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士平

沈立跳樓現(xiàn)場
2015年6月5日中午12點多鐘,在遼寧省撫順市順城區(qū)北站附近,一棟32層樓的7樓走廊的窗口,一男子一躍而下,當場身亡,鮮血染紅了地面!
半小時后,死者的父母相繼趕到現(xiàn)場,嚎啕大哭,不相信兒子居然就這樣走上了絕路。那么,跳樓的小伙是誰,他為何跳樓呢?
1990年遼寧省撫順礦務局下屬企業(yè)員工沈浩和妻子王瑛離婚,5歲兒子沈立歸王瑛撫養(yǎng)。
離婚后,兩人的人生境遇是天壤之別。王瑛辭職加盟了一家私企。后來,她與富商張振華相愛了,帶著兒子沈立嫁了過去,一家人生活得很幸福;沈浩一直沒有再婚,后來遭遇下崗,生活困窘不堪。但是,他還是關心兒子,希望能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
一天半夜,沈立燒到40度,送到醫(yī)院打了一周點滴,病情反而加重了。王瑛害怕兒子出意外,急忙通知前夫。沈浩心急火燎地跑到醫(yī)院,一見兒子的情形,萬分悲痛,立即拿出幾個月省下的工資給兒子治療,可幾天下來,兒子的感冒已經(jīng)轉成了肺炎!
王瑛和沈浩不滿這家醫(yī)院的治療,將兒子轉到撫順市礦務局醫(yī)院。沈浩衣不解帶地守候在兒子身邊,一周后,沈立的病情好轉。令沈浩意外的是,兒子住院花了一萬多元錢。哪怕只要承擔一半,對于每月只有一兩百元收入的沈浩來說,也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后來,還是王瑛的丈夫張振華主動買了單。
這次沈立住院,幾個人的感受是不同的,沈立覺得父親對自己真好;王瑛覺得前夫太沒出息,更敬重丈夫;沈浩一方面感激前妻平時照顧兒子的不易,另一方面又自愧不能給兒子遮風避雨……
沈浩打零工,收入微薄,給兒子生活費越來越力不從心。王瑛同情前夫的處境,給就要不給也不催。1991年,沈立要上小學了,王瑛將兒子送到撫順北臺一家省級示范小學,擇校費近萬元。沈浩無力承擔,最后,這筆錢還是張振華出了。在王瑛心中,丈夫這個繼父,要比前夫這個父親要稱職得多。當她在兒子面前嘀咕他生父沒出息時,沈立內(nèi)心很不高興。
沈浩雖然掏不起擇校費,但他常常帶著零食去學校看望兒子。在沈立看來,這種父愛是無法代替的。
沈立小學畢業(yè)后,又上了撫順師范附中。王瑛對兒子是嬌寵的,在他身上花錢很大方。然而,沈立內(nèi)心并不快樂,自從父母離婚后,他就變得沉默寡言。或許是血濃于水,他對繼父很尊重,也很客氣;只有在父親面前,他才會撒嬌,才會感到輕松自在……
2001年7月的一天,沈浩在工地干活時,突然覺得直不起腰來,疼痛難忍,去醫(yī)院一拍片,發(fā)現(xiàn)是腰椎間盤突出癥,即民間所說的“腰脫”。
沈浩從此干不了重活,靠街道給辦了低保生活。沈立心疼父親,想要給他治病,就把母親給的零花錢存起來,偷偷交給父親,謊稱是母親給他治病的。他還借口學校要交這費那費,三天兩頭找母親要錢……最初,王瑛并沒有懷疑,要錢就給。兒子上高一時,學校開家長會,王瑛一問別的家長,根本沒有那么多要錢的項目。王瑛發(fā)現(xiàn)兒子騙了自己,但她不動聲色,想弄清楚兒子把錢花在哪里了……事后,王瑛幾次向沈立的同學打聽究竟,孰料同學們卻告訴她,沈立學習十分吃苦,下課了別的同學都出去玩,而他在教室里看書。而且,他特別節(jié)省,很多同學在夏天喜歡買雪糕或冰淇淋吃,而沈立從來沒買過,只是喝自己帶的白開水……王瑛聽得糊涂起來,兒子要那么多錢,都花到哪里去了呢?
直到有一天,沈浩給王瑛打電話,說他的身體好多了,不要再給他捎錢了,王瑛這才知道,兒子原來是把錢給了他親生父親。王瑛百感交集,覺得兒子孝心沒有錯,可她真不希望兒子為了生父過得那樣艱苦。此后,兒子再巧立名目要錢時,王瑛會多給一點。但她暗示兒子,他父親只能靠自立,不能靠接濟……
沈立高三那年,一天去看望父親,發(fā)現(xiàn)父親窩在床上,疼得直叫喚。他堅持將父親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診斷為慢性腎炎,必須住院。得知治療費要上萬元(當時無醫(yī)保),沈浩不肯住,說開點中藥吃吃算了。
沈立回家跟母親商量,希望她能拿出錢來給父親治療。王瑛當時沒有答應,沈立發(fā)狠說,他要輟學去打工掙錢,給父親治療。母子倆第一次發(fā)生了爭吵……
吵架后,沈立一連幾天沒有上學,等母親找到他時,他正在一個工地上挑磚,怎么勸也不回學校。沈立摩挲著肩頭被扁擔磨出的血痂,跟母親叫板:“我的爸爸我自己救,不要你來管,你走吧!”無奈,王瑛只好找到前夫商量,希望他能勸說兒子回家,并同意由她承擔這筆醫(yī)療費用。沈浩大吃一驚,急忙跑到工地,見兒子犯倔不肯離開,就爬上架子塔,說兒子如果不回去上課,他就跳下去!沈立哭著跪下來,求父親趕快下來,并答應回去上學。沈浩下來,拉著兒子就走,在路上,他告訴兒子:“我唯一的希望是你,你一定要上大學,如果耽誤了你上大學,我就生不如死,我寧肯去死!”
在前妻的資助下,沈浩住了一段時間的院,錢花光后,不好意思再向前妻求援,就出院了。為了不影響兒子,他干脆南下東莞,找到了一份看大門的活。他告訴兒子,病好了,他生活得好,別掛念。
高中畢業(yè)后,沈立考上了遼寧工程大學電子軟件專業(yè)。此時,沈浩因為身體不好被單位辭退,回到了撫順。王瑛告訴前夫,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都由她拿,只要他不拖累兒子就行……沈浩連連點頭。
沈立上大學后,省吃儉用,把一半生活費匯給父親。沈浩除了吃廉價中藥,把兒子給的錢攢起來,還加了一點,等兒子回來過春節(jié)時,給了兒子一個大紅包。王瑛見前夫給兒子錢,覺得他這才像個父親。沈立誤以為父親身體真的好了,此后不再給他寄錢……
2006年春節(jié),沈立去看父親。在幫父親做衛(wèi)生時,無意中看到了父親的病歷,這才知道父親的病不但沒有好,還在一天天加重,腰脫、腎炎、冠心病一齊折磨父親,房子里一股陳年中藥味,驅之不去。
沈立這才知道,父親的腎病不僅沒好,還添了新病。這些病不致命,但是很折磨人,治療起來特別慢,又費錢又費事。沈立再次跟母親商量,請求她伸以援手。王瑛口頭上答應了,卻遲遲不拿錢。
王瑛是有苦衷的。治好沈浩的病,不是那么容易的,花費是個無底洞,萬一丈夫知道耗費重金救助前夫,產(chǎn)生不好的聯(lián)想怎么辦?她不想婚姻生變……
無奈之下,沈立只好去做家教,還利用周末去幾家網(wǎng)吧打工,維修電腦,每月掙一兩千郵給父親治病。在生活上,他能省就省,再也不肯亂花一分錢。
2007年,沈立大學畢業(yè)時,放棄了考研,打算回撫順找工作以便照顧父親。母親王瑛不同意,理由是撫順這地方比起大城市來太偏僻,工資普遍不高,沒有太大發(fā)展前途。她還請前夫給兒子做思想工作。沈浩告訴兒子,他會照顧好自己,不用擔心?!澳阍谕饷姘l(fā)展好了,我就有靠了!”沈立非常聽父親的話,就答應不回撫順。王瑛根據(jù)兒子的專業(yè),通過朋友幫兒子在北京中關村一家電子企業(yè)找到工作,從事軟件開發(fā),最初每月只有4000元工資,三年后漲到了8000元。但是,沈立除了最基本的生活費之外,把剩下來的錢全部寄給了父親。
作為一名80后,沈立生活得猶如一名苦行僧,迥異于同齡人,他不出去玩,天天吃食堂,工作幾年了,還穿著大學時代的衣服。他也不談女朋友,覺得約會太花錢了。沈浩曾催過他找對象,但他回答說:“沒有碰到合適的,匆匆忙忙找對象不是好事。”王瑛自從跟前夫離婚后,對兒子一直小心翼翼,唯恐他受到什么傷害。在她看來,只有兒子讀了大學,并成家立業(yè)了,她的這顆心才能放下來。見兒子遲遲不領回兒媳,王瑛急得三天兩頭打電話催……
2013年春節(jié),沈立從北京回撫順過春節(jié)。王瑛的一個朋友將在北京工作的侄女介紹給沈立。女孩身高一米七,長相漂亮;而沈立身高一米七八,長相也英俊。王瑛認為兩個孩子很般配,就鼓勵兒子跟女孩處處看。沈立答應了,并約女孩一起看過冰燈。
春節(jié)過后,王瑛特地給兒子和女孩買車票一起回北京。在站臺,她叮囑兒子加快攻勢,她等著做奶奶呢。沈立微笑著告訴母親:“你放心吧,我心中有數(shù)?!?/p>
此后,王瑛時不時打電話詢問兒子戀情進展,沈立都說正在談,還叫苦說戀愛經(jīng)費不夠,讓母親給他寄錢。想到兒子在北京生活確實壓力大,王瑛就幾千、萬把的給兒子匯錢。她告訴兒子:“你如果結婚要買房子的話,你爸爸(指張振華)同意給你出首付?!?/p>
孰料,2014年春節(jié),沈立并沒有帶女朋友一起回家。王瑛一問原因,沈立說已經(jīng)吹了。
后來,王瑛聯(lián)系到女孩才知道,沈立回到北京后,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她。王瑛氣急敗壞地責問兒子。沈立這才說,他覺得那個女孩不是能吃苦的人,不合適。
王瑛詫異地說:“這是什么話,我們家需要吃苦嗎?”沈立說:“我爸爸還病著呢,苦日子長著呢!”
見母親氣得直翻白眼,沈立安慰她說:“媽媽,你別急嘛,我今年保證找一個讓你滿意的媳婦,明年就讓你抱上孫子,這總行了吧?”王瑛這才轉怒為喜……
這次,沈立將父親送到礦務局醫(yī)院,醫(yī)生說,腎病需要慢慢治,但當務之急是要給沈浩做心臟支架手術,不然會危及生命。但是,沈立一時拿不出手術費。
春節(jié)過后,沈立要回北京上班,母親將一張銀行卡塞給他,說里面有10萬元,讓他自己再拿點錢,在北京買一輛車。“有了車,談戀愛也方便一些?!?/p>
沈立喜出望外,回頭就給父親做了支架手術……
回北京后,沈立跟母親謊稱車買了,朋友處著呢,過春節(jié)時保證把女朋友帶回來。他還將單位組織外出活動時,跟年輕女同事的合影寄回來哄騙母親。王瑛逢人就說兒子處對象了,明年五一就給兒子辦婚事。
3月,就在沈立為應付母親費盡心機時,一個壞消息從撫順傳到他耳中:父親在小區(qū)門口暈倒,鄰居將他送到醫(yī)院,結果發(fā)現(xiàn)他的腎炎惡化成尿毒癥,唯有做腎移植才能活命,目前靠透析度日。沈立馬上請假回到撫順,父親渾身浮腫,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吹絻鹤踊貋砹?,他忍不住老淚縱橫。他告訴兒子:“我不治了,你帶我回家吧。”想到父親這么多年有病,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沈立不由悲從中來,決定辭職回撫順伺候父親。
2014年3月25日,沈立辭職從北京回到家。王瑛聽說兒子辭職,立刻暴跳如雷,指責他任性。
沈立耐心解釋,父親得了尿毒癥,他必須回來伺候。王瑛更加火冒三丈:“沈浩得病這么多年,能治好早就治好了,要救他需要好幾十萬,你有嗎?”“我沒有,就應該不聞不問嗎?!”沈立再也忍不住了,跟母親大吵一場。他再也不想在家呆了,就去醫(yī)院旁邊租了一個小單間,給父親洗衣做飯。
沈立去跟父親做了配型,醫(yī)生發(fā)現(xiàn)他患有乙肝,不適宜捐腎。沒有腎臟供體,沈浩只能靠透析維持生命。可他身患多種疾病,藥物相克,只能采用副作用較小的進口藥物,價格貴不說,醫(yī)保還不報銷。每月的透析和藥費超過6000元,是父子倆難以承受之重。
沈立只好去找工作,可撫順的IT公司不多,而且待遇不高,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專業(yè)對口的工作,可經(jīng)常加班加點,無法抽身照顧父親,無奈放棄。最后,他發(fā)現(xiàn),哪怕待遇只有2000元的輕松工作,都很難找。一種挫敗感,讓沈立又絕望又抓狂,覺得自己太沒用!
到了2015年5月,沈立已經(jīng)借遍了同學和朋友,再也籌不到錢了。偏偏就在這時,合適的供體出現(xiàn)了。購買供體和手術費需要60萬元左右。如果他們交不起這筆費用,供體就要給另一位排隊的患者使用。
5月20日,沈立心情忐忑地回到母親家里求援。他還沒有開口,母親就怒吼起來:“這么多年供你念書,上大學,給你花錢,一點不??!你卻動不動就給我們甩臉子,還搬出去住。好,有種,你就不要回來呀!”沈立跪了下來,哭著向母親認錯,然后說出此行的目的。王瑛余怒未消,說她填不起這個無底洞。見母親這樣絕情,一股怒火涌上沈立的腦門,他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操起一把椅子,將母親客廳里的電視機、玻璃茶幾和金魚缸等砸得稀爛,揚長而去!王瑛憤怒地沖著兒子的背影喊道:“你滾犢子吧,你去死吧!”她哪里想到,這竟然成了母子倆的永別!
5月底,由于沈浩父子交不起手術費,那顆寶貴的腎臟供體已經(jīng)移植到另一名患者體內(nèi)。得知這個消息,沈浩黯然地告訴兒子,他要出院。這一次,沈立沒有堅持。在回家的路上,他只對父親說了一句話:“爸爸,我沒用,您要是不在了,我也不想活了。到了那邊,我仍然服侍您?!鄙蚝朴X得兒子神色不對,就安慰他,還給他講在醫(yī)院病友中聽來的笑話,可沈立沉默不語……
6月2日上午,沈立上街買了面粉和肉,包了很多餃子,放在冰箱里。做完這一切,他突然對父親說,他想出去玩幾天。沈浩沒有多想,說:“你去散散心也好,這一年多你都在醫(yī)院里,確實悶壞了……”
于是,沈立去了撫順北站一個同學家,他向同學傾訴了自己的痛苦,說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去死。他說:“我想死在父親前頭,那樣我就不痛苦了!”同學安慰他別急,車到山前必有路。他竟然難得地幽默了一句:“我又不是豐田車?!币馑际菦]路了。
2015年6月5日上午,沈立在同學家住了兩天后,與同學告別??墒撬]有回父親的租房,而是走進北站旁邊一棟32層高的大廈,乘電梯來到7樓走廊。根據(jù)樓層監(jiān)控顯示,他趴在窗臺上往下面看,一動不動近一個小時。然后,他爬上窗臺,一躍而下……
路人和對面報亭的人聽見“嘭”的一聲悶響,只見一小伙面部朝天躺在地上,鮮血流了一地。
路過的新華路派出所協(xié)警吳大海,立即打110報警。民警趕到后,發(fā)現(xiàn)沈立已經(jīng)身亡,立即畫線警戒,查核死者身份,偵查是否他殺。吳大海從尸體衣兜里翻出手機,找到名為“媽媽”的電話號碼,馬上打給王瑛:“你兒子在北站出事了,馬上過來一趟!”
十幾分鐘后,王瑛和丈夫趕到現(xiàn)場,她一頭沖進人群,撲在沈立身上嚎啕大哭;不久,沈浩也趕到現(xiàn)場,捶胸頓足,與王瑛哭成一團。圍觀的人群里也響起了抽泣聲,有人說這伙子好年輕,太可惜了……
沈立并沒有留下遺書,民警再根據(jù)大樓監(jiān)控錄像和現(xiàn)場目擊者證言,以及沈立同學的證言,初步認定是自殺。王瑛最初不能接受這個結論:“就是跟我吵了架,至于去死嗎?”沈浩流著眼淚說,兒子的心里太苦了,他有不祥的預感,但沒有想到來得這樣快!
民警表示,如果懷疑是他殺,就移送公安局做尸檢待查;如果不懷疑,就送殯儀館火化。聽民警這樣說,沈浩和王瑛都表示不再懷疑該結論。于是,現(xiàn)場撤除警戒,公安民警離開了現(xiàn)場。民警撤離后,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沈浩穿著一身破舊綠軍裝,套著一雙舊膠鞋,坐在馬路邊自言自語:“死了好!死了好!我再也不能拖累你了……”王瑛對兒子的恨意,消失得無蹤無影,她流著眼淚嘀咕:“你怎么這樣傻,我讓你死,你就真的死了!”下午一點多,殯儀館的靈車拉走了沈立的尸體,人群中的惋惜聲、抽泣聲,隨著空氣而消失了……
(由于涉及隱私,除協(xié)警吳大海外皆為化名)
編輯/肖江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