀美年和他一起養小逗：“以后你可以來看它。”

那個寒假，賀美年在學習之余總會和許明朗見一個面，他帶著小鳥，她抱著一包鳥食，兩個人總是有說不完的話。許明朗告訴她，小逗的體力養好了，每天都在家里搗蛋，把許爸爸的內褲叼到了二樓陽臺，害得二樓的夫妻大打出手。小逗還把家里的布藝沙發當成樹干啄，害得他媽心疼得掉眼淚了。他說這些的時候微微笑，嘴角微微上揚，長長的睫毛投下淺淺的陰影，很可愛也很英俊。

天氣暖起來的時候，南飛的鳥開始北飛，兩個人決定去放飛小逗。

樹林里，小逗展開翅膀飛了出去，他因為激動，握住她的手：“小逗飛走了，它做了四個多月的羈鳥，最終還是歸了舊林。”

她的手被許明朗握著，眼睛卻只敢盯著那只已經飛了的小鳥，其實她的心也跟著它不由自主地騰空，像是騎上了那只鳥，翻山越嶺，一路高歌：“我們再也不是普通朋友，我們終于牽了手。”

當然，她心里的歡唱沒有敢表露出來，因為小逗，她和許明朗牽了手。也因為小逗，她收獲了第一份生日禮物。

那是春天快要過完的時候，有一天許明朗在下課后遞給她一只盒子。遞盒子給她的時候，他忽然有點結巴："你，你，你過幾天就要過生日了，我們好歹在小逗那件事上是戰友一場，送你一件生日禮物。”

“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隨便在花名冊上查一查就知道啦。”

他送的生日禮物是一枚水晶發夾，回到家她迫不及待地就把發夾卡在頭發上，可是她的頭發不聽話，發夾滑了下來。她重新用包裝袋把發夾包起來，慎重地把它放在抽屜里。

那是賀美年十七年來收到的第一件禮物。以前她總是偷偷許愿，希望能收到生日蛋糕，希望能收到美美的衣服，希望能收到溫暖。

當她收到這件禮物時，內心的歡喜早已經蔓延到她身上每一個角落，就算她背過了身，她也能感覺到自己臉上那夸張的表情。可是賀美年不敢問一問，嘿，許明朗你送我禮物是因為喜歡我嗎？

因為她自卑、敏感、自尊心強到近乎畸形。她怕，怕許明朗說，你想多了，我只當你是戰友。

五.原來所有的胖子都是潛力股

兩個人成了朋友，偶爾在課余會聊一聊高考志愿。

許明朗的志愿是最好的醫學院，賀美年只想掙快錢幫媽媽貼補家用，她選擇了本市的一所普通大學的廣告專業，只需要兩年就能出來工作。

畢業的時候，大家流行寫畢業留言，許明朗也買了一本帶鎖的日記本，他把那本寫滿留言的日記本帶給賀美年看。看完之后，賀美年說：“我也給你寫一個吧。”

“好啊。”

“我現在不寫，我帶回去寫。”賀美年收好日記本帶回了家。

要寫什么呢？賀美年寫：“許明朗，你知道我喜歡你嗎？”寫完了賀美年又用涂改液涂掉，最后賀美年寫了一句：“許明朗，祝愿你前程似錦，萬壽無疆。”

把日記本還給許明朗時，他看著那幾個字哭笑不得：“你在賀壽啊？”

賀美年在一邊歪著頭沉思片刻，然后說：“你們做醫生的，總會遇到各種風險，我怕你會英年早逝，以防萬一，給你寫這樣的祝福，多貼切、多宏偉啊。”

她雖然慢慢開朗起來了，可依然嘴笨，一句話差點把許明朗的嘴都氣歪。雖然嘴笨，但她還是給許明朗準備了一份禮物。許明朗去念大學那天，在火車站送行時她掏出一條圍巾：“送給你，聽說北方的冬天很冷。”

他收下了，但還是不忘嫌棄地說：“你就不能心靈手巧一點嗎？這條圍巾好丑。”

后來賀美年去逛許明朗的QQ空間，看見他在雪地里戴著她織的那條圍巾，她在下面刻薄地留言：“真的好丑，像一只松鼠。”

許明朗壞壞地回答：“沒辦法，北方太冷了，錢都拿去買專業書，只好先委屈自己了，等家里的支援一到，我就換掉它。”

他雖然這樣說，但后來更新的照片里，這條圍巾的出境率仍舊高達80%。

已經畢業的老同學在他的空間里面留言：“許明朗，你不會真的喜歡賀美年吧？”

“許明朗是不會喜歡賀美年的，當醫生的都很挑剔，看每一個姑娘都希望對方朱唇粉面、柳眉如煙。”

繼續有人回復：“你說的那是整形科醫生，也許賀美年瘦下來會好看。”

她像是看到了一線曙光，開始看一些別的書，也在網上學人健康減肥，吃東西先從素菜開始，每天早上一杯溫水，然后在大學城里跑步。慢慢地，她變得好看起來。拍了些照片，也愿意放在空間里了。

同學們在上面留言：“原來所有的胖子都是潛力股。”

六.她的手有些顫抖，像只落敗的公雞，她最終放下了電話

即使是她變得漂亮了，許明朗也沒有表現得很吃驚。偶爾兩個人在QQ上聊天，她說學校食堂的青菜包子不好吃，他說自己第一次做解剖時，嚇得手都軟了。這樣沒營養的話題在外人看來真的是有點蠢。

可是她一直都堅持著和他聊天，聽他在QQ里說，他因為學業忙，沒時間交朋友。于是她在QQ上說，正好國慶長假她同學請她去他附近的城市旅游，到時來看他。他說好啊，到時我們去看周星馳的新電影。

他以為她真的是順路去看他，其實，她是專程去看他。乘火車穿越千山萬水。長假期間的火車，人堵得像裝在罐頭里，火車一路都在晚點，她灰頭土臉，悶得差點在火車上暈厥。可是她的心堅定地朝著他的方向馬不停蹄地趕過去。歷時了一天兩夜才到他的城市，怕他看出破綻，她下車后跑到一處網吧留言給他，她告訴他的是，將在明天早上從旅游的城市過來，然后下午到，在這里待一天，再去跟同學會合。

那次的預謀很成功，他請她看了周星馳的新電影《長江七號》。末了，他說，還是《大話西游》好看。她聽他提起《大話西游》，很想告訴他當年她做過的那些事，可最終，她的沖動，她的千里奔赴都沒有說出口。她怕造成他的負擔，她做這些不是為了求什么、得到什么，僅僅是為了能看得到他，喜歡一個人本應如此簡單。

很快許明朗就快要大學畢業了，這時候賀美年已經進入社會，她找了一份廣告文案的工作，閑暇的時候就在戶外給人做廣告牌掙外快。許明朗告訴她，導師想帶他去印尼進行為期一年的學術交流，他在QQ上想問一問她的意見。

賀美年只是說：“聽起來還不錯，男孩子本應該攜一身本領去闖蕩。”

“那你呢，有什么理想？”

“呵呵，我這種人適合安逸，我就寫一輩子文案，畫一輩子廣告牌吧。”其實她是這樣想的，自己喜歡的人在外面攜一身本領，行俠仗義。 而她呢，就在家鄉為他撐一片天，等哪天他風塵仆仆地推開門，她一身煙火氣息，為他煮一碗羹湯。

許明朗去了印尼，他給她寫信，告訴她，友好的外國友人們給他取了個英文名叫JOE，還告訴她印度也有高樓大廈、萬家燈火、頂級名牌。也有很多光腳流竄的窮苦大眾，還有一些落后的地方一些人會公然搶劫華人。我在這里會茫然，找不到方向，可是每治好一個需要幫助的人，我又覺得熱血沸騰。

她寫回信的時候，電視里在播放一則新聞，一場海嘯席卷了那座令許明朗茫然又沸騰的城市。電視新聞里的殘敗場景令人心酸，斷壁殘垣里搜救隊和醫療隊的背影令賀美年心像被針刺一樣疼。主持人說海嘯引發的地震等級不斷更新，遇難人數已經破萬。

賀美年就在那一在失去了許明朗的消息，在海嘯過后她用存下來的錢買了一張去印尼的機票。她坐在飛機上，推上窗罩，有一些沒有被破壞的地方是無邊無際的凈藍，鑲嵌在無邊無際的雪嶺間，好像是身處另一個星球，她的許明朗現在就在這星球的某一處，充當著一個戰士的角色。

她按照許明朗寫給她的信的地址找到了他所在的醫療機構，負責人告訴她，海嘯過后有些地方出現了疫情，JOE XU和他的導師一起去了前線。她根據負責人提供的地址找到他的工作地點，那是一處無比破爛的地方，他的同事告訴她他出去了。她坐在簡易的棚里等他回來，那些醫務人員都很NICE，她們用英文和她聊天。還有一個胖胖的英國男孩子，在她等了幾個小時后，指著遠處從吉普車里跳下來的一個長發女孩子說：“那是阿加沙，你去問問她，JOE XU什么時候回來？她是JOE XU 的女朋友。”

JOE XU的女朋友。她覺得一切只是一個夢，夢醒了，他就會回到相隔幾千公里的故土，回到屬于他們的世界里，他卻早已經偏離了軌道。他再也不是一只為她牽絆的羈鳥，他展翅高飛，再也不會回歸那片舊林了。

在回程的飛機上賀美年沒有掉一顆眼淚，她沒有那么堅強，她只是像十七歲時一樣很倔強，不肯給自己受傷的機會。

回國之后，她病倒了，高燒。有一天她睡得迷迷糊糊，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她找了半天才找到：“喂。”

對方沒有回答，她便再說了一次：“喂？”。

“賀美年小姐，我是許明朗的朋友，我叫阿加沙。”之后那女孩子的聲音便十分遙遠了，賀美年努力地辨認著那些模糊的詞組，她的手有些顫抖，像只落敗的公雞，她最終放下了電話。

七.做新娘子是件高興事，你流什么眼淚。

賀美年一直在那座城市生活，寫了很多的廣告文案，畫了很多廣告牌，她在當地是小有名氣的廣告企劃。

可是她沒有再戀愛，三十歲已經叫剩女，父親因為她的年紀以死相逼，要她相親。有時候她照鏡子看著自己越來越蒼白的臉，簡直聽得見時間像書一樣嘩啦啦地翻過去，刺耳的聲響，可是她想要棲息的島嶼卻一直在遠方。

賀美年三十五歲那年才披上白紗，對方是一個傳染科醫生，第一次相親時，賀美年坐在他的對面，他一臉拘謹的笑，喝了一杯咖啡后他才敢跟賀美年講話。他告訴賀美年，因為傳染科醫生所在的崗位特殊，所以才拖到了要相親的年紀，如果她介意，這頓飯就當兩個人交個朋友。

賀美年鎮定自若地喝著咖啡，吃著飯，走的時候她留下了醫生的電話號碼。

結婚那天，母親給她梳頭，從抽屜里找出一只包好的水晶發夾：“這個發夾挺漂亮的。”說著，母親把發夾別在她頭上，可是她的頭發短短的，又不聽話，發夾很快就掉了。

說起她這頭不順滑的短發，母親笑了起來：“你這短發根本就夾不了發夾，你怎么會買一只發夾呢？”

賀美年假裝沒有聽到，她別過臉去， 眼淚就流了出來。

母親見她哭，忙替她擦眼淚：“做新娘子是件高興事，你流什么眼淚。”

離開大院的時候，新郎抱著她，已臨近秋天了，落葉隨處可見。風一吹，紛紛揚揚地飛舞。

她在心里說：“許明朗，我找的這個人雖然不是你，但他有你一樣的眉眼，有你一樣的職業。”

八.尾聲

當年賀美年從印尼回來發高燒的時候，她接到了一個越洋電話，電話里那個叫阿加沙的姑娘告訴她：“JOE在第一線感染上了疾病，高燒不退，他迷迷糊糊叫你的名字。他說賀美年可厲害了，年級第一。賀美年只是看起來倔強，其實她也希望被人尊重和疼愛。賀美年喜歡這只小鳥，雖然我不喜歡鳥可因為賀美年我要善待它。賀美年可孝順了，因為她母親她放棄好大學去學廣告。賀美年變漂亮了，可我還是喜歡以前那個圓滾滾的賀美年，有肉的手牽起來可舒服了。賀美年支持我去做交流，等我跟導師做完交流，我就跟賀美年表白，到那時候我就可以獨當一面做醫生，為賀美年遮風擋雨了。”

后來許明朗的父母從異地拿回了他的骨灰，去參加許明朗葬禮的那天，許明朗的父母跟她說：“這孩子托朋友讓我們轉告你，不管胖還是瘦，你其實都很美。還有，他想告訴你，他一直都喜歡你，只是他福分淺薄，不能陪你往下走。他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自卑，希望你能收獲幸福，像世間萬千姑娘一樣戀愛結婚生子。”

風呼呼掠過她頭頂的天空，她心里栽種了好多年的種子終于嘭的一聲發出了芽。她站在墓園，歇斯底里哭得像個小女生。

這輩子，賀美年以為都會是這樣了。她一個人在他的世界里吹號角，沖鋒陷陣。可事情突然峰回路轉，原來在她沖鋒陷陣的時候，他也一樣，一直默默地關注著她，一直等著自己變強大，然后保護她。

賀美年憎恨自己寫下的“祝愿你前程似錦，萬壽無疆”，有人說佛祖憎恨貪心的人，她的愿望許得太大，才會把許明朗送往另一個世界。

至尊寶失去紫霞后沒有倒下去，許明朗走后賀美年也沒有倒下去。因為她記得許明朗最后的心愿，希望她幸福，結婚生子。如果兩個人的幸福需要有一個人去完成，那么她就去等，等一個人，有許明朗一樣的氣質，有他一樣的眉眼。

文/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