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維權方式上從激情向和平的轉變,有些人贊為效率更高,有些人質疑為“被政府收編”
身為業委會主任時,他家門口被潑過糞,放過骨灰盒,甚至有人懸賞2萬元買他一條腿;如今修煉成“智囊”后,他成了多家業委會、政府部門的座上賓。
他是陳鳳山,曾經的業委會主任和維權斗士,如今正轉型為一位業委會制度的研究者。
46歲的陳鳳山是北京人,1991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做過8年教師和5年記者。后辭職創業,開過文化公司等,還曾遠赴深圳工作。
2008年,陳鳳山所居住的北京百子灣家園很多業主因“服務質量太差,物業費卻要大幅增加”,采取激進方式拒交物業費,被物業公司告上了法庭。
陳鳳山擔心矛盾激化出更大的亂子,想到籌備業主委員會,得到了一些鄰居的支持。
陳鳳山把小區論壇翻了一遍,發現從賣房時算起,百子灣已經有4撥人準備籌建業委會,但都以失敗告終。他分析其失敗的原因有兩個:一是主張不明確,二是發起人沒有深入到業主中間,講清為什么要做這件事。
根據《物業管理條例》的規定,要想成立業主大會,需要征得半數以上戶主的支持。為此,他每天到業主外出必經之地——495路公交站牌前,將一塊大白板豎在地上征集簽名。
那段時間,他每天從早上7點站到晚上9點,中間回家吃兩次飯,連續站了2個多月。就這樣從每天遭遇異樣目光,到業主們紛紛被感動。有老位太太拿著一瓶礦泉水走到他身邊,哭著說:“小伙子你得堅持住。”
經過1年多的籌備期后,2010年初,百子灣家園——這個有著接近 4500名業主的小區,宣布業委會籌備成功。這是當時北京成立的最大的業主大會。在籌備過程中,陳鳳山瘦了20多斤。“我很自豪,這是我用笨勁成立起來的。”
業委會成立后,陳鳳山做了一件頗具影響力卻讓人費解的事:制定《百子灣家園業主大會議事規則》,對業委會進行限權。該《議事規則》規定:業主委員會只有執行權,卻無審定權;征集20%以上簽名授權,即可啟動罷免程序;若有業主投訴業委會,并且勝訴,訴訟費用將由業委會辦公經費承擔。
當時曾有傳言稱,百子灣業委會成員特別是陳鳳山,每月可以拿5000元的報酬。陳鳳山說自己在這一過程中不僅分文未取,還為了全身心投入業委會,拒絕了一份薪資萬元左右的工作。
業委會籌備過程中, 4個核心發起人同時收到過恐嚇短信。其中一個人的名字還被用紅筆寫在小區路邊的變電箱上,下面寫上了侮辱性文字。
2010年下半年,百子灣業委會制止了物業出租地下室人防的行為。由此,多名業委會成員和志愿者遭遇了人身攻擊。陳鳳山門前被潑糞,擺放骨灰盒,門上還曾被貼上了信封上寫有“兇宅”的恐嚇信。面對人身威脅,陳鳳山沒有畏懼,甚至寫好了遺書。
在多次與物業公司溝通無果后,2010年下半年,百子灣家園業委會就是否更換物業公司一事組織業主大會。在開會的過程中,會場突然來了一群不明身份的人,會場條幅被撕了,票箱被砸。
盡管遇到了很大阻力,但是在陳鳳山看來,業委會依然取得了不少成績:一是小區降低了物業管理費——盡管他不認可這種做法,因為在高通貨膨脹的背景下,降費不太合理。但為示好業主,物業公司主動將物業費降了大約20%~30%。二是物業管理的狀況有了很大改善,衛生和安保質量大有提高;三是小區的單元門禁全部更換了。
業委會取得的成績越大,往往就意味著遇到的阻力更大。因為它的發展,往往是建立在觸動既得利益者利益基礎之上的。
2013年,第一屆百子灣家園業委會任期屆滿。原來的成員紛紛退出,卻沒有新人報名。就這樣,僅僅存在了3年的業委會“夭折”了。解散時,業委會一位副主任淚流滿面,她不明白,自己一腔熱血想為小區做點事情,怎么換來這樣的結果。
與成立之初的激情相比,此時的陳鳳山,體會到了更多的無奈。但他說,如果有機會再組建業委會,他還會站出來,“但是有個前提,就是業主要一起努力、參與共治。沒有大家積極參與,就沒法共治。”
早在2009年底,陳鳳山就幫助過很多小區業主公益維權。2010年后,他開始研讀《物權法》《物業管理條例》等,并開始給一些媒體供稿。
自2012年起,陳鳳山先后受邀到深圳、西安、南京等地開展講座及論壇活動,與當地的政府官員、業主群體和物業管理行業人士交流,商討如何解決物業管理困境等問題。
現在,陳鳳山是北京豐臺盧溝橋街道辦顧問,同時還是7個(北京3個,外地4個)業委會的顧問。
陳鳳山給政府和物業管理行業做培訓是收費的,原因是“我沒有義務給他們免費講課”,但是給業主、業委會的培訓,因是公益性的,所以基本上是免費的。
如今,行走于業主和政府間的陳鳳山,少了一些沖動,多了一些理性。有人提出懷疑,去給政府做顧問豈不等于“被收編了”?
他反問道,這樣我能在業主和政府間更好地協調工作,化解雙方矛盾,豈不更好?既降低了行政成本,也減輕了維權難度。
在業委會問題上,很多業主只想讓別人參與,自己搭便車分享成果。很多業委會成員把這種行為當成負面社會現象進行批評。陳鳳山卻把這看成一種正常行為。他覺得與其批評搭便車者,不如想方設法通過努力,去引導業主的參與熱情。
現在他去講課或培訓時,也不忘提醒業委會委員,你們一定要在小區內立幾個宣傳欄,建立起業主的微信群,把自己的聲音傳播出去。“否則你沒有辦公室,或者有辦公室卻經常關著門,即便成立了業委會,又能發揮什么作用?”
現在,在維權道路上,陳鳳山更注重技巧和以理服人。由此,也就有了一些“不戰而勝”的案例。
2014年中秋節前后,在他的幫助下,北京市西城區榮豐嘉園業委會用行政復議的方法,把一個小區業主的330萬元維修基金成功要回,返給了業主。
當時,榮豐嘉園業委會通過信訪的方式,要到了小區物業公司使用維修基金的記錄,發現業主的330多萬元維修資金被莫名其妙地劃入到物業公司賬戶。而在這個記錄上,有400多位業主的簽字。業委會拿著這個記錄找這些業主看,他們都很驚訝,申明自己沒有簽過字。
這400多名業主的簽名被證實是偽造的后,陳鳳山建議該業委會成員去找警方反映、警方不立案。隨后,陳鳳山作為代理人啟動了行政復議。“我們擔心這個錢被花掉或轉移了,就把區房管局告到了北京市住建委。”
住建委承諾讓物業還錢。這330多萬元最終被追回,并返回到業主賬戶。
最近,陳鳳山發現了一個“怪事兒”。
陳鳳山幫北京榮豐小區業主維權,發現該小區的開發商居然在小區交房后,又把小區《土地使用權證》抵押給了銀行四年,獲得5個多億元貸款。
“這就意味著,如果開發商破產了,對銀行來說,這筆貸款要么收不回去,成為一筆壞賬;要么是收回業主房產,把業主都趕到天上去。”
開發商取得土地使用權后,要辦一個《土地使用權證》,按照房地產相關法律規定,在銷售時,房屋所附著的土地份額要一并轉讓,然后,開發商手中的這個證件就要作廢。但是,現在國家沒有法律規定,土地份額轉讓到什么程度,這個證件作廢。
按照法律規定,業主取得房產后,政府部門要么給業主單獨發土地證和房產證,要么發房地合一的權屬證,但是很多地方業主手中只有房產證,沒有土地證。北京的房產證上也沒寫地權,而沒有土地證就容易出現上述問題。
榮豐小區的這種情況,并非個案。最近,陳鳳山又發現北京的兩個小區出現了這種情況。他說,這是一個很明顯的制度漏洞。“如果開發商房子還沒有賣完,這個證件還有相應的份額,如果已經全部售完,那么這個證件一定是廢了的。很遺憾的是,開發商是不是會拿這個證去招搖撞騙,只能依靠開發商自律。”
法律的不完善并非僅體現在這個方面。2003年,國務院出臺《物業管理條例》、2007年,全國人大批準通過《物權法》,它們的出臺,每一次都讓業主們充滿期待,但因其不完善,很多問題并未解決。
有一次,陳鳳山應邀去南京參加當地相關立法的招標工作。在這個活動上,陳鳳山直言不諱地對中央財經大學一位參與起草過《物權法》的教授說,你們當初起草該法的時候,雖無明確規定,但是變相把小區的會所、車庫等事實上立給了開發商。
陳鳳山解釋說,《物權法》規定地面停車場、電梯廣告,包括小區的公共用房的出租收益屬于全體業主。但對一部分設施沒有明確規定,比如規定小區的會所所有權由開發商和業主協商確定。但是在買房時,業主有協商權力嗎?于是,就出現了在產權不明的法律背景下,會所被開發商實際占有的情況。
《物業管理條例》中的“前期物業管理制度”規定,業主入住時由開發商指定小區物業公司。陳鳳山說,這個制度真可謂是當代中國的一項“偉大發明”。開發商以此為法寶,將業主們的共同管理權據為己有。
“在開發商眼中,小區管理權由開發商指定物業公司來行使,而不是讓業主自治或業主選擇物業公司,是有法可依的。”
在陳鳳山看來,重視立法,卻忽視執法,是中國在建設法治社會過程中的一個瓶頸。“在法律層面上,承認業主的權利,但在具體實施過程中又壓制抑或剝奪了業主的權利,從而造成名義上業主當家實際上卻不能做主的荒唐現象。”
面對種種“法律上的無可奈何”,陳鳳山想到了一個“壯舉”,那就是做大的數據庫,編纂一部《中國業主自治史》。
陳鳳山說,制度演進的過程就是政府不斷地發現問題,然后出文件來補窟窿的過程,但是一些基本矛盾搞不清的背景下,只會越補窟窿越多。
資料顯示,1981年3月10日,深圳成立我國(大陸)首家物業管理公司。但是這30多年來出臺的相關法律法規和行政性文件,到現在為止沒有人梳理、分析、總結。
陳鳳山說,如果不把這個領域幾十年來的變化理出一條線來,所有的人就還是沉在里面去看,或者浮在天上去看。如果能夠清晰地劃出一條中國物業管理30多年來的時間線,再沿著這條線往前推到單位制住房時,在某一年某一個月,這個領域發生了什么事情,出現了什么文件,就可清晰地看到,至今我們業主有多少權利被遮蔽。“到時,我們把這部自治史,拿給法學家、立法者看時,才有說服力,才會促使制度的完善。”
(實習生張詩妤、田姬熔對本文均有貢獻)