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
秦湘想過許多次,如果自己能溫柔一些,嬌弱一些,像孟瑤那樣令人見之生憐,不忍辜負,是否就能讓蘇昀愛上她。
可哪怕,他永遠不會愛上自己,秦湘還是愿如現在這樣,一身傲骨,錚然立在他身邊,踏一路血海尸山,為他擋風雪,斬荊棘,逐天下,不悔此生。
1
秦湘闖入天牢,是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
此前她千里縱馬,從位于西涇之南的云山趕回故國大梁。云山劍宗揚名天下,她于其門下習劍五年,一身劍術已難逢敵手。
而她等這一天已等了整整五年。
含光劍上鮮血滴落,她一步步踏過幽暗潮濕的甬道,偶有守衛的士兵,刀還未出鞘,就倒在了她的劍下。
她已不在意背負再多的血債,就算將來下十八層地獄,她也要將那個人救出來。
甬道的盡頭,她看見了那座囚室,隔著木欄可以見到匍匐在地上的男子,盡管他看上去已近乎不似一個正常的“人”了,可秦湘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她一劍劈開門上鐵索,推門走了進去。
一身粗衣襤褸,露出的肌膚上皆是累累傷痕,地上還有干涸的血跡,長發覆蓋著蜷縮的身體,讓他看起來如一只瀕臨死亡的困獸。
她看到他指尖微動,然后緩緩睜開了眼,可她不確定他是否看到了自己,下一刻,他的雙眼就無力地合上了。
哪怕設想過無數次,都不及此刻親眼所見觸目驚心。她蹲下身去,拂開他額上的亂發,只一眼,淚就無法自抑地簌簌而下。
“蘇昀……”她將他背在身上,以劍支地站起身來,“我這就帶你出去?!?/p>
她回來了,從此,再沒有什么,能困住他了。
蘇昀醒來時,茫然四顧,不知身在何處。
這是一座簡單干凈的木屋,身下是舒適綿軟的床榻,窗外正有陽光透入,這一切同梁都的天牢比起來,簡直如同仙境,可他不知自己為何會置身于此。
正疑惑間,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身著素衣的女子端著藥碗走了進來。
在無數次地打量之后,蘇昀才啞著嗓子道:“秦湘……”
秦湘已走到他的身前,將藥放在床頭木椅上,莞爾一笑:“好久不見,蘇昀。”
當初他獲罪被囚,她遠走西涇,一別五年,再見已是恍如隔世。
在蘇昀眼里,他們本是此生都不會再見的,他也沒想過此生還能離開那座監牢。
“你怎么……回來了?”
“我去了云山,習了五年的劍,然后趕來救你了?!蔽迥陼r光,在她嘴里不過這寥寥幾句。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頓了一下又問:“你怎么帶我離開帝京的?”
秦湘看了看他,仿佛不知如何說起,只端起藥碗,遞給他:“先將藥喝了吧。”
她找了大夫來替他看傷,那些傷口密密麻麻,有的太久遠已結痂,有的腐爛得可見骨,她不知道這些年他是怎么撐過來的,她甚至覺得,若是自己來得再晚一點,就可能永遠見不到他了。
身上的痛楚漸漸蘇醒,他皺眉忍著,將藥飲完后直直看著她。
秦湘猶豫著,還是開了口:“蘇昀,我闖入天牢的那日,陳國軍隊已攻到帝京城下,你皇兄沒有精力來阻攔我們,那時他的江山就要沒了,準確地說……就在我帶你離開后的第三日,帝京陷落,你皇兄已自縊而亡。”
2
秦湘知道蘇昀需要時間來接受這個消息,事實上,她也茫然不知所措。那畢竟是他們的家國,從此卻要山河破碎,被外族踐踏奴役。
可還未等到他緩過神來,兩日后,大梁的遺臣就已將兩人找到。
秦湘將蘇昀救出的數日,一直南行,直到到達沅江以南的遙州,陳軍占領了梁都后暫時還未繼續南下,而沅江以南那些聞知梁帝已亡的大梁遺臣們,欲集結南邊數州兵力,全力抵御陳軍。
可都城陷落,君王已死,蘇氏皇族皆被陳軍所屠。
遙州的梁將想到了在帝京陷落前,被人從天牢救出的三殿下蘇昀,如今或許是大梁最后的希望。
秦湘不知這些人是如何將他們找到的,小小的木屋前,跪了一地的文臣武將,他們已道出此行的目的,讓蘇昀扛起這個殘破的江山。
蘇昀在聽了他們所言之后只是沉默,他將自己關在屋子里,秦湘立在屋外看著眼前的遺臣們,也是默然。
為首的是遙州守將葉昶,從前在帝京任職,自然認得這位秦家大小姐,于是懇求道:“求姑娘勸勸殿下。”
“勸他……”秦湘苦笑,“你有沒有看到他如今的模樣,他被那個人折磨成這樣,你們如今讓他去幫那個人守住江山……如今他若不能好好養傷,命都會沒的?!?/p>
秦湘知道他們要他擔下的是一副怎樣的擔子,是要他拿余生拿性命去賭的,她不愿親眼看著國破,也不愿蘇昀半輩子繼續煎熬。
她推門走進去的時候,他還在沉思,秦湘看他坐在窗前,心里便想著,無論他做了怎樣的決定,她都一生跟隨。
“想好了嗎?”她出聲打破屋內的沉默,“如果你不想答應,我們可以遠走他國,東邊的大夔,西邊的秦楚,我們找個地方隱居起來,再無紛擾。如果……”
他突然轉過頭來,就那么看著她,慢慢地道:“我不能走……不光是為了江南的百姓,若我這樣走了,此生也不過是個血統低賤受盡凌辱的落魄皇子,母親和阿瑤的死也毫無意義,蘇晟挑不起的擔子,我來挑?!?/p>
她坐到他的身邊,拿過他的手握住,曾經的蘇昀絕對會立馬將手抽回,再萬分嫌惡地看著她,可如今,他只是默然。
“如果你決定留下來,”她笑了笑,仿佛這是個再簡單不過的決定,“那我就陪著你,上濟國難,下救萬民。我陪你守城,陪你征戰,就算只剩孤身一劍,也會擋在你身前。”
“秦湘……”他艱難地看著她,語氣卻是冷漠拒絕,“你走吧,我欠你夠多了。”
當初秦家滿門就是為了他而亡,這債他一輩子也還不起,且她一個韶華正當的姑娘,已耽誤至今,他不能再拖累她。
“你休想再趕我走了,蘇昀,”她眨了眨眼,忍住淚意,“我秦湘決定的事,任何人都攔不住,況且,如今你需要我,”她傲然一笑,眼中如有萬丈光芒:“你別忘了,我可是秦家的女兒!”
3
在遇到蘇昀之前,秦湘從不知什么男女情愛,他們秦家是百年將門,出了不知多少名將,她的父兄,個個都馳騁疆場,保家衛國。
她日日都想著跟著哥哥們上戰場,整日身著男裝,不是練劍就是看兵書。
他五哥是禁軍統領,接到命令要去北邊若葉城,接一直流落在外的三皇子回京,想著帶她出去散散心,便帶上了她。
秦湘見到蘇昀的第一眼,是在他家破敗的小院子里,他抱著死去的母親,木然坐在榻上,身邊一個小姑娘正無聲落淚。
蘇昀的母親是個擁有驚人容貌的賤民女子,她是在年輕時遇到被貶謫至此,當時還只是皇子的梁帝。而梁帝是在登基多年后才知道,自己當初還遺留了血脈在外,這才著人將其接回。
他母親自知無法留住兒子,亦不愿從此孤身一人,于是服毒自盡。
秦湘一直記得蘇昀抱著母親尸身的樣子,他沒有哭,甚至沒有表情,后來她也再沒見他笑過歡喜過,仿佛是從那一刻起,他的眼中再沒了其他情緒。
秦湘在一旁看著,卻不知為何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傷。
她的母親在她出生后不久就病故了,家中一眾兄長將她捧在手心里,寵溺得沒邊,有時她甚至想,其實沒有母親也并沒有什么。
她從未覺得難過,在遇到蘇昀之前。
蘇昀被接回了帝京,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那個在他身邊哭泣的小姑娘,叫孟瑤。
后來蘇昀在無數次拒絕秦湘的時候都對她說,孟瑤是他娘從奴隸販子那里買來的,他們一同長大,日后他會娶她,一輩子照顧她。
那時秦湘只是笑,自小高傲的她從不覺得有什么是自己不能得到的,她告訴他:“不,蘇昀,你要娶的人是我,只能是我。”
說不清是什么時候喜歡上他的,或許是回京那一路,那時她的目光就一直落在了他身上。他雖是皇子,卻無所倚仗,便是梁帝,對這個兒子也從未上心過。
她纏著他,一纏就纏了三年。
他從未正眼看過她,向來都是避之不及,就算相見,眼中的厭惡也不愿掩飾。或許正是這種輕慢,更加激起了她的興趣,秦湘喜歡有挑戰的事,那時蘇昀在她眼中,就是一匹烈馬,遲早會被自己征服。
可漸漸地,她發覺不是那樣的,不是所有事都如習武練劍,你花了多少努力就有多大的提高,無論她對蘇昀再好,他的眼里都沒有她。
難過,悲傷,這些都是蘇昀教會她的。就是在這些情緒里,她發覺自己是真的愛上他了。
后來梁帝病危,太子蘇晟監國,不久后,蘇晟在一次醉后,欲臨幸孟瑤,那個看似柔弱的女子為了保住清白竟撞柱而亡。
在秦湘看來,想要的,千方百計也要得到。
她告訴蘇昀,如果想要為他心愛的女子報仇,她可以幫他。有秦家相助,他就可以奪得帝位,只是他必須答應,登基后立她為后。
可惜,后來到底還是沒能扳倒蘇晟,最后蘇昀下獄,秦家滿門被斬,僅剩秦湘一人逃了出來。
4
蘇昀到達遙州州府時,江北全境已俱為陳軍所占,陳軍以數萬水師為先鋒,大破在沅江上鐵索連舟以抗敵的梁軍,沅江之南所有州郡,再無天塹可倚靠。
蘇昀拖著一身的傷,沒日沒夜地和一眾將領商議守城之計,的確如秦湘當日所言,他需要她,因為她是秦家的女兒。
她的骨子里,流淌的是一代將門秦家的血液,對兵法戰事有著生來就有的天賦。
她甚至提出要親自帶兵隨葉昶出城,與陳軍一戰,蘇昀本是不答應的,可她說,城破也是一死,若逃不過,她寧愿死在戰場。
許多年后,這場戰役仍被后世人反復評說。
蘇昀記得的,卻是那日秦湘一身銀甲立在身前,朝他明艷一笑,然后轉身而去。猩紅的披風在她身后揚起,映著火光夜色,鮮艷得如她眼中的粲然光芒。
陳軍一月之后退兵,遙州久攻不下,跨江而戰的陳軍糧草不足,只能暫時休兵。
可退兵只是暫時,至少要讓陳軍退回江北,南邊各州郡才有喘息之機。
出兵突襲的計劃是秦湘提出的,她也堅持由自己前去,蘇昀看著她堅定的樣子也只能妥協。
他看著她躍身上馬,在夜風里回過頭來,對他道:“蘇昀你看著,你要的,我都能幫你奪回來。”
蘇昀覺得自己從來都看不懂秦湘,初見她時,以為她不過是個被寵壞了的大家小姐,后來她日日纏著自己,他以為也不過是圖新鮮好玩罷了。
他們是這世上兩種截然不同的人,她自小得享富貴榮寵,養成高傲又肆意的性子,可他不一樣,他從年幼時就嘗過太多的無可奈何,知道想要守住的東西要多小心翼翼,越是在意越要絕口不提,越是深愛越要緘默深藏,哪里是如她一樣隨口將喜歡掛在嘴邊。
他甚至討厭她,討厭她目空一切的驕傲,討厭她身上的耀眼光芒,那些都讓他心中的卑微無處可躲。
那時她對他說喜歡,他想,她喜歡的不過是成為三皇子的蘇昀,這份喜歡,又有多少年少的天真和玩鬧在里面,她只是沒有看清,誤將一時興起當作傾心。
可這一刻,他看著她遠去的背影,第一次覺得,真正沒有看清的,或許是自己。
5
半年之后,陳軍盡數退到沅江以北。
此時江南的眾臣卻出現了分歧,以葉昶為首的主戰派堅持跨江北上,將北邊的半壁江山一同奪回來,其余主和大臣卻提出與陳劃江而治,以蘇昀為帝,建立南梁。
兩方爭執不下,便要蘇昀做出決斷,是北征還是留下。
秦湘一踏進院中,就看到不遠處,蘇昀有些落寞的背影。
她走至他的身邊,這半年來的相處,兩人之間漸漸有了默契,于此刻,不用言語,卻已各自明白。
“秦湘,你別跟著我了,不值。”他神情漠然。
秦湘卻置若罔聞,只是一笑,毫不在意地道:“除了讓我走,你還能說些別的嗎?不就是北征嗎,蘇昀你信不信,終有一天我秦湘會名揚天下,我是秦家的女兒,死也該死在戰場上。”
她又怎么不懂他呢,偏安一隅,陳軍盤踞江北虎視眈眈,終有一日會打過來。
可若要領兵北上,莫說勝負猶未可知,就算最后真能將陳軍趕出嘉定關,又需要多久?或許終他這漫漫一生,也無法成功。
“可我什么都給不了你,”他別過頭去,并不看她,“當初阿瑤去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過,此生絕不再娶他人,給不了她的承諾,我也不能給別人。”
攥緊的手里,指甲掐進手心,她用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還算鎮定,眼中的悲傷卻泄露了情緒:“蘇昀,我沒想求什么,你也不用急著告訴我什么東西求不得。”
她以為時隔多年,自己已不會再輕易被他所傷,她以為她已經不會在乎了,可原來不是的,無論隔了多久,他的一個淡漠眼神都依舊能劈開她的層層鎧甲。原來追著一份無望的愛太久,不是變得堅強,而是遍體鱗傷。
6
第二年春初,江南各州郡兵馬齊備,大軍開拔,渡江北上收復北面的半壁江山。
這注定將是漫漫征程,亂世烽煙,歲月激蕩,秦湘也由此踏上一代名將之路。
常常是她帶兵沖殺在前,他在帳中運籌帷幄,每一次相見都匆匆而別,他只能等著一張張薄薄的戰報,告訴他,她行至哪里,破了多少敵軍,又枕著怎樣的風雪。
如她所言,秦湘的名號開始名揚天下,北地萬人傳頌,敵軍聞風喪膽。
整整六年,江北已有大半山河收復,除了赫赫威名她還積了一身累累舊傷。
她看著蘇昀一日日變得從容淡漠,再不是從前那個沉默寡言的皇子,眉宇間盡是俾睨天下之氣,面上的神色,也越來越像他那威嚴決絕的父皇。
一路艱難,葉昶便提出與北邊草原上的賀圖部聯合,他們與陳有舊仇,如果能與其達成協議,便可南北夾擊,陳軍必是無法招架。
派去賀圖部的人不久從草原帶回了答復,賀圖的汗王倒是愿意同梁軍合作,可卻提出一個要求,便是要蘇昀答應娶賀圖的王女,他日蘇昀登基,便立其為大梁皇后。
這在一眾將領眼中是再劃算不過的交易,紛紛勸蘇昀答應,蘇昀卻堅決不允,眾人便以為是因為秦湘。
她連夜從前方趕回蘇昀所在的寧州,已是夜深,蘇昀房里的燈還亮著。推開房門,就見他立在輿圖前。
聽到推門聲他抬起了頭,見是她愣了一下,神情冷了下去:“連你也要來勸我?”
秦湘想否認,可事實確如他所言。她明白他聲音里那份震驚,換成從前她一定會無比高傲地對他說,沒了賀圖我也能替你把天下打回來。
可看遍了戰火殺戮,看遍了生死流離,才覺得從前以為的征戰四方的榮耀,背負著多少一言難盡的苦楚疲憊。
“蘇昀,”她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蒼涼,“我累了……既然有更簡單的方式,只是需要你娶一個女子,又如何不能?”
“你變了。”他冷冷地看著她。
“是,我變了,看了太多的生死,害怕無謂的犧牲,我知道你為了守住對孟瑤的承諾,可這就勝過千萬人的性命嗎?”
“可我不想妥協,有了這一次,就會有無數次,從前我軟弱過,然后再也無法挽回。”
她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是失去孟瑤那次……
孟瑤,孟瑤,永遠都是一個孟瑤。秦湘搖著頭,唇邊的苦笑慢慢洇開,外面的風吹進來,將她的裙擺揚起,她慘白的笑像一朵枯萎的花。
“你知道嗎?我累,不僅是征戰……還有對你的追逐。”
7
秦湘受傷的消息傳來,是在快要攻到帝京的時候。
那不是一般的傷,一支箭差點將她右邊胸膛貫穿,她被摔到馬下,被馬拖行著一身鮮血淋漓,直到被送到蘇昀面前,她仍是昏迷未醒。
蘇昀一直不信她會受傷,直到親眼見著她面無血色地躺在那里。
他一步步走近,她的容顏便一點點清晰。他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這樣蒼白,虛弱,像他手中一捧即將流逝的水,讓人有種無可挽留的恐懼。
“她怎么會突然受傷……”他嘶啞著聲音問。
“聽副將說,那一箭秦將軍本足以躲過的,可不知為何她恍了神?!比~昶低聲答。
那箭上有毒,他見到她的時候毒已入血脈了,大夫說,天下恐怕只有兩種東西能救她的性命,一是百年難得一遇的藥人之血,一是南淵冥靈山中的神草生息草。
藥人無處可尋,蘇昀只能派人千里去往南淵,尋找那生息草。
他找了術士封了她的心脈,這樣便可撐過數日,只是除了脈搏呼吸仍在,她躺在那里如活死人般。
他總覺得事情不會那么簡單,她怎么會那么大意,在千鈞一發的時刻就恍了神。
答案很快被查了出來,秦湘在不久前救下了一群流民,那流民里有個人是當初秦家的舊屬,當初秦家被判謀反,直系將領都被處決,不想竟有人逃脫了。
蘇昀已能猜到秦湘失常的原因了,那人既是秦家舊屬,想必已經告訴了她當年之事。
他最害怕的,最終還是沒能躲過。
當初他得秦家扶持,想要扳倒太子蘇晟,計劃本是萬無一失,他們在正陽門伏兵已將蘇晟截住,可蘇晟不??念^求他,他一時心軟,亦是膽怯,害怕尚未離世的父皇的怪罪,以及弒兄之罪帶來的一世污名和天下人的口誅筆伐,于是改了主意沒有殺他,最后讓蘇晟逃走,反敗為勝。
她并不知道,是他的一念之差,害了秦家滿門,這就是他所說的,從前一次軟弱,再也無法挽回。
他無數次趕她走,不僅是怕耽誤拖累她,更害怕她知道真相。他害怕,害怕她會恨他。
蘇昀還記得那日,在帝京的牢中,昏昏沉沉之中,有劈開鴻蒙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他用盡全力睜開眼,看見她就在眼前,像是帶著令他無法直視的光芒,他無力地合眼時,就感覺到,涼涼的水滴落在自己的臉頰上,是她的淚。
這世間,還會有誰會為他流淚?他伏在她的背上,鼻息間全是她的清淺呼吸,他想,原來他并不是一無所有。
從前討厭她一身耀眼光芒,是害怕被這光芒灼傷,可當他沉入最深的黑暗里,才看到,她將他的生命照亮。
那時候蘇昀才知道,當初那個錯誤的決定讓他失去了什么,她是那樣愛恨分明的人,如果知道父兄其實是因他的一念而亡,她不會再原諒他的。
8
生息草終于被送回,還好趕得及時,將她救了回來,只是命雖保住了,身子卻垮了下去,再難使劍,更不可能繼續征戰了。
帝京已被攻下,她住進了舊日的梁宮中繼續養病,蘇昀已帶兵繼續北上。
他在北地遠征,卻每月都遣快馬送信回來,堆了厚厚一摞,她卻沒有拆開一封。
兩個月后蘇昀回京,彼時陳軍已全退至嘉定關以外,大梁的河山,終于盡數收復。
他一身甲胄來不及除,就直接趕去看她,她正坐在園中,晨光薄薄地灑在身上,那畫面讓他心頭如有什么溢了出來,可當她抬眼,看向他,那目光已沒了一絲溫度,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他在她身旁蹲下,執起她的手:“秦湘,以后讓我照顧你?!?/p>
可她沒有任何應答,甚至連看他一眼都無,她的眼中沒有他所料的恨,可這卻比她恨他還叫他恐慌。
蘇昀記得多年前,那時她總來纏他,他厭煩得緊,言語間總是不耐煩甚至嘲諷,可無論他說什么,她都無所謂地笑著,眼底卻是一層淡淡的霧,如今想來才懂那深藏的悲傷。
天下既定,就是該準備新帝登基及立后這些事宜了。
對于這些秦湘一概不知,只是在庭院里聽到鐘鼓鳴起,驚起宮鴉飛過,身旁的宮人告訴她,這是崇光殿上新皇的登基大典。
蘇昀成了大梁的新帝,為了他這江山,她曾流過多少血負過多少傷,可如今等來這日,卻不知為何無悲無喜,心中再難起一絲波瀾。
黃昏時分,有太監前來宣旨,是立后的詔書。太監讀完合上卷宗,諂笑著對秦湘道:“將軍,接旨吧。”
秦湘嘴角浮起若有似無的笑意,淡淡道:“不用,我抗旨了?!?/p>
蘇昀正踏入院內,便聽到了這一句,他停住腳步,默默地看著她。
那太監未看到身后的來人,還驚嚇得勸她:“這話可說不得,您可得三思,抗旨那是滿門抄斬的大罪啊!”
她的目光直接落到蘇昀的身上,平靜地道:“我的親族早被誅盡了。”
“秦湘,”他行至她身前,艱難開口,“我知道你恨我,當初……”
她卻出聲打斷他:“當初是我將一門榮辱父兄性命都押到你身上,若說錯,也是我的錯。只是你既說過此生不再另娶,如今何必用這后位來憐憫彌補我,你這樣犧牲,我并不需要?!?/p>
“你為何認為這是憐憫?”他盯著她,“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我是真的愛上你了?!?/p>
她卻如聽到一個多么荒唐的笑話,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愛上我?愛上我什么?曾經那個好好的秦湘你沒能愛上,如今我成了這樣,你對我說愛……你要我拿什么去相信?”
蘇昀從未想過,有一天,當他終于看清自己的感情,想要和她執手白頭一生一世的時候,她卻不信了。
這世上最無力的事,莫過于,你愛的那個人不肯相信你愛她。
9
秦湘不僅不肯接旨,還執意要出宮去,蘇昀怒了就下令,將她軟禁在寢宮里。
她被逼急了,怒著就要往外面闖,只是卻忘了自己如今羸弱的身體,一番打斗下汗便涔涔而下,雙腿止不住地發抖,要撐著墻才能勉強支起身子。
他趕去時,就看見她那般狼狽的樣子。
她冷冷一眼掃到他:“蘇昀,我們曾經說好的,等我想走時隨時都可以。”
那時她還同他四處征戰,他總說她好好一個姑娘家不該如此,讓她早些抽身離去,她敷衍著說,等有一日她放下他了自會離開。他便說好,等她想通了,隨時都可以走。
“可如今我反悔了?!?/p>
她喘息著,卻不肯罷休,正想起身再闖,一起來就兩眼發黑倒了下去。
蘇昀走近,將她打橫抱起走到殿內,宮人去請太醫,他看著她合眼躺在床榻里。
“那天你被送到我面前,渾身都是血,遠遠看著像沒了生息,”他握著她的手低低開口,聲音里滿是壓抑的痛楚,“我以為你離開我了……我一直叫你走,以為是對你好,可原來心里是篤信你絕不會離開的,可那一刻我是真的怕了,我再也不敢,讓你有絲毫離開的可能……”
10
蘇昀覺得,自己或許將她逼急了,便只讓人守著她,自己卻不敢前去,怕刺激到她。
就這樣一直忍耐著,直到半月后,她竟遣人來請他過去一敘。
半個月以來不曾相見,踏入殿內時見她靜靜坐在幽微燭光里,他竟有種莫名的緊張忐忑。殿內只點了幾座燭臺,一室的低暗昏沉,她垂頭坐著,并未抬頭看他,只吩咐宮人為他斟酒。
他將酒一飲而下,仿佛借此有了勇氣,問:“你叫我來,可是想通了?”
她卻嗤的一聲笑了:“蘇昀,你何時這樣臉皮厚了,逼人嫁給你?!?/p>
不知是否是燭火的原因,他只覺得她顯得格外遙遠飄忽,他有些煩悶,一個勁地飲酒澆愁,許是酒氣上頭,他突然向她道:“我知道你不信……我亦不知如何叫你信……”
蘇昀胡亂地說著,也知詞不達意,卻實在不知如何說清,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如此窘迫慌亂的一面,在秦湘面前。
從前為了擺脫她,他以孟瑤為擋箭牌,告訴她他愛的是孟瑤,他做一切都是為了孟瑤,到如今才知是自作孽,如今任憑他如何說,她都不會再信了。
“我信你,”她淡淡的聲音響起,“只是蘇昀,太晚了……”
蘇昀驚愕抬頭,想將她看清,這才發覺不對,還未來得及說話,就那樣倒了下去,昏了過去。
馬車在黑夜里疾馳,至梁宮最外一重宮門丹鳳門時,趕車人拿出令牌,侍衛正準備放行,就聽到身后快馬趕至,有人疾呼:“不能放行!”
馬后是一隊禁衛,迅速上前將那輛馬車圍住,禁衛分出成兩列,后面一人一騎行上前來。
蘇昀從馬上翻身而下,看著那靜垂的車簾,臉上是隱忍的怒氣。
他走近,伸手去掀車簾:“秦湘,跟我回去——”
聲音倏地停住,他的手也僵在那里,借著外面的火光,他已將里面的人看清楚,怯怯的女子正發著抖,卻并不是秦湘。
她走了,或許,再也不會回來。
11
數日之后,一輛馬車停在越州的月白風清樓前,一位戴著冪籬的女子從車上下來,被身旁的侍女攙扶著走進樓去。
蘇昀坐在二樓的雅座上,側目看著下面,那個女子在一角的桌前坐定,侍女將她的冪籬拿下。
聽著漸近的腳步聲,哪怕在嘈雜的酒樓里,秦湘還是辨出了來人。
她沒想到他居然尋到了此地,當初走的時候,其實明白若要找,他豈能找不著自己,可那時她料定他并不會那樣執著。
她低聲嘆息,像是妥協:“蘇昀……”
秦湘聽到他顫抖的聲音在問:“你的眼睛……”
她的眼睛看不見了,從那次中箭被救醒后,眼中就不再清晰,她知道是因為什么,從那時起,她就決定要離開。
“是當初那箭上的毒?!彼α诵?。
“不可能……”蘇昀搖著頭,“生息草可起死回生,能解百毒。”
秦湘無奈地笑著,生息草是神物,但卻救不了她。
當初秦家滿門受誅,她被五哥護送著逃走,可還是被團團圍住,她都已不記得后來如何了,只知醒來已在云山,是她云山傳人救了她。
可她已傷得太重,就算被救醒也注定一生病弱,要靠著藥草維持生命。
她卻要習劍,執意認那人為師,那人卻說,她的身子若好好將養,或許還能活得長久,若執意習劍,折損元氣,恐怕撐不過十年。
她這近十年來,瘋狂練劍,再下山救他,同他一道征戰殺敵,風霜磨礪,早將她的身子掏空,外人看不住,自己卻明白早已時日無多。
何況后面還中了那箭毒,生息草根本救不了她,只是拖延毒發時間。
“蘇昀,所以我不想留在你身邊,那么可憐地死去,我不想你最后看到的,是我最悲慘難堪的樣子……”
12
后來史書記載明德皇后秦湘,反復說的,都是當初她隨丈夫收復河山奪回天下,令天下人為之嘆服,亦為之扼腕,因為她并不長壽,在明帝登基后不久便離世了。
她是個福薄之人。
蘇昀最后還是將她從越州接回了帝京,她躺在他懷里,像個虛弱的孩子。
她的眼睛徹底壞了,漸漸地,記憶也開始減弱,每日頭疼得渾身抽搐,最后甚至直接昏死過去。
只有極少的時間,那痛才平息下來,她的精神才會好一點,卻要很久很久,才能慢慢將他想起來。
這一日蘇昀去的時候,她的精神卻極好,聞見他的腳步聲就喚:“蘇昀?!?/p>
“你帶我出去走走吧?!彼龥]力氣,聲音輕輕的。
她本有木制的輪椅,可他蹲了下,讓宮人將她放到背上,宮人驚嚇地勸:“陛下,這,這會很辛苦的。”
他將她背了起來,朝著外面走去。
她已經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所以并不辛苦,可哪怕再辛苦呢,他多希望能這么辛苦一輩子。
陽光很好,他背著她在漱玉池邊慢慢走,出聲叫她,卻沒了應答。
他停在那里,一遍遍地喚,良久,背上人動了動,答:“嗯,我在……”
像所有的血都重回到身體里,他重重呼了一口氣,忍住眼中的淚意,輕聲道:“別睡著了。”
知道終有離別那日,可只要此刻她還未離開,還在他身旁,蘇昀就覺得,他的世界里,還有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