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炳哲

尹佳楠和父親及其他家人合影

尹佳楠生病前
年僅17歲的尹佳楠和父親尹清電,相隔三年,患甲狀腺髓樣瘤,兩個人是基因遺傳。父女同癌,患者年齡之低,病情之兇險,極為罕見。家境貧寒,生命崖邊,尹佳楠這株曾經的向日葵已搖搖欲墜。為了讓女兒活下去,父親藏匿在茫茫人海。而昔日依靠陽光照耀的向日葵,也終于懂得了光芒的內涵……
以下是尹佳楠的自述——
我叫尹佳楠,小名葵葵,17歲,河南省南陽市宛城區人。爸爸尹清電是一名吊車司機,常年在外奔波。媽媽王金鈉是一名家庭婦女。爸爸年輕時學習成績非常優異,曾考取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因為實在沒錢供他,奶奶又生病,才不得不輟學打工。他酷愛文學,一邊從事繁重的工作,一邊堅持詩歌、散文等文學寫作,為此,他沒少受奚落??墒牵覅s因此非常崇拜爸爸。每天放學回家,坐在他的身邊,聽他鏗鏘有力地朗讀詩歌新作,是我最幸福的一件事。
“從今天起/做一株美麗的向日葵/陽光灑下/四周都是勇敢/笑臉洋溢枝頭/從明天起,做一株幸福的向日葵/月光流淌/田間都是流螢/還有紅紅的河……”
爸爸的這首詩,就叫做《致葵葵》,他是專門為我而寫。我驕傲聽著,跟著讀,第二天再驕傲地朗讀給同學聽。作為家中的獨女,我寵溺滿滿,自在快樂,就像我的名字一樣,是一棵幸福的向日葵。
在我6歲那年,弟弟尹飛揚出生了,全家人都很開心,唯獨我覺得所有的幸福感都煙消云散了。爸媽所有的目光,都注視在了弟弟身上,爸爸的詩,也開始為弟弟而做,他抱著弟弟,一遍遍喊我:“葵葵,給弟弟念首詩!”我聽話地順從,眼里總是掩飾不住失落。沒有人注意到這些,甚至我念出了眼淚,爸爸也只顧舉著弟弟的小手鼓掌:“揚揚,快長大,就能和姐姐一起念詩了?!蔽铱偸亲叩經]人的地方,擦去眼淚:爸媽有了弟弟,就只愛他,不愛我了。
從那以后,我變得叛逆而任性。爸媽給弟弟買的玩具,即使我并不喜歡,我也一定要搶。為此,爸爸沒少打我。他的責罰,讓我更加不顧一切地和弟弟作對,這讓他們焦頭爛額,但又無可奈何。
這任性的幸福,在2010年被病魔擊成了碎片。
2010年3月,爸爸無意間發現自己的脖子上有個硬結,不痛不癢,服用消炎藥后,腫塊不但沒有消失,反而不斷長大。兩個月后,他在醫院被確診為甲狀腺髓樣癌。醫生說甲狀腺癌非常兇險,由于周圍布滿了淋巴結,得不到及時控制,癌細胞會迅速轉移。這些知識和爸爸的病,當時只有12歲的我根本無法得知,直到3年后,我也被同樣的病魔擊中,他們才如實告訴了我,我也才了解了爸爸經歷的驚濤駭浪。
在確診病情后的第二個月,爸爸在南陽市第二人民醫院做了甲狀腺全切除手術,緊接著開始了痛苦的化療。因常年在外,他腸胃本來就不好,三個療程的化療下來,他幾乎吃不下任何東西,體重由原來的140斤暴瘦到了100斤。這一番折騰,我爸媽省吃儉用,積攢下的積蓄已全部花光,還欠了10萬元外債。
當時我正在南陽石油中學讀初一,媽媽要照顧爸爸,我只得去住校。怕我知道分心,爸爸的病情沒有人告訴我。初一的女孩已懂得愛美,周圍的小伙伴們經常到商店買漂亮衣服、發卡等飾品,我非常羨慕,可回到家跟爸媽要錢,他們卻只肯給生活費。我并不知道連那點錢,也是借的。我越發認為他們是偏心,讓我的青春在周圍女孩的對比下,黯淡無光。于是我越發叛逆,早戀,上課睡覺,成績大幅下滑。
老師忍無可忍,找到家里。那時,爸爸已化療結束,回到家休養。我趴在門縫偷聽老師和他的談話,聽到爸爸用哀求的口氣求老師不要生氣,說會和我好好聊聊,保證不影響其他同學學習。等老師走后,爸爸把我叫進來,我以為他會打我,然而,他抬了抬手,卻又頹然放下,臉漲得通紅:“閨女,你得好好學習,爸媽在這方面幫不上你什么?!边@種千篇一律的說教我早就聽膩了,我一臉無所謂:“還有弟弟呢,你們就指望著他成才吧!”爸爸居然沒有再說我什么,任由我走開了。其實,那段時間,媽媽每天早晚都騎著一輛電動三輪車到火車站拉客,每拉到一個客人可以賺4塊錢,一天能跑10幾趟。其余時間,她還到一家家具店當導購,深夜回來還要給爸爸和弟弟準備第二天的吃喝。爸爸身體剛剛恢復一些,他早晨天不亮就出去,晚上披星戴月回來,完全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絕癥患者。他一再對媽媽說:“娃們都要上學,咱得抓緊把債還上,不能讓他們在外面抬不起頭來?!?/p>
在爸媽謊言鋪就的“正常”里,2013年3月,我剛過了15歲的生日。一天,我在照鏡子時,無意中發現自己的脖子上長出一個黃豆粒大小的疙瘩。媽媽非常緊張,馬上帶我到醫院做了檢查。三天后,穿刺結果顯示:我得了甲狀腺髓樣癌。媽媽一聽頓時淚流滿面。我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現實,情緒崩潰,徹底絕望了。爸爸拿著化驗單,更是難以置信,他蹲在醫院的走廊里,嘴里喃喃自語:“咋會這樣呢?”那天,他嚎啕大哭的聲響,比病魔的聲音更大,更令人絕望。
萬幸的是我暫時還只是原位癌,沒有發現轉移的跡象,醫生建議盡快做手術切除甲狀腺。家里的外債還沒還完,爸爸在親友處再也借不到錢,最后,他不得不找到鄰縣一個放高利貸的人,把我家的二層房子抵押出去,借到了5萬多元救命錢。
為了給我最好的治療,第二天,爸爸背著大包小包的日用品和衣物,帶我去了鄭州。2013年4月5日,我在鄭州市第一人民醫院進行了第一次手術。簽完術前風險告知書,爸爸緊緊抓住我的手:“別怕,爹娘在外面等你呢!”我那時依舊不知道父親也得了同樣的絕癥,更不知道一個癌癥父親懷著怎樣的心情,把懷著同樣絕癥的女兒送進手術室。
就在爸爸以為我已度過了第一次生死劫時,三天后的PET CT檢查發現,我甲狀腺處的腫瘤并沒有徹底清除,第一次手術失敗了。不得已,爸爸又回家籌措了5萬元錢,一個月后,醫院從天津請來腫瘤專家主刀手術,又為我兩次進行了甲狀腺右邊全切和頸部淋巴結清掃手術。之后,我又進行了幾個療程的化療,病情終于穩定了下來?;氐侥详柡螅荫R上返回學校上課,并克服重重困難,考入了石油中學高中部。
日子平靜地過了一年多。2014年7月,爸爸突然全身浮腫,去醫院檢查,發現他的癌細胞已轉移雙肺部。他馬上又帶我進行了復查,結果顯示我的癌細胞也已零星轉至肝臟。這一次,我們父女倆同時住進了河南省腫瘤醫院的病房。此時,爸爸的病情再也隱瞞不住,他們這才告訴了我。我難以置信?;疾∫詠恚⊥吹恼勰ヒ炎屛易兊迷絹碓矫舾?,暴躁,我甚至很少和父親說話。他為我做的一切,在我看來,都是天經地義。然而,我卻怎么也沒想到,爸爸自己同樣行走在懸崖邊上。同在病魔的嘴邊掙扎,我懂得了爸爸:他只想讓我做一棵快樂無憂的向日葵,他寧愿我忤逆,也盡可能地讓生命的寒冬晚一點,再晚一點覆蓋在我的心上。那一刻,我內心的堅冰瞬間融化。
醫生特意給我和爸爸安排了兩張相鄰的病床。主治醫生陳曉紅教授鑒于我們情況太罕見,特意給我們做了基因檢測,結果我和爸爸的病都屬于血液C618R基因突變,也就是說,我的病是遺傳自他。那一刻,沒等陳教授說完,爸爸就默默轉身走開了。半夜,我被爸爸的夢話驚醒,他在睡夢中一直高呼:“我把閨女害慘了。”那一夜,我再也沒有睡著。
幾天后,專家給我們父女倆做了專家會診,最終確定我的轉移點較少,先為我實施氬氦刀切除術,費用為3萬元。然而,就是這3萬元,家里卻再也拿不出來了。在我苦等救命錢時,爸爸每天早晨都會外出幾個小時。半個月后,他拿出了5000元錢,交給了媽媽。媽媽問他錢哪里來的,他悶聲說了句:“這你就不用管了?!睅滋旌?,我用這筆錢,加上新農合報銷出的一部分藥費,順利做了氬氦刀手術。不久,我無意中從一個病友哪里得知,爸爸每天一大清早先喝一大瓶鹽水稀釋血液,就跑到地下血站找血頭賣血。直到血頭看他的身體實在太弱了,連走路都氣喘吁吁,才把他趕了出來。我頓時淚流滿面,我痛恨自己因為無知自私造就的隔閡,我必須要為爸爸做點什么了。
這時,因為實在沒錢,爸爸為自己辦理了出院手續。于是,我也倔強地拔掉了化療的針頭,不吃不喝,抗拒一切治療。不管周圍的人和醫生怎樣勸我,我都執意要立刻出院:“除非爸爸和我一起治療?!蹦鞘俏业谝淮螢橛H人考慮,我怕自己會拖垮全家。我摔東西,把飯菜扣在地上,把150塊錢一片的藥一口吐進垃圾桶……我想用自己的方式,逼爸爸重新開始治病。
然而,我的決絕換回的,是爸爸更固執的逃離。2015年1月15日一早,爸爸不見了。在我的枕頭下,有一張爸爸的留言條:“閨女,向日葵不是只有在陽光下才能生長,她能汲取一切光亮。你一定要聽你媽和醫生的話,好好治病。否則,爸爸就再也不回來了。”之后,爸爸的手機關機了,發短信也從來不回。
我們全家急瘋了,生怕爸爸會想不開做傻事。我們找遍了所有爸爸可能去的地方,都一無所獲。一個月后,媽媽突然收到了一張來自杭州的5000元匯款單,我當時剛好幸運地申請到了中華兒慈會的捐款救助項目,開始我以為是哪位好心人的捐款,可從那以后,每隔半個月左右,媽媽都會收到來自杭州的2000——3000不等的匯款。直覺告訴我,這一張張匯款單是爸爸寄的。我不知道爸爸身體已孱弱到那樣的程度,他如何賺錢,我能想象到的,只有爸爸在賣血,賣血。
我決定把爸爸找回來。2015年4月15日,我向一個同學的媽媽借了700塊錢,給媽媽留了一張“我要出去找爸爸”的字條,拿著父親匯款單上的地址,坐上了從鄭州到杭州的火車。我想按照匯款單上的郵戳找到父親,我不能讓他繼續在外漂泊。如果他回來,我會告訴他,向日葵必須和陽光在一起,才能茁壯成長,我再也不會任性,再也不會退縮,我要和爸爸一起攜手闖過所有的陰霾。
然而,當我趕赴杭州時,才發現爸爸的匯款地址是假的。初到杭州,那是我第一次獨自去大城市,根本找不到北,經常坐錯公交車,當我好不容易找到爸爸地址上的工地時,我已經虛弱到走路都踉踉蹌蹌了。我咬著牙,拿著父親的照片在附近的工地打聽,然而,一無所獲。晚上,我又在小旅館里手寫了很多份尋人啟事,送給社區里的大媽,讓他們幫我留意。我還通過一些在杭州街頭散發傳單的志愿者,把尋找爸爸的信息讓他們發在微信上,希望能傳播到爸爸那里。
然而,爸爸依舊毫無音訊。一周后,我身上的錢快花光了,我不得不坐上回程的火車,我不得不回了家。幾天不見,媽媽瘦得脫了相。她看到我進門,抬頭想打我:“你們爺倆是想急死我嗎?”
“媽,你放心,從今天起,我會全力治療。等我好了,爸爸就會回來了。”這是我用生命讀懂的父愛。
就這樣,一張張生命匯款,讓我瞬間長大。我開始積極配合醫生的治療,接受更殘酷的化療。每當我支撐不下去時,我就告訴自己:“向日葵除了心向陽光,她還在靜靜儲備太陽,以及一切的光芒,集聚成最燦爛的笑,照亮周遭的黑暗。這是她對陽光的反哺?!本瓦@樣,也許是意志起了決定性作用,也許是醫生的方案得當,三個月后,我的病情奇跡般地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可以回學校上課了。我把這一切,通過微信,每天向爸爸“匯報”著。我知道,爸爸的手機雖然撥打時永遠關機,但總有一個時刻,他會打開,查看著我的點滴。
2015年9月,媽媽突然接到了一個浙江金華打來的電話,對方說是爸爸的同事,讓我們趕緊去接他。第二天,我和媽媽趕到千里之外的金華,在一個建筑工地的臨時板房里,我看到了消失大半年的父親。他正躺在床上昏睡,骨瘦如柴,眼窩深陷。我瘋了一般撲到他身上抱住他,拉著他的手輕聲喚他,他緩緩睜開眼睛,看著我們母女倆:“爹好著呢,不哭,不哭。”
那天下午,通過爸爸工友和他自己的講述,我終于知道了他這大半年的經歷:離家出走后,他輾轉在杭州、金華一帶的建筑工地打工,父親以前是吊車司機,本可以找個當司機的活計,輕松一些,可是司機的工種工資都是年底才結清,他為了每個月都能拿到錢,只有做最辛苦的搬磚工和水泥工,這樣工資就可以日結。而每攢夠2000元錢,他就到附近的郵局給我們寄回來。每天十二個小時的高強度勞動,讓他的身體嚴重透支,工地的清湯寡水,致使營養跟不上,爸爸的身體每況愈下,經常在深夜劇烈咳嗽,為了不影響別人休息,他就整夜整夜地坐著到天亮。別人一個白天就能搞完的工作量,他經常加班干到晚上十點多才能完成。而在那樣艱苦的環境中,爸爸還是每天寫詩,給工友們朗誦詩歌,是他每晚的保留節目,他朗誦的最多的,就是他為我寫的《致葵葵》。
終于有一天,爸爸暈倒在工地上,在他貼身的口袋里,工友們發現了一張寫著媽媽電話號碼的字條,才聯系了我們。而在整理爸爸的東西時,我發現了爸爸的一本詩集,只是這本詩集記錄的,已不是附庸風雅的詩句,上面用詩歌的語言,密密麻麻地記錄著他每個月的收支情況。
“支出/是什么?/衛生紙1.5元/牙膏2元/榨菜3元/這是生活的猙獰氣息/5536元/已是生命全部/郵寄6019吧/手續費10元/很漂亮的暫停鍵……”
而在他記錄的另一本日記里,卻是寫給我的詩:
“沒用/是一個父親的懦弱/向日葵/含苞/正是陽光下的黑子/是誰在搖曳/遺傳是最可怕的腰鼓/我愿化身為一盞白熾/代替陽光/代替月亮/只為把葵的花蕊點亮……”
我的淚水瞬間決堤,在那樣一個偌大的城市里,父親每個月用在自己身上的開銷只有6塊5毛錢,但他在厄運面前,卻一直在用生命的余光照耀著我,照耀著生活的陰暗和艱難。
我和媽媽帶著爸爸返回了南陽。而我們父女同時患癌,爸爸為我隱身藏匿的故事很快傳遍了我的母校。南陽油田中學的老師和同學們給我們父女倆捐款6萬余元,河南宇通客車總公司給我們捐款5萬余元,越來越多的社會人士加入到了救助我和爸爸的行列中。
2015年10月,我和媽媽把爸爸送到北京同仁醫院。令專家們驚訝的是,雖然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爸爸的身體非常虛弱,但他的病情并沒有進一步擴散,如果能治療得當,完全可以和我一樣,恢復正常的生活。對爸爸的經歷,專家們只能用奇跡來評價。
守護著爸爸,我和媽媽一人拉著他的一只手。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
因為媽媽要照顧弟弟,為了讓爸爸得到更好的治療,我向學校申請休學一年,在北京照顧他。我在他的病床旁邊支起了一張行軍床,每天早晨,我帶著前一晚煲好的粥,一口一口地喂他吃下,然后扶著他到樓下的花園散步。像爸爸給我朗誦詩歌一樣,我也寫起了詩,朗誦給爸爸聽。他總是笑呵呵的,挑剔著這句不好,那句一般,可他心里美著呢!在病房的陽臺上,我用一個大花盆,栽下了一株青翠茁壯的向日葵。
編輯/朱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