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唱和：珞珈山下“夫妻課堂”

年輕時代的焦海燕和王先晉在中南海合影

焦海燕和王先晉近影

武漢大學珞珈山腳下，有一戶人家，房前屋后種滿臘梅。屋后梅樹下，養了數十缽蘭花。常常地，家里會傳出吟誦聲，先生多吟唐詩，夫人多讀宋詞：男聲吐辭有點慢，吃力。誰曾知，他生病8年了，罕見，不治！當初會診時，大夫說了：平均三到四年，生存質量每況愈下。然而，夫人堅定地陪先生共同抗擊病魔，在先生行動不便、幾近失語的情況下，協助他在家中開設“夫妻課堂”，其間帶出7個研究生、發了9篇論文，赴外地數次學術交流，依然是國家社科基金暨教育部的評審專家，成功突圍活不過5年的“生命魔咒”……

如果時光依舊，焦海燕寧愿跟先生王先晉就這樣吵吵鬧鬧過一輩子！可是，所有的磕磕絆絆，都在2007年的秋天戛然而止。九月的一個晚上，在武漢大學教授俄羅斯文學的王先晉很晚都沒回家，焦海燕聯想到幾天前先生還在和自己說“最近有點怪，走路摔跤，上課拿不住粉筆”，心里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晚上九時許，王先晉回來，只說是去醫院看了病，吊了針，不要緊。細心的她后來得知，先生是怕影響教學，已經悄悄住進湖北省人民醫院，每天下課以后再去醫院做治療。

二十天以后，經專家會診，王先晉被診斷為罕見病肌萎縮側索硬化癥，所謂神經系統的癌癥。焦海燕感覺天旋地轉，一下子蒙了！這種病，十萬分之五的幾率，怎么就讓他給碰上了呢！她跟著先生去了北京，但權威的北京大學第三醫院、北京協和醫院，給的都是同一個診斷！看著吵著要回校上課的丈夫，焦海燕心如刀絞。往事像電影片斷閃回，讓她心酸又心疼——

焦海燕出身于軍人家庭，15歲亦從軍。復員后在大冶有色金屬公司的職工醫院當化驗員，主要做職業病防治檢測。后與父親老友的兒子王先晉相識相愛。彼時，王先晉已從武大畢業留校任教，為了愛情也為了自己的理想，焦海燕參加了“文革”后恢復的高考，考上了北京鋼鐵學院（現北京科技大學）的冶金物理化學專業。1983年，焦海燕大學畢業后分到武鋼。是年，兩人在珞珈山下安了家。3年后，焦海燕調到武漢理工大學（前身是武漢工學院），同年生下兒子王冉。

焦海燕大大咧咧、急躁豪爽，而王先晉是典型的書生，凡事不緊不慢、悠閑隨性、似不講邏輯。王先晉不用坐班，早上起床后總要先打晃晃，然后盯著天花板發呆，美曰：思考！焦海燕在單位無論多累，下班回家后，看到的仍是滿屋子沒洗的碗、床上沒疊的被子、干凈衣服和臟衣物混成一塊兒……甚至連換燈泡、修洗衣機之類的男人活，也是焦海燕包了。起初，她會吵、會鬧、怨自己當初看錯了人，與他慪氣時還砸東西以示郁憤，屋里時常會傳出杯盞破碎、家什碰撞的聲響。但最后，她終于認命：這些學文科的家伙只可做朋友熏染浪漫之精神，萬不可作先生去共人間煙火。好在，兒子的學習，王先晉還挺上心。2004年，王冉以705的高分，成為湖北省理科狀元，考入北京大學著名的元培學院，主修金融。夫妻倆一下成了“學霸父母”。

焦海燕怎么也沒想到，打打鬧鬧了半輩子，王先晉竟然得了這么個病。從北京看完病回武漢后，王先晉的病情在一天天惡化。一天晚上吃飯時，焦海燕給他吃紅薯，才吃了一口，紅薯渣就嗆進了氣管。王先晉咳得臉漲紅，喉嚨里發出“呃呃呃”的悶聲，老半天沒緩過氣來。兩個人沉悶了許久，都沒有再吃下飯，焦海燕簡直不知道接下來要面對什么樣的慘景，腦海里一遍一遍，閃現著醫院里插著鼻飼管和氧氣管的人。不知過了多久，王先晉平靜地跟愛人說：“miss jiao，我再吃點稀飯，明天上午還有課呢！”戰戰兢兢地，焦海燕端來了半碗稀飯，提著心，躲在一邊，看著丈夫一口一口吃完，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她開始明白了：丈夫雖一介書生，內心卻異常剛強，只因心中還眷戀著三尺講堂！

隨著時間推移，王先晉走路變得越來越費勁。他們家住在一樓，有半層樓階。每天下樓去上課，他都要抱緊欄桿，一步一步往下挨、摸、蹭，總共才10道臺階，卻得花上20多分鐘，每次焦海燕都會前后保駕。王先晉就這么艱難地堅持到學院去上課。一次上完課乘電梯下樓時，電梯突然晃了一下，王先晉整個人一下失重坐了下去，臉色煞白，半天都站不起來了，整個電梯的人都驚呆了……

那天晚上，家里的氣氛一直很壓抑。焦海燕理解丈夫的痛苦和恐懼——他是一個如此追求完美的人，可如今連吃飯、走路都成了難題，不知接踵而來的還會有什么可怕的事發生？尤其是，自己會不會離開學校和心愛的學生們？她走到丈夫跟前，用手輕輕撫摩他的頭：“daling，你怕不怕？”妻子眼里透著她全部溫柔，王先晉使勁搖頭道：“不怕！”焦海燕像個女戰士，緊握他的手堅定說道：“別怕！天塌下來，我幫你頂著！”焦海燕心里清楚，丈夫這個病是漸進性的，慢慢地一點點壞下來。但是這晚過后，兩人都充滿了面對明天的信心，并約定得病之事要瞞住所有人，包括兒子。

2011年開始，王先晉的身體狀況，已不方便再去學院上課了，于是，研究生的教學只得在家里進行了。恰在這時，已到退休年齡的焦海燕，學校不知道她家中情況決定返聘她，焦海燕一想：先生一個人在家上課可不行。她又跑去理工大找院書記，找了個理由：“書記，我一輩子都不喜歡上班，我就喜歡拿本小說，坐到樹底下看書。好不容易能退休了，你還要我代課？”其實焦海燕的教學和科研工作，正處于事業上坡期，深受學生的喜愛，多次被學生評選為“心中的好老師”。但她明白，丈夫更需要自己！最終，她辭謝了理工大的返聘。

然而，對一個語言功能正慢慢變壞的人來說，上課絕對是個不小的考驗。但焦海燕發現一個現象，王先晉平時愛讀詩，他每次只要朗誦半個小時，再說話時就跟正常人一樣。這讓夫妻倆都很驚喜，于是，每次上課前，焦海燕都會起個大早，輔助王先晉讀詩，直到確定他把舌頭練順溜了，方準時上課。為營造一種好的上課氛圍，焦海燕將家里餐桌調正位置，在桌上鋪一層蠟染布，學生們都驚呼，這哪是課堂，這分明是俄羅斯的西餐廳嘛！嘻笑聲中，一堂課就這樣開始了。

開課后，焦海燕就在另一間房靜靜地看書。有時王先晉講課時間長了就會變得吐詞緩頓，而他的話只有焦海燕能聽得懂，她就會從房間出來幫著翻譯給學生聽。課間休息，焦海燕又會端出切好的蘋果、梨子、柳丁給孩子們吃……有一次，王先晉在講中俄現當代文學結構對比時，講到茹志鵑的代表作一下卡殼了，死活想不起來。焦海燕正好從旁邊經過，就不經意地順口說了一句：“《百合花》撒！”學生們頓時笑了：“呀，師母你都挺熟的！看樣子平時老師沒少給你上課?！?/p>

這是課堂，也分明是孩子們的家。有一陣子，一個叫程露的研究生連著幾次沒來上課，焦海燕一打聽，原來她那段時間找工作受挫，加上又失戀，對人生充滿了懷疑。焦海燕打電話把程露叫來上課，下課后，她主動找程露聊天，細心地開導她：“丫頭，有時候人一輩子，可能倒霉事就擠在一塊了，人會很難受，就像我和王老師一樣。但是，你扛得住得扛，扛不住也得扛，扛過去了，你就經受住生活的檢驗了！人都是這么變堅強的！” 那天師母的話，讓程露深受震撼：是啊，老師病成這樣都不放棄講堂，師母也沒有放棄老師，比起來，自己的這些挫折算什么呢？有了師母的開解，程露的自信心都找回來了。

可沒多久，程露又和同在王老師門下的劉叢遠，愁眉苦臉地來找王先晉和師母。原來，答辯前，論文需要先拿給各個答辯專家審閱，結果他倆將一位俄羅斯專家給漏掉了，后來在他手上出了點難題，眼看要影響答辯。焦海燕先將他倆教訓了一遍：“不能怪別人，是你們不尊重人在先。這個事告訴你們，以后事事要學會考慮一下別人的感受，不能只顧自己的感覺。細節決定成敗?！苯逃枤w教訓，焦海燕還是推著王先晉，在系里上上下下替兩個孩子溝通。后來，兩個孩子順利通過答辯，現在一個在海關，一個搞外貿，但他們從沒忘記過王老師和師母的師恩，逢年節都會打來電話。

最艱難的日子里，有了妻子相伴，“夫妻課堂”幾年間共培養出了七個研究生。此間，王先晉先后發了9篇論文，數次赴外地作學術交流，依然是國家社科基金暨教育部的評審專家……這么多年，焦海燕一直瞞著親友，多苦多難都一個人獨自扛著，身邊所有人都不知道王先晉具體得的什么病，連兒子都被蒙在鼓里，以為父親只是中風。原來每次給兒子打電話前，焦海燕照例讓王先晉先讀詩，再跟兒子簡單說幾句話，從沒露餡過，只為不耽誤兒子的學業。王冉很爭氣，大學期間就作為交流生去了香港大學、美國喬治敦大學。喬治敦大學的公共行政專業畢業時，還被派到美國白宮實習了兩周。北大畢業后，王冉又成功申請到歐盟獎學金，游學巴黎、慕尼黑、西班牙的三所名校。兩年后，如愿成功考上了牛津大學攻讀金融碩士。

2012年，在焦海燕的努力下，王先晉成功打破了只能活5年的“生命魔咒”。焦海燕特意學了民歌，唱給先生聽：對畔畔的那個圪墚墚上，那是一個誰，那就是我那勾命的二呀么二妹妹……兩個人忘了子丑寅卯天圓地方，浸在繾綣的民歌調調里，無有阻隔。王先晉雖嘴上說是酸曲，心里卻覺得那是天底下最天籟的歌聲。擔心先生在家憋壞了，焦海燕又特意去考了駕照。此后，春花秋月時節，她常開著車帶先生出門自駕“云游”。他們最愛去梅園，以至于梅園的工作人員都與他倆甚熟。考慮到他們的特殊情況，特別批準讓他們開車出入。每每這時，焦海燕都會推著王先晉，得意地吟誦著：“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

舊時光，讓苦難熬成了風霜。8年過去，王先晉的病不但沒惡化，還似乎有了一點轉機。2013年，王冉入職美國摩根士丹利中國部。5月，跟北大同班的女友在上海安家。焦海燕對先生感嘆：“終于熬出頭了?！笨嚯y的日子里，焦海燕一得空閑，就在燈下敲字弄文，伏案寫出了20萬字的育子心得《柳蔭》。2015年母親節，焦海燕被評為武漢市十大“最美母親”之一，并被湖北省婦聯候選為“2015荊楚最美家庭”。

一日秋風一日疏。如今，焦海燕常帶著王先晉出遠門走走。無論路途有多么遙遠險阻，夫人都會推著輪椅上的先生，去看遍世間風景，一路哼唱著他們最愛的那首俄羅斯歌曲《山楂樹》：輕風吹拂不停/在茂密的山楂樹下/吹亂了青年鉗工和鐵匠的頭發/哦/那茂密的山楂樹白花開滿枝頭/哦你可愛的山楂樹為何要發愁/親愛的山楂樹呀要請你幫個忙/哦/最勇敢最可愛呀到底是哪一個——

編輯/周星 張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