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傳?玄霜盡

白澤

故園三徑吐幽叢，一夜玄霜墜碧空。

多少天涯未歸客，盡借籬落看秋風。

——《菊花》明·唐寅

楔子

二月初四，驚蟄，大荒南部的不死國國主帝堯奉天帝之命前往東海，鎮壓叛亂的人魚族。

次年，七月十三，夏至，帝堯大勝而歸，破人魚族皇宮，俘虜三萬人魚族勛貴，帶回人魚族皇帝親筆所寫的投降書。

九月初九，重陽，各色菊花開遍天庭，芳熏百草，色艷群英，人魚族皇帝攜所有皇室成員蒞臨天庭，愿交出東海至尊之位，永為天庭附屬。

【一】

帝堯對我說，我已經錯過了去觀賞他凱旋的英姿，若再敢錯過他的受封大典，他往后便再也不讓族人去替我尋找吃食。

我聞言一聽，立馬重重擱下手中的碗，嘟囔道：“你這樣欺負一只鳥，一點也不厚道。”

他敲了敲我的腦袋，揚起嘴角道：“若我不厚道的話，你早在幾千年前便餓死了好吧。你要知道，我受封那日所有的人魚皇族都會出席，既然你不去的話，那我只好將帖子送給其他貌美如花的小神女了。”

在很早之前，我便聽不少人提過，東海的人魚族是最完美的神族，他們眼能泣珠，永生不老，族中不管男女皆有著讓人驚嘆的絕美容貌。

我素來喜好各種美好的事物，所以在得知人魚族將在重陽那日抵達天庭之后，我便立馬撒著歡地對著帝堯撲了過去，用翅膀死死抱住他的大腿柔聲道：“帝堯大人方才聽錯了，小的說的是那天一定會去瞻仰您英俊瀟灑傾倒三界的風姿。”

我爹炎帝是連山部落的族長，而我娘鳳嫇則是火鳳一族的女王，就這般優秀的血統，按道理說無論如何生出來的孩子也不會太差。可偏偏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反應便越遲鈍，別人一遍就能學會的道法，我爹教我十遍我還有好些字記得磕磕巴巴，唯獨用膳時，別人一碗便撐得慌，我卻吃光了桌上所有的食物仍舊覺得只是略飽。

正因為如此，到了上古諸神混戰那會兒，他們擔心我在刀劍無眼的戰場上不僅幫不上任何忙，還很有可能會直接扯了族中的后腿，便讓我獨自留在了族地。

也就在那段時間，我結識了懶得參與混戰，整日在三千世界閑晃的不死國國主帝堯。

我記得那會兒族人們遲遲未歸，我已經吃光了族中所有的食物，甚至連族地外的草皮都被我啃禿了大半，為避免全部啃禿后我爹又被我氣得整個人都不好了，我便十分善解人意地到天河邊打算飲水充饑。

天河水流湍急，我從空中落下后還未來得及站穩，便聽到旁邊有個低沉悅耳的聲音不懷好意道：“好大一只呆鳥，你站在天河邊緣是打算輕生嗎？恰好本王閑來無事，便順手幫你一把吧。”

隨后我還未來得及反駁，便被他一腳踹入了天河。若不是我爹的好友六音恰好路過此地，我興許就淹死在天河里面了。

死里逃生后，我第一反應便是揮著翅膀打算揍他一頓，可方才在水中幾乎折騰掉了我所有的體力，所以這廂我剛剛飛到他跟前準備扇他兩巴掌，那廂便因為體力不支而跌倒在地，肚子還尤為不爭氣地咕嚕直叫。

我想著，僅憑現在的自己無論如何也斗不過這個惡棍，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對他道：“在你殺我之前，我唯一的遺愿便是，我要吃一頓好吃的。”

他俯身看我，唇邊驀地扯出一抹好看的笑紋：“你這小呆鳥倒還有些意思。”

“阿堯不要逗玄霜了，一會兒我還要去姑射山與師父會合，你替我尋些吃食給她，再將她送回連山部落吧。”六音捏了個訣將我與他身上的濕意都弄干凈了之后，方才轉頭對著那笑得一臉可惡的少年道。

也是那時我才知曉，那個看上去年紀極輕的少年便是軒轅黃帝的有熊部落和蚩尤的九黎部落都在競相拉攏的不死國國主。

《大荒南經》上記載，不姜山以北有個不死國，國主以帝為姓，國民則都姓阿，以不死樹為生。相傳不死樹果實萬年一結果，是給萬物提供生機的息壤精華所化，若凡人所食，則起死人肉白骨，若神所食，則可去除軀體之上的所有舊傷，讓其宛若新生。

雖然我并不太懂得戰局分析一類的東西，卻也知曉，若不死國參戰的話，就算他們不付出任何戰斗力，僅用不死樹的果實去支持一方神族，那這場混戰很快便會塵埃落定。

但當我詢問帝堯打算幫誰的時候，他卻云淡風輕道：“誰統率天界對不死國影響都不大，既然如此，本王又為何要讓我的國民遠赴那刀劍無眼的戰場呢？更何況比起虛無的戰功，我更在意我的國民是否活得自由安好。”

我對他的話深以為然。

比之從龍之功，我也希望我的族人都能在族地快樂無憂地活著。

但世間之事，十有八九卻大多事與愿違。

九黎部落最終戰敗，九黎少主蚩尤承受了最殘酷的詛咒被丟去了大荒最南端，而偏幫九黎的神族當中，鳳凰花神離珠魂飛魄散，六音所在的盤古部落與我爹率領的連山部落則從首領到族人幾乎都陣亡于戰場。

活著回到族地的人寥寥無幾，且為了避免被軒轅部落追究責任，這些殘存的族人除我之外竟紛紛改了姓氏投靠了其他神族，以至于帝堯再來尋我的時候，逐漸荒涼的族地依舊僅有我一人。

他說：“軒轅帝在清算幫過九黎部落的神族，所有人都走了，為什么你還留在這里，你不怕死嗎？”

我果斷點頭道：“怕。”

他瞧了瞧我，故作隨意道：“我已經率不死國投誠于軒轅帝，你可隨本王一起回不死國，想來本王想要多養一只小寵物，天帝陛下是不會介意的。”

在所有人都對連山部落避之不及的現在，帝堯卻愿意收留我，這種雪中送炭的情誼難能可貴。

可我想了想，卻搖頭道：“阿堯，你知道我腦子很笨，這世間的名言那么多，可這么多年我卻僅記得兩句。”

他挑眉，奇道：“哪兩句？”

我低聲道：“其一，頭可斷，血可流，食物不能丟。”

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其二，人生在世總有些東西是值得人豁出性命去維護的，比如爹娘賜予的姓氏和身為連山部落的驕傲。”

他緩緩斂了笑意，良久，抬手擱到了我毛茸茸的腦袋上，溫聲道：“玄霜，你并不笨，你懂得的東西是那些茍且偷生的聰明人一輩子都不會明白的。丟了姓氏，拋棄了出生，就算活得再久，也不會再被任何人認可和尊敬。”

我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太過文縐縐的話，我都聽不大懂。

他抿唇笑道：“算了，你不需要懂，你只需要記得，有本王在，便沒有人敢動你分毫。”

那天夕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帝堯如此對我承諾道。

而翌日一早，他便利用不死國在神族中的影響力，聯合了許多神族向軒轅帝進言，道是如今天界神族凋零，偏幫九黎的部落都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教訓，希望天帝能以廣闊的胸襟寬恕那些族人所剩無幾的罪族，軒轅帝允之。

也是自那以后，我與帝堯的關系越來越好，除了自幼相熟的六音之外，他便是我唯一無條件信任的人。

【二】

重陽那日我一大清早便被帝堯派來的人揪到了云霄寶殿內，坐等他家大王上殿受封的瀟灑英姿。

日出時分，天帝攜各神族的上神款款入內，待坐定之后，隨侍在天帝身旁的太白金星便朗聲道：“宣東海人魚族皇帝極其皇室人員前來晉見。”

幾乎在太白金星話音一落的瞬間，縹緲云霧中便漸有人影緩緩而出。

當先一個身著藏藍的黃袍，頭戴王冠，身姿頎長，顏若美玉，而走在他身后的皇子公主則都著月白色的長袍，額墜東珠，每一個都擁有絕對完美的五官，舉手投足間姿態高華，若步步生蓮。

可這么多張絕色的面孔，卻大多與他們的陛下一樣，眼眸中都帶著憂郁和絕望，唯有最尾端年紀最輕的少年，依舊挺直了脊背，雖然同樣在經歷戰敗之后面容憔悴，可他的神情卻依舊倔強而驕傲，吸引著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

整個朝會期間，我一貫地邊聽邊忘，卻唯獨記住了他的身份——人魚族最小的皇子，名喚星野。

以往我并未覺得自己毛茸茸的巨大鳥身有什么不好，甚至想著就算一輩子不能化形也無所謂，可當我遇見星野之后，我卻那樣迫切希望自己能夠早日化形，希望能夠以漂亮的姑娘模樣去與他相識。

雖說東海與天界相隔甚遠，可每每修煉之余我依舊會風雨無阻地飛去海邊看看他所在的地方。

彼時我道行尚淺并不能化作人形，我不想要用這種形象去與他見面，所以盡管我到了東海很多次，卻沒有一次靠近過人魚族所居住的地方，只是每每想他之時，便會銜一枚好看的石子兒丟入海中，希望有那么一塊好運的石子兒能承載著我的思念順水漂到他所在的地方。

長此以往，偶有路過此地的凡人因不解我的行為，居然還自顧自地在《山海經》這本神話傳說中寫道：精衛鳥原是炎帝的小女兒，名叫女娃。女娃到東海游玩，淹死在東海里沒有返回，就變成了精衛鳥，常常銜著西山的樹枝和石子，用來填塞東海報仇。

不僅篡改了我的名字，還將我寄托相思的浪漫情懷稱作死后的復仇，讓我氣憤不已，也讓經常來東海便垂釣的帝堯嘲笑了我好些時候。

“不過說真的。”帝堯抬手抹了抹眼角笑出來的眼淚，“你這些年老往東海邊跑，是看上東海底下那只同樣可以化為巨鳥的鯤鵬了嗎？”

我抓起一把石子扔向他，氣呼呼道：“東海那只懶鯤鵬，除了吃就是睡，幾萬年才翻一次身，平日清醒后最喜歡的便是調戲偶然路過的美人，且還不分男女，我才不會喜歡那個坑貨呢。”

“哦？”帝堯抬眸看我，語氣微涼，“這么說你有喜歡的人了？”

我用翅膀捂住臉頰，看著海平面的方向：“若非因為星野在這里，我才不會跨越千山萬水飛過來呢。”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在我語罷的瞬間，帝堯的神色似乎更冷了：“既然你那樣喜歡那個人魚族的小皇子，我便幫你把他弄回天庭如何？”

聽聞此言，我先是一陣心臟狂跳的高興，但隨后又極是忐忑不安：“星野他……他會愿意嗎？”

帝堯側頭，深深看了我一眼：“他愿不愿意，于我而言根本就沒有任何關系。當初我之所以對人魚族皇族手下留情，便是因為他們的陛下承諾過我，不管我在人魚族中看上了誰，都可以直接將其帶走。”

頓了頓，他又說：“玄霜，但凡你喜歡的，我都給你，只要你開心……”

但由于那時我撲騰著翅膀委實太過高興，所以并未聽清他的最后一句話。

我只記得他承諾一定會把星野帶回天庭，這樣我便能時時看見他了。

【三】

在差不多吃光了帝堯小金庫里的所有寶貝，又在他與六音的同時協助下，我日夜不停地修煉了整整七百年，終于化作了人形。

也就在我化形的當天，帝堯瞧了我好半晌，方才神色復雜地去東海將星野帶回了天庭。

可星野素來心高氣傲，無論如何也不肯跟帝堯離開，而帝堯又沒有耐心去誘哄他，所以當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被帝堯廢去了神力，儼然在奄奄一息的邊緣了。

“連山部落的玄霜帝姬？”見我走近，他猛地抬眸，冷冷看我，聲音尖銳似刀，“你我前日無冤，近日無仇，為何你偏偏要害我？”

“我沒有要害你啊。”我蹲下身，討好地將剛摘下來可以治療傷痛的不死果放在他面前，有些害羞道，“至于為何偏偏是你，是因為我喜歡你啊。而且你當時若不是你反抗阿堯，你根本就不會受傷啊，就算你現在沒有了神力，可是我一點也不會嫌棄你，你是阿堯帶回來的人，只要有不長眼的膽敢欺負你，你就跟我一樣，只要理直氣壯地報上‘吾乃不死國國主最心愛的小寵物這個名頭，保管什么事都不會有……”

然而我話還未說話，星野便一把丟掉了身旁的不死果，看著我凄艷一笑：“我這輩子從來未曾這樣恨過一個人，玄霜，你，你當真好得很……”

哪怕我再遲鈍，此時也知道星野很生氣，而且他生氣的原因：一是因為我讓帝堯帶他回來;二是因為我方才所說的那些話。

我從出生到現在從不在意他人如何看我，但如今不同了，因為星野是我喜歡的人，我想要明白他的情緒，想要讓他改變對我初見的惡劣印象，所以在將他身上的傷全部處理好后，我便走到庭院，對斜倚在欄桿旁悠閑喂魚的帝堯道：“阿堯，如果你喜歡的人不喜歡你，而且還很討厭你，這該怎么辦？”

他指尖一頓，魚食便悉數落入水中，引無數錦鯉轟然爭搶，良久我才聽他淡聲道：“別人的喜歡我不知道究竟如何，但在我的理解中，喜歡一個人就要給她一切她喜歡的東西，疼她，呵護她，把她放到心尖尖上去嬌寵，這樣時間一長除了你以外，她便再看不上旁人。就算所有人都覺得你瘋了，也無須去管他人的看法。”

我深以為然。

但我并不知曉星野想要什么，所以便只好一直守在他身旁，等他再度睜開眼的時候，我便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拿著紙筆，態度誠懇地對他道：“星野，先前都是我不對，我想知道該怎么做才能讓你改變對我的看法，但阿堯對我說，喜歡一個人就要給他一切他喜歡的東西，若你有想要的盡管對我說，我都記在本子上，一定不會忘記的。”

他目光輕嘲：“我想要我的神力恢復如初，我想要重新回到東海，我想要解決如今人魚族的內亂，統領人魚族再次驕傲地站起來，這些你都能幫我？”

我很認真地在本子上逐一記下，希冀地看著他道：“就只有這些了？若我都能幫你辦到，是不是你就可以不再討厭我，甚至是喜歡我了？”

許是我的目光太過執著，他默了半晌，面無表情道：“先前你給我的不死果僅能治愈外傷，真正可讓一切恢復如初的不死果萬年才結一次果，統共只有兩枚，其中一枚成熟那日便被人所盜。而另一枚則在天帝手中。聽聞近日千年一度的蠻荒狩獵即將展開，天帝許諾若誰能獵得獸王蒼隻，則賞下另外一枚不死果，還可向天帝索要一個愿望。”

我拍著胸口對他保證：“星野，你等著，我一定去蠻荒將蒼隻給你活捉回來。”

【四】

雖然我從未去過蠻荒，卻也聽聞過蠻荒是個兇殘妖獸遍地跑的危險地方，所以千年一度的狩獵幾乎都不見人報名。

帝堯側頭深深看了我一眼，道：“我可以帶你去，但在那之前你須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天我跟你的心上人同時遇到了危險，你只能救其中一個，你會救誰？”

我斬釘截鐵道：“我會救你，然后再為星野殉情，你是這些年對我最好的人，我不能忘恩負義，但星野卻是我最喜歡的人，我不能玷污了那份喜歡。”

他的俊臉黑了又白：“讓恩人活著，陪喜歡的人一起死，你這樣的打算真是好得很啊。”

此時此刻我能很明顯地感覺到帝堯的怒氣，所以我縮了縮脖子不敢答言。

氣氛瞬間僵持，然而就在我以為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帶我去的時候，他卻抬眸看著我，斂眉淡道：“我陪你去蠻荒尋找蒼隻，事后我也可以將不死果讓與你去救星野，而我唯一的條件，便是你須得將天帝許諾的愿望讓與我。”

我歡快點頭：“沒問題。”

我想既然帝堯想要那個愿望，我便先用不死果助星野恢復神力，而后再想其他辦法讓他重歸人魚族，平息內亂。

然而我想了那樣多，卻唯獨沒想到，當我與帝堯費盡千辛萬苦將獵得的蒼隻帶回天庭之后，帝堯對天帝提出的愿望居然是：“帝堯從少時起，唯一的夙愿便是待到連山部落的玄霜帝姬化形時，能夠娶她為妻。”

也是那時，我才知曉，原來帝堯之所以無怨無悔地對我好，皆是因為他喜歡我。

他以為這么多年的陪伴，他在我心底已經有了很深的位置，所以他才不介意替我將星野帶回天庭。

但他卻沒料到，我對星野的喜歡與以往我喜歡其他諸如腓腓一類的神獸不同，特別是在得知我不惜豁出性命也要替星野達成愿望的時候，帝堯方才明白，我并不是想將星野當寵物一般豢養，而是真正把他放在了心上。

他說，他的所有付出，其最終的目的都是想要跟我在一起，他從來便不是什么會無償關懷他人的好人。

我從未想過，在我身邊陪伴了那么多年的帝堯一直在都在等我化形，等我明白他的感情。

但當我聽到他對我說的那些話時，胸口卻一直劇烈地在跳動，比之我初見星野的那會兒還要緊張。

按理說他向天帝提出這樣的要求，而天帝也在諸神面前已經應下，這就代表我之后再沒有悔婚和改嫁的可能，否則觸怒了天威，我和星野，甚至我們身后所代表的神族都將要受到極其殘酷的嚴懲，我應該是極為生氣的，甚至還可以不顧一切地揍他一頓以表明我對星野的忠貞立場。

可偏偏，我伸出手，在他面前舉了又放，卻依舊下不了手。

我心頭很是慌亂，而他卻順手抓了我的手，放在唇邊施施然一吻：“玄霜，過不了多久，你我便是夫妻了。”

在我記憶之中，一個好姑娘是不能水性楊花見異思遷的。

所以最終我掙開了他的手，用力將他推開，也不敢看他是何表情，便以最快的速度逃回了族地。

【五】

我原本是想回了族地之后，直接去祖宗祠堂向列祖列宗懺悔，順便在他們的牌位前思考該如何處理這突如其來的親事。

可我走進祠堂，在看見那些琳瑯滿目的排位和珍寶后，卻再度想到了帝堯。

想當初，雖然軒轅帝表明了不再追究神族的過錯，可因為選對了統領而受到封賞勢力大增的神族卻趁此機會大力欺壓其他神族。

彼時我雖能用翅膀掀起巨大狂風，可礙于前來強搶族中靈寶的神族太多，以我一人之力根本就無法抵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將連山部落最后的心血收于囊中氣焰囂張地揚長而去，最后原本放滿了寶物的祠堂，僅余了幾塊殘破的祖宗牌位。

沒能護好族中的珍寶，我很是內疚，連渾身的傷也顧不得處理，便伏在牌位上傷心地哭了起來。

也就在我最孤立無援的那會兒，帝堯恰好到族地尋我玩，在看清楚祠堂內亂七八糟的慘狀后，他蹲在我身前，一邊笨拙地用衣袖替我拭淚，一邊低聲寬慰我道：“本來就長得毛茸茸的一點也不好看，現在一哭就更傻了。東西丟了我替你尋回來便是，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哽咽道：“還是算了，他們好多人如今在天庭的地位都舉足輕重，若你當真為我得罪了他們，以后在天庭你會被他們刁難的。”

他摸了摸我的腦袋，沒有答話。

但是數日后，當他再來尋我的時候，往日風姿翩翩的少年，衣衫襤褸，渾身是傷地獨自拉著數輛寶車走到了我身前，對我粲然笑道：“玄霜，所有的東西我替你尋回來。”

也是那時我才知曉，帝堯為了替我出頭，在那些神族拒絕歸還我族的靈寶后，居然召集了不死國的國民前去直接強搶。

這樣的后果便是，神族們都畏懼不死國的彪悍戰力不得已歸還了寶物，但往后卻是抱成團地對他進行排擠，且因為他私自舉兵，事后在將寶物送到族地還給我之后，他便被天兵押上了刑臺，受了七七四十九天的落雷之刑，原本顏如美玉的俊俏少年，生生被劈成了面目全非的焦炭。

而因為不想我擔心，一開始他并未告訴我他會受刑，還是那些看他受罰幸災樂禍的神族跑來族地對我冷嘲熱諷的時候，我才知曉他居然為我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

但當我用最快的速度趕往刑臺的時候，他已經受完了刑罰，正任由他的侍者替他處理傷口。

看著那些血肉模糊的傷，我嘴唇顫抖，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落，好半晌也說不出半句話。

然他卻對我咧嘴笑道：“小呆鳥，本王這身傷可都是為你受的，往后你可不準沒良心地為了其他人傷害我。”

我當即點頭如搗蒜，并暗自下定決心，以后一定要對他很好很好。

可隨著時間的流逝，也因為他一直一如既往地對我好，卻從未要求過我的回報，我便漸漸將他的好當作理所當然，漸漸忘卻了自己曾經許下的諾言。

越在族地待的時間越長，那些有關帝堯的回憶便越是源源不斷地涌上心頭，慢慢將星野的模樣毫不留情地擠了出去。

也是那時，我才明白，為何整天忙著牽姻緣紅線的月老總是會感慨道，人這一生可以喜歡很多人，可以心動很多次，但最愛的人從頭至尾卻都只有一個。但很多人明白得太晚，便只有遺憾錯過。

目光一一掃過那些光芒璀璨的珍寶，我想，幸好自己明白得還不算太晚。

想通了關鍵后，我便決定幫助星野，總歸是因為我的原因，才會害他落得如此地步。

所以在決定將不死果送給星野的那日，我亦決定親自將他送回東海，替他解決了族中內亂后，方才回天庭永遠與帝堯在一起。

我知道帝堯對星野的反感，所以這些事我并未曾對他說，但當我與星野打算趁夜離開的時候，帝堯卻早已等在了我們的必經之路。

他抬眸，一貫清冷的眼里悲傷彌漫：“玄霜，如果我讓你今日不要與他離開，你可會聽我的話？”

當時我只是想著，只要還了欠星野的債，往后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與他朝朝暮暮，所以我別開眼，用細若蚊蚋的聲音應道：“阿堯，我會很快回來的，我往后會一直一直與你在一起的。”

他怔怔看我，良久，彎了彎嘴角道：“我明白了，不管我說什么，你今天都會跟他離開的吧。”

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悲涼，險些讓我落淚。

可就在我再準備答言的時候，方才他所在的位置卻早已沒了人影。

【六】

跟星野回了東海之后，我便日夜不停地為他謀劃，甚至為了幫他盡快結束內亂，我還傳音請六音幫忙尋找了許多道行高深的神族參與到其中。

但我想到的是，當星野真正登位，而所有前來幫忙的神族都離開的那日，他卻用陣法將我困在了皇宮之中。

他坐在最高的王位，冷冷地道：“這么多年我從未忘記過昔年人魚族國破家亡的慘狀，你雖然已經償還了你的罪孽，但罪魁禍首的帝堯卻依舊在逍遙法外。”

星野說，其實他還有第四個愿望，便是在登位之日，用帝堯的血清洗過去的恥辱。

但帝堯道行極高，又一貫慎重，不擅長斗法的人魚族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所以在察覺了帝堯對我的感情之后，星野便果斷對當時癡迷他的我提出了需要幫助的要求。

而事實也正如他所料，在得知我落于星野之手后，帝堯想也未想，便按照他書信所說的，獨自趕到了人魚族皇宮。

彼時我被捆仙繩縛住，又被下了禁言咒，根本就無法提醒他周圍的陷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諸多人魚族的大能圍攻。

雖然水下的斗法對人魚族極為有利，但帝堯卻渾然不懼，最終重傷了所有圍攻他的人魚后，直接廢去了星野的修為，將他一把丟回了王位。

這些日子我對星野說過許多次，帝堯只是奉命出征，他就算要仇恨，也是仇恨急于開疆擴土建立功勛的天帝，可最終效果卻甚微。

我也知道，在帝堯看來，星野狼子野心，死不足惜，可對于如今需要休養生息的人魚族而言，他卻是最好的王，所以在束縛被解開之后，我拉著帝堯的手，對他低聲懇求道：“阿堯，不要傷星野的性命。”

因為兩人隔得極近，我幾乎一抬眸便能看見他周身的傷，而聽聞我此言，帝堯捂著嘴咳了好一陣，才抬手狠狠拭去了唇邊的鮮血，對我道：“你……”

然而話未說完，原本王座之上的星野卻張口吐出了精元，直直催動它沒入了帝堯的體內。

人魚的精元是人魚族的命魂所在，若給予同類則可增加其道行功力，而如若沒入其他神族體內，則化為劇毒取其性命。

分明應該是極痛的，可帝堯卻只是笑著對我說：“玄霜，我死了，你便不用再擔心會嫁給我了。”

他說，這些年他早就厭倦了天界的征戰廝殺，他想要徹底脫離天界的掌控，想要與我在婚后過平安幸福的生活，所以在天帝賜婚之后，他便與天帝定下了最后一個征戰任務，待到完成之后，他便可以徹底自由，而時間就定在我與星野離開的第二天。

那次征戰極為危險，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著回來見我，所以在最后的時間他想與我一起度過，至少留下那么一點可供回憶的念想也好。

可最終我卻與星野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說，他在戰場暗地里罵過我很多次，甚至想過往后再也不要理會我這個鐵石心腸的臭鳥，可當他聽聞我受困的消息之后，卻依舊想也未想地便趕來了。

他說，他喜歡我，擔心我，早已成了他深入骨髓的習慣，就算是他自己也無力更改。

【七】

終于到六音的樂神宮時，帝堯已經陷入了昏迷，而呼吸也到了快要停止的邊緣。

我緊緊拉著六音的袖子，對他泣不成聲道：“六音，幫我救他……”

在仔細查探了帝堯的傷勢后，眉目傾城的男子回頭微微嘆道：“鮫毒已經侵入了五臟六腑，我無能為力……除非。”

我知道他所說的除非。

除非有可解世間萬毒的精衛內丹。

但精衛鳥的內丹相當于人魚族的生命精元，一旦失去，便會就此死亡。

六音那樣善良，他不忍替我取出內丹，所以在低頭吻了吻帝堯的眉心后，我以手為劍，直接劃破了胸腹，含淚對他道：“六音，趁我還有氣息的時候，替我取出內丹替阿堯解毒。”

鮮血染紅了他的衣，也染紅了他的眼眶，他說：“玄霜，我下不了手。”

我卻拉過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口，對他笑了笑道：“你現在動手，還能救回阿堯，否則阿堯死了，我也絕不獨活。”

當他的手沒入我的胸口顫抖地握住那枚內丹后，我疼得直吸冷氣，好半晌，在看著他將內丹喂入帝堯的口中后，我才用最后的力氣對他道：“我聽聞地府里的忘川之水可以讓人忘記一切，在我死后勞煩你替我向孟婆討要一杯，阿堯那樣好，不應該喜歡我這樣的笨姑娘。”

其實回顧這一生，雖然我從未得到過父母的疼寵，也未曾有過相好的姐妹，但我卻得到了這世間所有姑娘最夢寐以求的癡情。

所以閉眼的那一刻，我看著緩緩恢復生機的帝堯，只是遺憾沒有為他穿上一次最美的嫁衣。

【尾聲】

然而當六音仰面收回了淚意，正準備將忘川之水喂與帝堯喝下的時候，帝堯卻先一步睜開了眼，捂著胸口，慘然笑道：“我能感覺到玄霜的生命在我體內流淌，她將內丹剖出來替我解毒了對嗎？”

見六音垂眸不語，帝堯也不勉強他，只側頭看著一旁隨風搖曳的金菊，慢慢道：“我之所以能如此肯定，是因為早在很久之前，我便與她共享了生命和氣運，我能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所以才能總在她遇到危險的時候趕到，替她解圍。小六，我聽聞你為了讓離珠復活，這些年在四處尋覓適合的神族姑娘讓十二花神復位，而玄霜是九月出生，主重陽之菊，她應該最適合成為你要尋找的菊花花神。”

六音先是訝然，而后在想到帝堯最喜歡在三千世界四處游玩，消息來源甚廣，便又瞬間釋然，反而對著他展顏笑道：“如此甚好，玄霜的命格再適合不過了，只不過，讓她復活的時間很漫長，而與她共享生命的你也會很痛苦。”

帝堯微微揚起嘴角：“我都從上古等她等到了如今，也不在乎多等些日子。”

更何況，再痛，又如何痛得過她為了救他的剖心之痛。

幸好，他與她共享了生命。

也幸好，他的姑娘，從頭至尾愛的都是他。

單瓣的菊花代表了清凈高潔，而雙瓣的菊花卻代表著，我與你共享哀樂。

師父，待到玄霜歸來的那日，他恐怕就能喝上帝堯和她的喜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