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無色
楔子
三月初十夜,我意圖推掉與皇上的婚事。
我就著燭臺上的火苗奮筆疾書,汗如雨下,力求這封自我檢討信能夠達到內(nèi)容豐富、情感充沛,使皇上淡淡地掃一眼便能十分感動,然后拒絕和我成親的效果。
——我郡王府窮啊,自我祖父輩起,府中婢女的日平均伙食僅有兩個饅頭,后院的馬都嚼不起干草了,實怕我入宮后拖累國庫,禍及天下蒼生。
沈翊一口啃掉半個蘋果,含混不清地道:“我會向皇上申請三萬兩補助。”
——我長得丑啊,殊不知我出生之日,我爹望了我一眼便大病七天,我娘在我六歲時因我長得丑郁郁而終,就連我侍女小花,都不敢近我身半步之內(nèi)。
沈翊站起身來,將手邊的茶杯一揚,茶水直撲到我臉上,我就眼睜睜看著那涂成五顏六色的濃妝一點點脫落,沈翊揮起袖子在我臉上一抹,咂巴著嘴:“京城四美之首,名不虛傳哦。”
——實不相瞞,我有不治之癥,自小體弱多病兼有腎虛,天生癡傻心律不齊,連跑個五十尺沖刺都要休養(yǎng)一年半載,出門逛街一件首飾都提不動,如何進宮照料皇上?
我落筆抬頭,宋翊趁我不備執(zhí)劍襲來,在劍尖離我額頭僅有兩指距離時,我匆匆向后一仰,食指輕輕一彈,劍尖便被我用內(nèi)力掰彎。
宋翊收回兵器,臉上掛著笑意:“郡主這叫體弱多病?”
我訕訕地收回了手,輕咳兩聲:“好一個皇家暗衛(wèi)隊隊長,不去保護皇上,在這里跟我較真,真是閑得慌。”
“皇上的事便是微臣的事,眼看著皇上的后宮都要保不住了,我等自當(dāng)肝腦涂地。”
這是宋翊跑來郡王府監(jiān)視我的第三天,再這么下去……還讓不讓我當(dāng)個安靜的美少女了!
一
我定親那年,皇上還不是皇上,是個話都說不清的小皇子,宋翊也不是皇家暗衛(wèi)隊隊長,是個風(fēng)度翩翩的冷面少年,住在宮中給皇子當(dāng)陪練。
我爹為了能夠及早將我嫁出去,我牙尚沒長齊,他便帶著我到處跑。
嬌生慣養(yǎng)的皇子沒什么好看,反而面癱的宋翊特別招人喜歡,尚書令家的姑娘每次進宮就纏著他,對此我并不是很開心。
她纏著宋翊,我就沒辦法纏上去,因此我想等她走了再伺機下手。
我爹下朝后一臉睿智地問我:“你不想回家?”
我點了點頭。
我爹說:“你找到目標(biāo)了?”
我瞅了瞅宋翊的方向,又點了點頭。
我爹非常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腦袋,表示十分感動,翌日就定下了我和當(dāng)今皇上的婚事。
我傻了。
夜半時分,我捧著這紙亂點鴛鴦譜的婚書,又瞧了瞧案上燒得噼里啪啦的燭火,想就地燃了,小花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郡主,你不要命郡王還要命呢!”
我收回手來,覺得撕成碎片較為妥當(dāng),一轉(zhuǎn)眼小花已經(jīng)將菜刀橫在了脖子上:“郡主,你不要命小花還要命呢!”
我于心不忍,最終決定從輕發(fā)落,打算取來毛筆將我的名字劃掉,誰知小花從后花園抱來一只渾身雪白的兔子,淚眼汪汪瞧著我:“郡主,你不要命小白還要命呢!”
我:“……”
我思來想去,憋了滿肚子冤屈無處申訴,只好等我將來繼承郡王府,才好做我自己的主。
第一次和宋翊正面交鋒,說起來就比較微妙。
那是八月十九的宰輔生辰,我隨著我爹去祝壽,此種場合下即便看見合胃口的美少年也不能下手,無聊之下,我沒兩杯清酒便喝高了。
侍女忙著給權(quán)貴獻殷勤,我只好提起裙子自己找茅廁。
這一找不得了,我迷迷糊糊就跑到了后花園,墻上那個人影跳出來的時候,我甚至一不小心踢走了腳下一塊石頭。
他看過來了。
他著夜行衣,蒙面,身手矯捷,明眸里載滿了星辰,手中一把長劍泛著寒光,由于我視力極好,甚至看見了劍尖噙著一抹剛出爐的鮮血。
他趁著宴會潛入宰輔府中,奉旨殺人。
宋翊就這樣停頓在墻頭,借著月色籠罩在他身上,映出一個俊秀的影子。
那一刻,我覺得我要被帥瞎了。
但是我很快就清醒過來,因為宋翊他過來了,他提著那把方才解決過人命的劍朝我走過來了!
無疑是要殺人滅口。
很多年后,我依然感嘆當(dāng)時自己的機智過人,我死死盯著前面,雙手抬起,作勢在虛空中摸來摸去,大聲喊道:“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見呢,這天可太黑了,摔著賓客如何是好,我連這條路盡頭那座假山都看不見,誰來扶我一把?”
如此精湛的演技,我都佩服我自己。
宋翊果然也停下腳步,伸出手在我眼前揮了兩把,我不為所動,他才喃喃自語:“果真……看不見嗎?”
擁有正常智商的人,此刻大概應(yīng)該屏息寧神,憂心忡忡,心懷大業(yè),愁容滿面……很明顯,我并不正常。
我一把抓住了宋翊的手腕,并且露出了十分明顯的調(diào)戲他的意向:“這位英俊的少年,這天實在黑,你帶我回宴會好不好?”
那年我十四歲,捏出一副嬌滴滴的嗓子,我果然看見宋翊的眼角抽了抽。
他似乎是思考了極久才開口:“我也不認路呀。”
怎么會有這么不上道的殺手?
“我若是回不去,我爹定要找我,我爹特別要面子,要找我,必定是興師動眾,這就可能導(dǎo)致本該在明早發(fā)現(xiàn)的死人,今晚就發(fā)現(xiàn)了,本來該逃走的人,一不小心就被抓到了,你說,這多不合適。”
我已經(jīng)暗示得如此明顯,宋翊一定懂我的意思。
“你說得很有道理。”他咬了咬牙,“我陪你找。”
宋翊認為扶著我走會耽誤時辰,一把將我打橫抱在懷里,這時他已經(jīng)十八歲,寬闊的胸膛堅硬溫暖,我一張臉紅了又紅,趁著夜色深重,不動聲色地往他懷里靠了靠。
宋翊并不是個路癡,不知為何,那天卻繞了很大的彎,于是我和他在宰輔府中整整走了半夜,游過池塘看過山,喂過鯉魚溜過花園,他將我送回時,宴會已接近尾聲,我爹恰好在尋我。
我聽到宋翊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怪不得難找,人口如此密集的地方,平常我也不來的。”
暗衛(wèi)隊隊長不要這么敬業(yè)好嗎?
宋翊在我轉(zhuǎn)身的那一刻飛身離開,在迷茫的夜色里化出一道溫柔的弧線,我看不見,但是我一定知道。
我爹在回程的馬車上問了我的去向,我毫不隱瞞地說:“遇見了一場久違的浪漫。”
我爹不屑地哼了一聲:“說人話。”
我悻悻地低下頭:“逮住一個美少年,讓他陪我逛花園來著。”
二
我和宋翊的交集其實少得可憐。
京城無人不知我是皇上定下的正宮娘娘,宋翊也因為身份漸漸隱匿起來。
而此時此刻,宋翊作為根紅苗正的暗衛(wèi)二代,繼承了他爹的英俊和勇敢,卻沒有繼承他爹的智商,以為打著替皇上保護我的招牌就可以遮掩他的真實目的,擺脫我的懷疑,那就太天真了。
只是我不得不佩服皇上觀察力實在太敏銳,只見過我一面,就發(fā)現(xiàn)了我珍藏多年的秘密。
那是我十六歲時,奉旨面圣,皇上開門見山,找我要郡王府的密函,我走了好大的神,才轉(zhuǎn)過頭來:“啊?”
皇上順我目光看去,微微抿了口茶,嘴角笑意盡現(xiàn):“你喜歡宋翊。”
我立刻反駁:“別瞎說。”
皇上眉眼彎彎:“你喜歡宋翊。”
我皺起眉頭:“你娘沒跟你說胡說八道是要被打的嗎?”
皇上巋然不動:“你喜歡宋翊。”
我當(dāng)場便急了:“你怎么看出來的?”又補了一句,“別跟他說!”
作為皇上的未婚妻,喜歡暗衛(wèi)隊隊長這件事被發(fā)現(xiàn)后,我不僅沒有戰(zhàn)戰(zhàn)兢兢,反而吃好喝好,因為我清楚,皇上一日拿不到密函,便一日不敢動我。
從前皇上大概沒想到這一點,在我府中折了不少暗衛(wèi),此次派宋翊來府,我得到消息后立即撤掉了所有機關(guān)陷阱,差點就開大門迎他,即便我知道,他慣常喜歡走窗戶和墻。
宋翊眼睜睜看著我埋頭苦寫第三十八份檢討書時,終于忍不住開口:“別寫了,沒用。”
我挑眉看他:“你放我逃走,我自然不需再寫。”
“皇上英明神武,豐神俊朗,京城多少女子奢求嫁入宮中,真不知你固執(zhí)什么?”宋翊抱劍而立,窗子里透進明晃晃的日光,正照在他側(cè)邊的臉頰上。
我愣住了。
宋翊不近女色,皇家暗衛(wèi)隊盡人皆知,鑒于我經(jīng)常出入宮中給暗衛(wèi)們送夜宵,對他的脾氣也摸了十之八九,他從不奉承。他說皇上英明神武,那在他心中皇上自然是英明神武的,但見識過皇上八歲還尿床且無聊時喜歡蹲墻根之后,我對宋翊的看法并不認同。
有句話叫作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的思緒有點亂。
我小心翼翼開口問:“宋翊,你覺得皇上那么好?”
宋翊毫不猶豫:“當(dāng)然。”
我略帶沮喪:“宋翊,你從小到大都陪在皇上身邊?”
宋翊答得一本正經(jīng):“糾正你,皇家暗衛(wèi)隊的使命便是守護皇上平安無虞。”
我覺得自己快哭了:“所以宋翊,你喜歡皇上?”
“廢話。”宋翊不假思索答出口。
手中狼毫啪嗒一聲掉在桌案上,我的內(nèi)心幾乎是崩潰的……
宋翊見我神色失常,正要開口詢問,我憂傷地咬了咬唇,提著裙子奪門而去。
我看見院子里的老榆樹很憂傷,看見朱紅鑲釘?shù)拇箝T很憂傷,我路過王府大客廳的琉璃瓦房頂時,我很憂傷,正巧我累了,就窩在這里,看了一場憂傷的夕陽。
今日正是宋翊回宮報告的日子,傍晚的時候他來找我辭行,練就的輕功無聲無息,坐在我身邊的房梁上時,手中一碗養(yǎng)生湯波紋都未起半分,他向我推來:“聽說郡主今日很虛弱。”
“三分陳皮,六分桂圓,二兩山藥,一兩果干……”我將養(yǎng)生湯放在鼻尖嗅著,頓了頓,“哦,還有一兩砒霜。”
宋翊極快地瞥了我一眼,抬手打翻我手中的湯,面不改色:“你聞錯了。”
我不打算饒過他:“這湯里……”
“什么湯?”宋翊轉(zhuǎn)頭看我,“房頂真是個好地方,可以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xué),你看夕陽,多美啊,我根本沒有看見過湯,是你晃神兒了吧?”
……我已經(jīng)開始懷疑我的眼睛了。
正巧小花端著糕點路過前廳,方一仰頭,看見我怔愣般坐在房頂,不開口也不眨眼,幾乎是想也不想便飛上房頂抽出菜刀向宋翊襲去:“你就這么把我家郡主殺了?”
在宋翊進府那一刻,我就對小花交代過:假如你看見我和宋翊獨處,務(wù)必要小心謹慎,因為我可能會打不過他,怪我如此美貌,他真的想要霸王硬上弓也無可厚非。
如今見小花對我如此忠義,我感動!
還未等我張口出聲,宋翊側(cè)身閃躲,小花一擊不中,從容地從身后掏出一把精致的小算盤:“方才對大人多有冒犯,雖則我家郡主對你情深義重,但是親兄弟明算賬,這棺材費用、出殯費用、郡王府的精神損失以及宴請朝官費用全套總共是……二十七萬三千六百兩,您是現(xiàn)付還是簽單?”
我的臉呢,我找不到我的臉了……
宋翊慢悠悠地伸手將我被微風(fēng)吹亂的額發(fā)拂了個齊整,才施施然起身離開。
我輕咳兩聲,把小花嚇得退后三步:“我平日是這么教你的嗎?”
小花抬頭瞅了瞅我,回道:“那可不嗎。”
我:“……”
夜很深的時候,我趴在窗口,月色寒涼,我望向皇宮的方向,想著宋翊,他此刻該如何向皇上報告呢?
——我連續(xù)潛入完顏青青房內(nèi)七次,兩次被她發(fā)現(xiàn),兩次中了迷香,三次觸動機關(guān)陷阱,盜密函之事還需從長計議。
——我趁完顏青青不備時送上有毒的吃食,無一次得手,我認為她對我仍有防備。
——今日,我不僅丟掉了臉,還丟掉了隨身的暗器榆錢鏢。
想到這里,若不是小花打斷我,我都要笑出聲來。
“郡主,二十七枚榆錢鏢,均涂了劇毒。”小花站在我身后,雙手呈一個檀木托盤,帛上面密密擺了一排黑色的榆錢形狀的鐵器。
今日我找借口奪門而出,小花借為我報仇之名一刀劈向宋翊,他閃躲時自然來不及發(fā)現(xiàn),小花順手盜走了他的暗器。
這原本,是用來殺我的暗器。
此時此刻,我終于意識到一個事實——宋翊,皇家暗衛(wèi)隊第十二代隊長,他忠于天朝,忠于圣上,他是我從小想嫁的人,他不喜歡我。
三
趁宋翊不在,我打算過過清靜日子,天色稍才發(fā)亮,好死不死,陳微來了。
所以統(tǒng)共來說,我們不過是十三面的緣分。
有時候我向他請教功夫,有時候我?guī)еH手做的菜給他吃,但是更多的,是我們誰也不說話,等待一年的相遇,最后不過是靜坐上一天,宋翊是陪伴我走過孤苦少年的人。
我輕松避開陳微掃來的鞭子,卻不打算回答她的話,我為什么愛著宋翊?陳微永遠也不懂。
所以我和陳微不一樣,我可不是一個只看臉的人,我也是看身材的。
陳微打不過我,也沒帶人手來,走的時候甩給我一個落拓的背影:“你還是死心吧,你流著前朝的血,擁有一筆秘密的寶藏,你不入后宮,皇上能放心你嗎?”
陳微是這樣,平日廢話挺多,偶爾一語戳中要害,我整個人都不大好了。
四
宋翊回郡王府是兩天之后,他放棄了每日夜里在我府里瞎轉(zhuǎn),轉(zhuǎn)而對我展開情感攻勢。
比如我在池塘邊喂烏龜,他來時將外衣披在我的肩膀上,刻意放輕了嗓門:“夜里冷,多穿些。”
我嚇得以為自己得了絕癥,他是來找我訣別的,請了七八個大夫診斷證明我身強體壯還能再活五百年才放下心來。
又比如那日,因為郡王府的人均日消費有比較嚴(yán)格的控制,小花偷偷給我加餐,我正躲在房間里徒手抓著雞腿啃,一只腳蹬在另一只凳子上,沒有一點點防備,宋翊猝不及防把門推開,我正打算開口解釋我遭遇了鬼上身,他就抬起袖子,溫柔地抹掉了我嘴上的油,然后才負手而立:“我只是來看看你,你慢些吃,別噎著,我從宮中帶了茶葉來,給你泡一壺?”
美人計用得這么冠冕堂皇,到底以為我有多蠢?
我放任著他明目張膽討好我,最可憐的是我在想,他若能一直裝下去,密函我拱手送上,郡王府我棄之不顧,我爹的交代全部拋到九霄云外也沒有關(guān)系,只要他別離開。
可是我如果真的全交了出去,無疑是個被拋棄的下場,我愛的人不愛我,扛在我肩膀上的擔(dān)子一樣也丟不掉,一不小心,我又哲學(xué)了。
然而宋翊不罷休,今日剛到我練劍的時辰,我換上練功服出門,宋翊已然湊到門口要陪我練手,我自知不如他,抬手一劍下去便用了全力,可是,宋翊沒有躲。
我聽見刀刃入肉的聲音,宋翊沒穿軟甲,他吐出一口鮮血,順勢倒在我懷里,宋翊穿黑色的衣裳,血流如注,看上去就像他被水淋濕了,我卻哭了。
這樣重的傷,可用以醫(yī)治的,恐怕只有我密室中那張千年寒冰床。
宋翊想讓我心疼,宋翊想讓我?guī)ッ苁爷焸?/b>宋翊是在騙我,即便我全都知道,做好了應(yīng)對這件事的萬全準(zhǔn)備,依然淚如泉涌。
我喊他的名字:“宋翊,宋翊,你腦子不好使嗎,你是傻嗎,你拿自己的命開玩笑,倘若我真的不救你……你是要這樣死掉嗎!”
宋翊虛弱地望著我,臉頰漸漸攢出一個笑來:“我跟皇上打了一個賭,你猜是什么?”
我搖著頭,宋翊便繼續(xù)說下去:“我跟皇上講,完顏青青是誰呀,老狐貍一手培養(yǎng)的郡王府繼承人,想騙她恐怕不容易,但是我跟你賭,完顏青青喜歡我,到底有多喜歡我呢,你等著看吧。”宋翊猛咳一聲,臉色更加蒼白,他抓著我的胳膊,用上幾分力氣,可是怕弄疼我,想要松開的時候,我卻抓住了他的手。
我看見宋翊的眼角揚起了得意的笑意,我咬牙切齒:“宋翊,算你狠。”
我愛了十三年的男人,倒在我的面前,要我無動于衷,我自己都不答應(yīng)。
我背起宋翊,一路跑到我爹書房里,撥開一幅潑墨山水,露出隱藏在墻壁上的機關(guān),對身邊目瞪口呆的小花喊:“開門!”
小花擋在我面前:“宋翊不能進……”
“我讓你開門!”
我袖中暗器發(fā)出,蹭過小花的肩膀,沾著一絲血跡,釘到紅花梨木的書柜上。
五
為宋翊診傷時,我診出一種積在體內(nèi)長達十余年的慢性毒,乃是皇家秘制,下毒之人不言而喻。
這是我第二次救宋翊。
上一次是我九歲那年徒手攔下了皇上射向宋翊的黑箭。
加上這次下毒,可見皇上對宋翊積怨已深。
皇上曾同我打過商量,我拿密函作為交換,便放我和宋翊離開,我拒絕了。
我的確不是個好人,我口口聲聲說愛宋翊愛得要死要活,可是到頭來,我還是沒辦法選擇他。
宋翊不過幾個時辰便幽幽轉(zhuǎn)醒,這是我寒冰床的功勞,也用盡了我的好傷藥,小花特不高興地撇嘴:“他可真貴。”
宋翊的睫毛眨了眨,垂下蓋住眼睛,不知在思量什么,良久才開口:“你真救我了?”
“嗯。”我側(cè)過頭去,“本來想補一刀,沒找到好下手的地方,就順手救了。”
宋翊不說話,手指微動,勾上了我的手指,他再動了動,我便俯身靠在他的身上。
我咬上他的肩膀,含混不清開口:“你疼嗎?”
“疼。”宋翊臉色蒼白,嘴邊還有未干的血跡,仍是伸出一只手來抱住我,“冷。”
宋翊冷,不是因為千年寒冰床,而是因為,劍傷加上補藥,加重體內(nèi)毒性,他時日不多了。
宋翊大概不知道下毒之人是他要保護的人,這般甚好。
我下定決心,對宋翊說:“等我回來。”
宋翊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將我拉回去,他的眸子如星辰閃亮,此刻盯著我,嘴角牽起一抹訕笑:“這是郡王府密室,全是皇上心心念念的前朝至寶,留我在這里,你真的放心,你一點不怕?”
我被他的舉動驚住,下一刻便抽手而出:“不肯正視我心意的,明明認識我多年,每次見面都要裝作不認識我,拒我于千里之外,利用我所有的喜歡,卻是為了盜我密函的那個人,我若是不放心,你以為,你憑什么能活到今天呢?”
“你明明全部知道。”宋翊低頭咬我一口,“那又怎么樣,完顏青青,你不是一樣喜歡我,一樣離不開我,一樣豁出去你最珍貴的東西也舍不得我死掉,一樣到最后,還是不忍棄我于不顧,帶我到這里來了?”
宋翊,真不要臉。
宋翊的手不安分地捏上我的臉頰:“我說你呀,真是蠢得沒邊了,明知我對你全是虛情假意,全是利用和討好,你也受用得開開心心,現(xiàn)在還想去找皇上拿解藥,你是真傻吧?”
宋翊把惡毒擺在臺面上,溫?zé)岬暮粑鼑娫谖业亩叄移鹕恚话淹崎_他。
“你那么精明一個人,什么都裝得像,唯獨裝不來虛情假意,以為這么說,就能打消我要救你的念頭?我以前不知道,守著這份祖宗的家業(yè),還是和你在一起,到底什么更重要?今天你問我怕不怕?我怕,我真的怕,我怕你死。”
六
我是宋翊,皇家暗衛(wèi)隊第十二代隊長,受皇上命進郡王府盜密函,沒有人知道,我喜歡完顏青青。
完顏郡王府是前朝覆滅后唯一留下的府邸,據(jù)江湖傳言,全靠完顏家主的厚顏無恥,絲毫沒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覺悟,加上手中擁有京城各大家族的黑歷史,我們將其稱之為密函,時至今日,皇上也不敢輕舉妄動。
但是讓皇上日夜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放心之物,最后會留到完顏青青手里。
定下婚約,看來是最穩(wěn)妥的辦法,皇后的東西自然是皇上的東西。
但是皇上不想娶她,才讓我去盜。
說起來,我活得真累。
我爹在我七歲時出任務(wù)意外死亡,我從十歲起,被皇上下了毒,毒性并不強烈,卻足以讓我時時刻刻受死亡威脅。
暗衛(wèi)隊隊長一職實在隱秘,為避免我的背叛,他必須這樣做,但是最近,他開始減弱控制毒性的藥物,我怕是時日無多,暗衛(wèi)隊在郡王府折了不少人,我請命出這趟任務(wù)。
我想多陪她一些時間。
哪怕只是看看她呢,因為身份的緣故,我始終沒能好好看她一眼。
可是我做得不夠好,回宮復(fù)命時,皇上質(zhì)問我:“旁的暗衛(wèi)折了,朕不驚訝,朕的暗衛(wèi)隊隊長,連小姑娘的閨房也闖不進去,朕很疑惑。”
我只好答:“您有所不知,完顏青青的房間不好闖的,白日闖頂多是沒命,夜里闖有可能會失身。”
誠然,是我放水了沒錯,若不是如此,完顏青青失去庇護,滿門抄斬都是輕的。
我跟皇上打賭,如果完顏青青能被我迷惑,將密函交給我,我便以此換回她的性命,但我被她刺中,并不是故意,而是我毒性發(fā)作,使不出一點力氣。
完顏青青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我喜歡她,也知道我快要死了。
她剛離開,我隨后,剛出郡王府,被我的手下擒了回來。
現(xiàn)在,完顏青青和皇上在殿上談話,我被綁在內(nèi)室里,屏住了呼吸。
完顏青青伸手將密函拍在桌子上:“解藥。”
皇上云淡風(fēng)輕地用茶蓋撇了撇茶葉:“不給。”
“他是你的暗衛(wèi)隊隊長,我知道你喜歡陳微,為了一個女人,你就下手殺他?昏君!”完顏青青拔劍怒指皇上。
皇上又幽幽地開口了:“情愛之事本就沒道理可講,你沒動過殺陳微的念頭?”
連我都知道,她和陳微斗了這些年,若不是家族勢力強大,兩個人要死不知多少回。
完顏青青又哭了,她怎么總哭呢?
“你要你的陳微,我要我的宋翊,咱們不摻和,你解藥給我,我把密函的備份給你,我保證永遠不動你的皇位,你能不能把我的宋翊……還給我?”
完顏青青這些話,醞釀了許多年吧。
皇上不依不饒:“聽說你的密室藏了一筆寶藏?”
“那里的錢若是能動,我郡王府還至于連雞腿都吃不起?那的確是前朝放國寶的密室,卻因為存放時間過長,寶物一旦離開地下將會煙消云散,最貴重的不過是一張寒冰床。”
“早這么說不完了,夠折騰的。”皇上拋給完顏青青一個小藥瓶,“帶他走,別再出現(xiàn),我可不想陳微再動什么心思。”
我覺得我被耍了。
說好的皇上跟郡王府斗智斗勇不堪重負呢?說好的密函萬分重要乃是國家重中之重呢?甚至我在接受任務(wù)那晚還被皇上千叮嚀萬囑咐,萬不得已需以命相搏。
竟然這樣草草了結(jié)。
我不是很開心。
皇上深愛的陳微傾心于我,皇上對我嫉恨,我懂,完顏青青從前有她的放不下,我也懂,當(dāng)年我告訴她不要信命,可是我卻對命運的安排從不曾反抗過,我保護著皇室安危,卻從沒活成過我自己。
我與皇上告辭,走到完顏青青的馬車旁,她已掀開簾子,眼睛亮晶晶的,含笑看著我。
我這些年過得腥風(fēng)血雨,刀光劍影的,我自知孤苦又無望,我不能有喜歡的姑娘,也不能理會喜歡我的姑娘,我戴著一張冰冷的面具拒人千里,走了這么久,原來還是有一個人,始終在我背后,她想把她的喜歡講給我聽。
陽光照在完顏青青的臉頰上,她喚我:“宋翊。”
我點頭:“哎。”
她笑開了:“宋翊宋翊!”
我迎上她的目光:“哎。”
“我的宋翊!”
“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